水滴落在他的手上,温热而真实。“稹郎”那声音不再虚幻,传入耳中,带着哽咽,却分不清是压抑还是惊喜。心中的惊惶瞬间消散,邵稹盯着她,好像怕她再消失似的,双目定定,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儿知晓他要说什么,用手止住他的唇,却又哭又笑,片刻,将脸颊与他贴在一起,似乎再不愿分开“不去说两句么”帐篷外,孙康看着里面的亲昵的二人,问薛霆。薛霆亦看着那边,火光在他脸上漾动,神色却是平静。“不必打扰他们。”他淡淡道,说罢,深吸口气,看看孙康,“你来做甚,该不会又想把他逮了去”孙康苦笑:“就算我下得去手,大都护和副都护也会杀了我。”薛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与他朝别处走去。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前行处,夜色苍茫,漫天寒星。、64韶光初雪过后,大雪纷纷扬扬,西域真正的寒冬终于来到。下雪之前,救援的唐军赶到,将匹娄武彻一行人护送到了龟兹。邵稹虽然保住了命,伤情却是是好是坏。幸而龟兹有良医,又有宁儿悉心照料,熬过最艰难的半个月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西域的冬天,比中原要长。大雪下了许久,待到春暖冰融,已是近三月。朝廷的任命到来,裴行俭正式成为了新任安西大都护,匹娄武彻则告老还乡。薛霆的观察使之职也已经任期圆满,待得道路畅通,便收拾行囊车马,与匹娄武彻一道返回中原。龟兹城外,阳光明媚,裴行俭领着安西大都护府的属官,在道旁置酒,与众人送行。“安西基业,乃数辈人心血,还望大都护慎之守之,莫负先人。”匹娄武彻对裴行俭道。裴行俭向匹娄武彻一礼,正色道:“行俭敬诺。”匹娄武彻微笑颔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裴行俭又与薛霆等人道别,当他看到邵稹,笑笑:“致之此去,不知何日再见。”他以字相称,邵稹亦莞尔,道:“大都护将来若有吩咐,只消告知一声,稹可即刻效力帐下。”裴行俭抚须,却看看立在一旁的宁儿,摇头:“只怕那时真做,有人要与某过不去。”宁儿听出他此言意指自己,登时红了脸,紧接着,却又见他看着自己道:“某与致之作别,欲教致之饮些酒,还请杜娘子示下。”众人皆笑起来,宁儿的脸更是烧热,看看邵稹,羞赧地抿抿唇:“只许饮一点。”裴行俭大笑,亲自将酒杯斟上少许,递给邵稹。邵稹双手接过,仰头饮下。“回长安之后的事,都打算好了么”临行前,裴行俭问邵稹。邵稹颔首:“打算好了。”裴行俭深深地看着他:“你足智而有勇,无愧乃父当年英名,日后之事,但愿顺利。”邵稹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大都护。”车马上路,回长安的众人连同卫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穿过银装素裹的原野。风吹来,仍带着寒气,道路两旁,却已经有了新绿。旷野上,时而能见到觅食奔跑的兽群,生机盎然。这是邵稹伤好之后第一次远行,宁儿坐在马车上,望着邵稹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仍有些放心不下。“稹郎,”停下来歇息时,她走过去,问,“你伤口疼么”“不疼。”邵稹笑笑。宁儿仍然有些不放心,怕他死撑着诳自己,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真的”“当然是真的”邵稹眨眨眼睛,“不信我脱开衣服给你看。”说罢,站起身来。宁儿见他真的去解袍子的布扣,登时面色通红。“你快停手”宁儿又好气又好笑,死死捉住他的手。正嬉笑间,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咳,二人看去,却是薛霆。宁儿忙松开手,面上红晕翻涌,嗫嚅地说了一声“表兄”,瞪邵稹一眼,忙不迭地走开。薛霆看着宁儿的背影,又看向邵稹,他的玩笑之色已经收齐,唇角却仍旧弯弯。在龟兹窝了一个冬天,二人都熟悉了不少。虽然彼此之间都做不来好友般的熟稔,但见面已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剑拔弩张。“还有几日才到焉耆,你每日骑马,撑得住么”薛霆问。邵稹一讶。他没想到薛霆也会问出这样的话,在龟兹时,就算他躺在榻上只剩下下一口气,薛霆过来看,也没见他说过一句半句安慰。邵稹甚至怀疑他会去看自己,全然是因为怕自己吞了他的宝贝表妹。“撑得住。”邵稹笑笑,神色更加不以为然,“这点算什么。”薛霆没将这话说下去,却道:“你那事,跟她说了么”邵稹表情微微凝住。“不曾。”他说。“为何不说”“这时说,只会徒教她担心。”邵稹淡淡道。薛霆看着他,片刻,颔首:“我也这么想。”说着,看看宁儿那边,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成全你们是好是坏。”到了焉耆之后,队伍要休整几日,宁儿问邵稹:“稹郎,你想去看看你父亲的墓地么”邵稹想了想,摇头:“不去”“为何”宁儿有些诧异。“焉耆到杨木有些距离,我若去了,若有些意外,会拖累行程。”邵稹道,看看宁儿,耳根微热,目光灼灼,“且我想日后事毕了,与你一起去。”宁儿听着,脸一下涨红,望着他,心中像是盛满了蜜。过了焉耆,一路向东,沙漠延绵不断。待得到了沙洲,冰雪几近化去,已是绿意盎然。去年薛霆出资开凿的洞窟,已经凿了一般,他带着宁儿亲自去看,只见石山上,脚手架像蜘蛛网一般,一处洞窟初成方正模样,悬在山腰。宁儿望着石山上其他的洞窟,飞檐鳞次栉比,如同天宫。“将来,表兄这石窟也会与别处一样么”她问。薛霆颔首,笑了笑:“什么我的,别忘了你和你父母也会画到里面。”宁儿一怔,莞尔,眉目甜美。薛霆看着她,心中却有些欷歔。自己当初凿这佛窟的初衷,是想着与她成为一家人,供奉佛前。本来就是一家人,她是表妹。一个声音道。是啊,表妹薛霆苦笑,深吸口气,不再去想。过了沙洲和瓜州,再到凉州,绿洲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沙漠渐渐没了踪影。队伍过了秦州之后,便是京畿道。当长安雄伟的城墙出现在远方,众人皆是欢欣鼓舞。薛霆派从人快马送信,宁儿想到将要见到舅父,欢欣不已,可想到前面的事,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她曾经想像逃离伯父家那样,逃离舅父。不知他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还有邵稹她偷眼朝车外望去,邵稹坐在马上,背对着这边,对她的小心思似无所觉。将要进入长安之前,匹娄武彻来到邵稹面前,看着他:“邵稹,你都想好了么”邵稹看着他,又看看薛霆等人,颔首:“想好了。”“想好什么”宁儿不解地看着他们,未几,却见匹娄武彻点了点头,身后,两名小吏过来,拿着一副枷锁。“这是做甚”宁儿一惊,忙要上前,却被薛霆拦住。“稹郎”宁儿又慌又急。邵稹却神色沉静,任由他们将自己拷上。“宁儿。”他苦笑,“我不能顶着一个假名回来,也不能让我祖父和父亲的名氏因我蒙尘。”宁儿睁大眼睛望着他,片刻,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宁儿,”薛霆看着,亦有些不忍,道,“如今不过是例行公事,往后之事,我与二位大都护已经商议妥当,他不会受委屈。”宁儿没有说话,却定定地望着邵稹,泪水倏而滑落,润湿了面庞。“走吧。”匹娄武彻叹口气,对邵稹道。邵稹颔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宁儿身上收回。“稹郎”宁儿咬咬唇,忽而大声喊道,“邵稹”邵稹步子一顿,回过头来。宁儿擦擦眼泪,望着他:“你记住,你这次若又不见,我就不要你了真的不要你了”邵稹愣在原地,深深地看着她,眼角似有些泛红。“好。”他哑着嗓子道,唇边却浮起一抹笑,说罢,转身而去。长安城中,安西大都护换人的消息,早已随着薰风飞遍。夏初时节,皇帝在宫中亲自接见了卸任归来的匹娄武彻,受了他的辞呈,准其告老还乡。不过,朝中的知情人却听到了另一件事。匹娄武彻从安西带回了一人,竟是去年京城犯事在逃的山贼邵稹。而正当众人感叹朝廷的通缉令竟如此好使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却又传来。匹娄武彻与现任安西大都护裴行俭,以及观察使薛霆,联名向皇帝陈情,表其在西域立下的赫赫功绩,请皇帝赦免其罪。皇帝将匹娄武彻和薛霆召入宫中,专门询问此事,又着刑部与御史台细细查证。两月之后,皇帝颁下命令,赦邵稹无罪,并任命为益州司马,继其祖父邵文显之职。大理寺狱外,薛霆一身官服,不住往里面张望。未多时,脚步声传来,两名狱吏领着一人出来,似乎许久不见太阳,那人的眼睛微眯着,脚步却无颓废之态。待得出来,薛霆看着邵稹,不禁哂然。他还穿着当日入狱时的袍子,脏兮兮的。不过,精神却不错,也没有蓬头垢面,看得出来,他在里面并未受为难。邵稹看到薛霆,第一反应,便是朝他身后看去,却是无人,脸上不由一阵失落。薛霆与押送的狱吏打过招呼,领着邵稹便往外走。“她还好么”邵稹忍不住问。在牢里两个月,他每天无事可做,除了数草梗,做的最多“好啊,好得很。”薛霆看他一眼,“这两月来,我父亲母亲凡事赴宴会友,都带着她。京中未婚配的才俊男子,她见了大半,媒人都快将我家门槛踏破了。”邵稹愕然,脸上的神色不再镇定:“媒人”“是啊。”薛霆道,“你连自愿入狱这么大的事都瞒着她,若是别人家,早就转头嫁人了。也是我父亲挑剔,没有合意的,不过宁儿也不急,京城里的好男子多的是喂你去何处”他话没说完,却见邵稹已经上了马,飞驰出去。薛霆连忙赶上,将他堵住,瞪着他:“你疯了此处是官街如此飞驰不怕武侯拿你还想再进去”“我要去将她抢回来。”邵稹冷冷道。薛霆面上终于绷不住,笑骂:“抢什么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见了你不捂着鼻子走远”邵稹一愣,看看脏兮兮的身上,亦不尽赧然。薛霆深吸口气,白他一眼:“跟着我。”说罢,悠然策马。薛府前,马车挺得满当,好不热闹。家人见得薛霆回来,连忙过去牵马。“父亲在么”薛霆问。“在,都在。”家人答道,这时,忽而看到他身后那器宇轩昂的青年,愣了愣。待他们入内,家人们忙凑到一处议论纷纷。“那是何人是是邵郎君么”“不能吧,穿着五品官服呢”“怎么不是,就是你忘了,邵郎君当上了益州司马。”“真的啧啧,要说他打扮起来,可真是俊俏,那气势,啧啧”“可不,方才我还想是哪位新进的才俊”薛府与去年所见,并无多大变化。不过今日着实热闹,在外面已经能听到里面阵阵的说笑声,邵稹对此地多少有些拘束,才进门,脚步便收小了些。“今日母亲做寿,父亲请了好些京中的亲戚好友。”薛霆解释道。“做寿”邵稹讶然,踌躇道,“可我不曾备贺礼。”“不必贺礼。”薛霆莞尔,“我父亲和母亲都说了,你在西域救了我和宁儿,来赴宴便是礼。”“哦”邵稹讪然,心中却更是忐忑。救命恩人不必贺礼他倒愿意他们别说这些,自己今天可是专为见宁儿来的,却活脱要赴鸿门宴似的主人和宾客都在后园,还未入内,只听得乐声悠扬,笑语晏晏。待得踏入,只见宾客皆锦衣华服,穿行春花绿树之间,相映成景。见得薛霆来,许多人打起招呼,又朝邵稹投来好奇的目光。邵稹面上带着笑,眼睛却急切地寻找着宁儿的身影。待转过一处假山,忽然,他望见一处水榭上,宁儿穿着一身茜色罗裙,窈窕如仙子。心中正喜,下一瞬,他却看到宁儿身前站着一个人,锦袍玉带,白面带笑,一看就是个长安富贵之家的公子。心中有一股气憋起,邵稹正想先 ,冷不防,薛霆道:“父亲,母亲,致之来了。”邵稹猛然回神,朝前方望去。果然,薛敬和韦氏正坐在一扇八面大屏风面前,与几人饮酒叙话。薛敬一身宽敞袍服,看着舒适自在,满面红光。韦氏则身着盛装,与下首一贵妇笑语,甚是和乐。“致之。”薛敬看到了邵稹,脸上笑意温和,“许久不见,快上前来。”许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