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伸手去捂住耳朵,却隐约听到风里有竭斯底里的喊声:“抓住他”次吉费力地睁开眼,那雪芒很快就进了他的眼,带着寒意让他忍不住流下了泪。但他仍强睁着眼睛,看着面前出手之内勉强可以看清的一切。一道暗红的身影,快速地从他身边旋过,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片暗红。他刚想大喊:“抓住了。”手头的感觉却一下轻了许多,他眯了眼,试着去辨清这手中的东西,才发现这是一块批单,批单的另一端仍在空中狂舞,似乎随时要从他的手里挣脱出去,去追随它的主人。次吉的心一下就揪紧了,批单拽住了,却没人,人呢他将那批单收回来,缚在身上,然后慢慢地弯起腰,想要爬起来,一直如刀削一般的狂风立马将他推得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次吉心里一凉,不得已重又趴了下去。四周全是漫天飞舞的,跟着风一起狂舞的雪,次吉的心里慢慢涌起了绝望,像他脑海里隐藏的那种似曾相识的绝望。他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噢玛尼呗美亨”,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一直到风的声音没有那么刺耳了,他才爬起来,睁开了眼,打量着四周慢慢清明起来的世界。此时,他的身上早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若是不动,别人估计发现不了雪下的他。他爬起来,将缚在身上的批单快速地一抖,那一指厚的雪便快速地跌落到了地面。风如同它来时的匆忙一样,去时也极快,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这雪山顶上便成了一片宁静的世界,已经斜了的太阳,带着红光,照在雪山顶上,如同被染了的金红,美得静谧、神秘而诱人心魄。次吉却连看也没看那山,便朝着不远处的已经站起了的牦牛走去。缓过神来的曲珠也在清点着人数与物品:顿珠不见了,次吉的两驼东西也不见了。次吉缓缓地将缚在身上的那块抓住的批单取下来,递给了曲珠:“只抓住了这个”曲珠看了看那批单,不久之前还披在顿珠身上的批单,开始吩咐着人们四下去找。次吉顺着那风吹过的雪的痕迹,寻找着顿珠可能会被卷去的地方,他一路走,很快就走到了山崖边。他低了头,往下一看,那两驼东西全挂在半山腰的香柏的枝杈上,上面也裹了一层薄薄的雪。再往下的地方,一块突兀而出的岩石上是一片醒目的红,像血一样的红,人却没有。次吉盯着那红色看了很久,看得似乎周边的一切在他眼里全放大成了红色,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提动着冰得有些麻了的腿朝着那群人走去。他竟然还能冷静地说出掉落物品的位置,还能告诉曲珠那岩石上醒目的血迹。曲珠一脸平静地听完,便吩咐着次吉:“去拿了牛毛绳子绑了,将那两驼东西取上来,不然,后面你就只能挨冻了。”次吉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将那粗大的牛毛绳在腰间绕了两圈,又打了个结。曲珠走过去,拉住绳子,几个人试着拽了拽,便点了点头。次吉便朝着那悬崖走去。厚厚的雪覆盖在悬崖上,连找个落脚的地方也极不容易。次吉攀着绳子,慢慢地往下走,他没有去看身下那不止万丈的悬崖,只是盯着面前的几乎贴着他的鼻子的崖壁,一步一步往下走。牛毛绳子越悬越下,次吉每动一次,那绳子便与雪擦一次,雪芒或者小块的雪纷纷地往下落,次吉不得不眯着眼休息一下,才能往下走。那两驼东西离他似乎越来越近,可是要想拿到却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伸了手试了好几次,总是相差着一大截,不得不继续往下走。大约是被他这样醒目的雪地上的暗红吸引了,半空里竟然飞来了神鹰,那鹰扇动着宽大的羽翼,朝着他飞来,那扇动的气流离他那么近,他甚至闻到了神鹰羽翼里散发出的温热的气息。他看了看那挂在香柏上的东西,已经触手可及了。上面传来了声音:“将那东西挂在肩上”他却没有照做,仍是往下:下面凸出的岩上的红色已经看得清楚了,他必须得下去确定。曲珠看了看仍在往下的次吉,吼道:“你还要干什么”次吉仰脸看了看已经变小了很多的曲珠,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走。曲珠只能任由着他,一边慢慢地松着手里的绳子,一边盯着变得很小的次吉,他仍在往下降。岩石上确实是一摊血,被冻住了,带着一点点的暗色。曲珠看了看岩石四周,什么都没有。他仍有些不心甘地往下看,下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直到了谷底,才能看到一片葱茂的墨绿。第六十四章 朝圣的路二那是一整片的香柏,只在树尖,顶着一点点依稀可辨的白。次吉还想在旁边搜寻,上面的绳子却往上提了一下,他仰了头,看了看越来越红的阳光。终于小心地靠近那株香柏,将那两驼东西勒在身上。他动了动,便使劲摇了摇身子,被绳子刮蹭到的荆棘上的雪纷纷地往下落,次吉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带着那东西,随着绳子慢慢往上移。长在峭崖上的荆棘,顶着雪,恰似老人花白的头。看着坐在地上,喘着气的次吉,曲珠走了过去,将那系在腰间的绳子解下来,挽好,旁边的卓嘎便接过这一大捆绳子,放进了板车上的皮口袋里。次吉看了看早已放了绳子,盘腿坐在雪地上的师傅们,那暗红的批单铺在雪地上格外醒目。他们一个个全在诵经,次吉也走了过去,跟着那些一脸平静的师傅们一样平静地念起经来:顿珠终于以自己的修行,换得了通往极乐的路。这样在朝圣路上离去,是一件人人都觉得幸福的事情。所以,他们在找寻无果之后,也并不悲伤,反而全是羡慕,当然也包括次吉。太阳越来越斜,就连那最高的山顶,也只照到了一半。曲珠终于还是在快速地诵完经之后,便领着这一群人下了山。走在最前面的,依然是牦牛,此时已经只剩下最壮实的六头。下山的路,极难。卓玛将刚刚那牛毛绳子拴在车上,费力地拖住车子。卓嘎和小卓玛则在车子前面,顶着车子慢慢地往下走。曲珠仍然领着大大小小的喇嘛们,一丝不苟地磕着长头往下,那批单早就被雪慢慢地浸湿了,到后来,在风里渐渐变成了硬邦邦的冻结了的大布块,缀在身上,沉沉的,扑下去的时候,碦得人疼。这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还要难一些,尤其是到了半山腰之后,全是结着冰的乱石,路旁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稀泥和雪水,便是行走,也得处处小心,何况像次吉这样,三步必拜。所有磕长头的人,身前的生牛皮全都被浸湿了,挂在身上,越来越沉重,曲珠看了看那些和他一样,被勒得脖子伸长的师傅们,说道:“到了有树的地方,便停下来歇息吧”树就在悬崖下的山谷里,路却仍然很漫长。山上全是绕来绕去的弯弯曲曲的半泥半水的路,踩起来吱吱作响。他们的行程就越来越慢了。天已经黑了,那生牛皮不知何时已经结了冰,直直地悬在每一个人的腰间,每一次叩拜都让被折破了冰屑掉落到了地上,新的没结冰的地方却又重沾上了泥水,最后,连脸上也全溅满了泥浆,只有那眨着的眼依然黑白分明。那森林似乎还是有那么远,曲珠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前方能看清的路越来越短。想着下午那狂风、暴雪,以及捡东西、诵经耽搁的时间,曲珠知道就算大家尽力赶路,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赶到。他招呼着大家停了步,又吩咐次吉去找避风、干爽的地方。借着柏树皮火把忽明忽暗的光,次吉在小路里仔细地寻找着。直到看到了一块巨石下明显烟熏过的痕迹,他才停了脚步,打量下四周,然后招呼着大家全都过去。卓玛已经将牛皮风箱从板车上搬下来了,小卓玛则半跪在地上,将小油松柴堆在一起,然后开始擦着火石。红色的火花快速地溅出来,掉到那小油松柴上,小卓玛越擦越小心,小油松柴里慢慢冒出了浓烟,卓嘎连忙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起来,火终于燃了起来。卓嘎便将一个装满了雪水的陶壶搬过去,架在几块石头临时搭建起来的灶上,烧起来。磕了一天长头的喇嘛们,已经累得浑身都散了架。他们围着火,坐在那,默默地烘烤着湿透了的批单和生牛皮。火映在人们的脸上,或明或暗,唯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是他们额头上,铜钱厚的,磕出来的茧。那茧使得这些磕长头的人们的额头一个个都凸了出来,彷佛是第三只眼一般。休息一会之后,他们便开始互相打趣着对方满是黄泥的脸或者沾满泥浆已经看不出肤色的手。一天的疲劳,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们说笑半天之后,终于还是起了身,放下各自的牛皮裙,取了雪将脸和手细细地擦干净。等到他们回来后,茶已经咕咕在响了。大约是因为今天太累,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他们的晚餐便要丰盛了一些。次吉看了看摆在围坐的一群人正中的搁在羊皮口袋里的干肉,拿了一块,就着酥油茶,慢慢地吃起来。他只吃了一块,便起了身,去好不容易找回的羊皮口袋里舀出一碗糌粑。看着这羊皮口袋,次吉突然就想起了岩石上的那一滩血。他的心情终究还是有些沉郁,拉着脸扎好羊皮口袋,便闷不做声地回到了火堆旁。卓玛却在说着顿珠的事情,那言语里是无比的羡慕:“若是我能修得他那样的福分,我下辈子就不用投胎做女人了”一旁的小卓玛与卓嘎也发出了一叠声的是是是。次吉沉郁的心终又平静了下来,他不痛快干什么呢像顿珠这样善心又虔诚的信徒,原本就该修满功德,赢得他来世的福缘。夜色越来越暗,木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烧完了。卓嘎将上山前捡的牛粪丢了好几块在火堆里,那些牛粪还是半湿的,不一会就冒出了滚滚浓烟,一旁互靠着进了梦乡的人们,被这浓烟呛得不自觉地咳嗽起来。卓嘎看了看那些睡得极香的师傅们,想着来日又是满满一天长途的磕头,撑大了困极的眼,朝着那火使劲地打着牛皮风箱。次吉原本就睡得昏昏沉沉,被这拖长了的不时响起的“吱”的声音吵到几次之后,睡意就渐渐地去了。他睁开了眼,看了看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闭着眼,脑袋不时往下砸两下,却仍旧不时抽动一下风箱的卓嘎,看了好一会,终于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说道:“你去睡吧,我来打风箱。”卓嘎一下就惊醒了,飞快地打着风箱:“不用,我不困。”次吉没有吭声,仍旧退了回去。四周鼾声四起,就连小卓玛也打起了轻微的鼾。次吉刚想重坐下去,附近却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侧了耳仔细地听了听,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什么动物踩在雪地上的声音。那几头牦牛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地“哞”了起来。这下所有的人都被牛叫声弄醒了,他们飞速地站起来,打着哈欠,齐刷刷朝着四周看去。“在那”是卓嘎的声音。次吉顺着卓嘎手指的方向望去,他们来时的拐弯处,闪烁着十来盏萤绿的小灯,那小灯似乎被这突然而发出的卓嘎的声音吓着了,竟然后退了一点。次吉看着那小灯退了一段之后,便停在那不动了。曲珠看着它们不甘心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着他们麻痹的时候,便吩咐道:“将准备的木棒拿来。”小卓玛便快速地朝着板车走去,将那几根被削得光滑的茶碗大小的木棒全都取了出来,一一递给眼前的人。男人们全都拿了木棒,警惕地朝着那几匹狼,连那六头牛也被牵到了眼前。卓玛则和卓嘎一起,两人合力地打着风箱,又将那些留着引火的小松油柴也全拿来点着了。石灶里很快就冒出了熊熊的大火,将附近照亮了许多。那些狼在那站了半天之后,终于随着头狼的一声命令似的叫声,重又消失在了雪原里。放松下来的次吉将手里的木棒放好,重又坐在地上,渐渐垂下了沉重的头。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有了鱼肚白的光线。他站起来,将盖了一夜的,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氆氇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折叠时发出的冰特有的嚓嚓声很快就惊醒了其他的人。大家也全都起来了,围坐在小卓玛已经生好的火前,烤烤已经冻得冰凉的手脚和脸。极迅速地喝了点茶,吃了碗糌粑之后,一行人便将行李重又上驮,赶着牦牛,拖着板车朝着山下而去。天仍然极冷,不过却也将那些路上的稀泥暂时冻住了,行走时便少了拖着两鞋的泥的艰难,所以比起前日的下午,他们竟然走快了许多。等到太阳终于出来的时候,他们离那片森林已经只有拐两次弯的路程了。次吉走到拐弯处时,便听到了哗哗哗的流水声,也看到了从山谷深处流出来的白得像前日天上的云一般的流水。次吉回了头,朝着身后的楚拉山望去:楚拉山的山顶正沐浴在朝阳特有的金黄色的光里,雪峰一片辉煌,而且那雪峰上一点云也没有,直直地插向云霄,似乎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