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这话,明是要我认亲救母。只是仓猝之间,一露乔装,将会招来杀身大祸纵得不死,一片雄心壮志,也尽付东流。”眼看父亲逼得紧,惶急之下,迫出一串哈哈,笑道:“这倒奇了,太夫人患的心病,要讨心药莫不是老前辈新纳如君,惹得太夫人生气”孟士元愕然,暗道:“这是什么话竟和老爹也开起玩笑来了这是女儿对爹爹的态度么”一脸尴尬的答道:“郦大人取笑了。荆妻此病,实因思念小女而起。小女乔装避祸,离家数载,杳无音信。刘郡主万里之外都赶了来完花烛,女儿仍无消息,老妻因此忧思郁结,致成此病。女儿不归,此病难愈。如今日益沉重,百药无效。医师不敢下药,只嘱备办后事。情急无奈,才来求恳大人。大人智计百出,精擅岐黄,当有回天之力。”明堂心中伤感,却不敢露出半分形迹,答道:“原来为的是令爱。前番皇上已出了皇榜,天下访寻,料来不久便有消息。太夫人何苦徒自伤悲,折磨自己。”孟士元叹道:“舍近求远,只恐是徒劳无益。大人请想,她若是尚在人间,怎不归来成就姻缘,了却终身大事。至不济,也该暗向家中通个消息,报个平安才是。”明堂笑道:“下官曾从东平王口中听及令爱心性为人。以她志节胸襟,原非一般世俗女子可比,自不会把那什么终身大事看得紧要。目前不通音讯,想必是有极大难处,不敢稍泄玄机。但只要机缘凑巧,必有信息传回,以慰尊亲悬念。像她这等见微知著,事事谋划周全,小心谨慎的人,又怎会遭到什么不幸呢。知女莫如父,大人该仔细推详,对尊夫人多方譬解,化结解郁,这便是绝妙心药了。”孟士元连连点头:“多谢郦大人指点。”父女两个说话都是语带双关,闪闪烁烁,一攻一守。孟士元摸不准他心意,好生纳闷。却好丫头翠荷出来禀报:“内堂收拾妥帖,恭请郦大人进去。”第二十六回 郦明堂 孟府认慈亲 路飘云 皇都冒贵女孟士元起身肃客,郦明堂跟着父亲,提心吊胆向内走去。孟嘉龄候在卧室门前,见两人走近,亲自打起帘子,请郦相和父亲进去。明堂跨进屋去,触目宛然仍是旧日规模。床前罗帐低垂,床头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放个小小软枕,几旁对着床设一把太师椅,自是医生坐处。博山炉新添了香,绿瓷盅新泡了茶。绣菊、秋痕两个丫头低头垂手侍立榻前。孟士元请明堂在太师椅上坐了。明堂心情激动,急欲看看分别数载的母亲,又怕被母亲看见。隔着那重罗帏,自觉一颗心咚咚急跳,好半天才定下神来,示意请出太夫人手来。秋痕把帐子掀开一条缝儿,先请出一只右手,搁在软枕上。明堂见这只手瘦骨嶙峋,指甲枯焦发白,一点血色也无,手腕上玉镯、金钏都已褪去,惨白无华的摆在眼前,哪还忍得住心中悲酸,眼泪涌了满眶。好在正背对着众人,忙把左袖一抬,头一偏,伸出手指把脉,就在这抬袖遮住众人目光之时,两滴泪珠洒落胸前。他只说无人能见,伸出右手在眼上轻轻一抹,拭去泪痕。明堂用心诊了右脉,换出左手也细审了,听帐中除重浊呼吸外,别无动静,想必娘正在昏睡。胆子稍大了点,因抬头向孟氏父子道:“咱们外边说话罢。”孟士元点头,和嘉龄陪他到书房坐下。明堂道:“诊得太夫人脉息,果是忧思郁结,肺脾两伤之症。目前虽是虚弱,尚无危象,可以放心。只是用药只能治标,欲求根治,必要太夫人自宽自解,放开愁怀才行。”嘉龄双眼紧紧盯住郦相,紧逼一句:“大人指下明白,还求大人恻隐,救老母一命,从根本上来治一治才是。”明堂情知今天哥哥撞见荣兰,早已识破自己机关,只是形格势禁,此时实不是吐露真情的时机。要待不认双亲,娘病危殆,只要稍有意外,立成绝症,实已九死一生,这心肠总狠不下来。一时柔肠百转,心慌意乱,把口一张,那声“娘”已在喉间打滚。猛然间王府娶亲的排场势派又闯上心头,暗忖:“我若认了爹娘,难保消息不漏,芝田决放我不过。我原要处处胜他一筹,为女子吐气扬眉,若改装嫁他,反比刘燕玉都低了一头,这口气谁能忍得下好在娘眼前尚无危象,只要她能放开愁怀,用药调理,保命不难。我何不冒险博他一博。”硬生生把那声娘咽了回去。但母女天性,那心肠总难硬得起来。眼看就要顶不住了,却好云板连击,缃梅进来禀道:“韩太太前来探病,已在二堂下轿。少夫人迎出去了。”这一声禀报宛如皇恩大赦明堂迅速从矛盾中摆脱出来,就桌上纸笔迅快开好处方,递与孟士元道:“尊府既有女客,下官在此不便,且内阁尚有事待办,就此告辞。”孟士元也不挽留,把药方递给嘉龄,起身送客。嘉龄心里着急,又不便阻留,只得问道:“丞相,这药今日服下,明天再来接大人复诊好么”明堂屈指计算:“今天是初一,这药可连服两剂。服药中若病情有变,立即告诉我知道,好及时补救;若病情平稳,可在初三日再来接我。”辞别自去。父子两人送走郦相,把药方交妥人去配药煎熬后,回进书房来。嘉龄顿脚怨道:“爹爹好没主见,千难万难求恳得他来了,怎就轻易把他放走”孟士元愣愣的道:“他又不是你妹妹,留着他则甚”嘉龄喷地笑出声来:“怎么不是妹子,孩儿今天连荣兰都见着了”孟士元惊道:“你可认得真别是看花了眼罢”想了想又道:“她走时才十四岁,隔了这几年,已长成少女,还能认得出来”嘉龄道:“千真万确,绝对是她。”因把和荣兰三次相逢的经过告诉了父亲,“身材是比前高了,也壮实了许多,但大轮廓没变。若他不是荣兰,为何怕我,躲着我走又姓赵,府中都叫他赵二爷,说他是郦丞相贴身跟班,心腹宠信,名叫荣发。难道事事都有这么巧的”孟士元怔了怔,喃喃骂道:“这个鬼丫头,好生不成体统”把刚才明堂调侃他新纳如君,开罪夫人的话告诉嘉龄,“他居然和老爹、亲娘都开起玩笑来,这哪还有个尊卑长幼因为我还以为是错认了他,他原不是你的妹妹。”嘉龄笑得打跌:“啊呀,爹爹难道不知,妹妹自来刁滑,早先在家时,和孩儿争抢斗胜赌口齿,哪一次不是我甘拜下风,认输落败。想不到爹爹今天也上了他当,竟被他当面矇了去”两人对面相望,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一扫这些日的愁烦苦恼。正是:扑朔迷离猝难辨嫡亲父女也犹疑第二十六回郦明堂孟府认慈亲路飘云皇都冒贵女却说那韩老太太是韩素音同宗嫂子,家住京师,听得姑太太病重,备了许多江南小吃,新鲜果品前来看望。见韩夫人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大为吃惊,忙帮着飞凤熬药煎汤的忙了一气,直到韩夫人吃过药,安静睡下,才告辞走了。孟士元父子听得客人已去,夫人竟安静熟睡,不胜之喜。孟士元打熬不住,歪在榻上也自睡去。一觉醒来,见嘉龄精精神神走了进来,向父亲禀告:“娘刚刚醒来,神志已清醒了。”孟士元大喜,忙和儿子进去看视,说道:“这药真灵,早该请他来的。”嘉龄道:“他原就是心药么,还有不灵的。”父子两个都笑了起来,走进房内,脸上余笑犹存。韩素音靠在床头摞起的软枕上,一见他父子就皱眉道:“你们倒开心,人还没进来,笑声倒先灌了满屋,也不怕吵得人心烦。平白无故的笑什么,还会有甚喜事临门不成”孟士元见夫人果然神志清楚,不再迷糊,满心高兴,微笑不语。嘉龄却凑到床前,满脸堆笑,觑着娘道:“娘啊,告诉不得你,果然是天大的喜事。你老人家若知道了,管保身轻体健,乐得什么病也没有啦”韩夫人愠道:“撒谎哄人罢。咱家会有什么大喜事儿子都六、七岁了,还装疯卖傻不正经。我才不信。”嘉龄撇开娘,转向飞凤道:“你午间躲在帏后,可曾把那人看清楚了”飞凤道:“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到如今我还没猜透,你叫我躲在那里去看个陌生男子则甚”嘉龄哈哈笑道:“真是个陌生男子么你敢说从未见过这人么再仔细想想罢。”飞凤皱眉道:“却是奇怪这个人我明明不曾见过,却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这一提,这感觉更强烈了。”嘉龄紧追一句:“你看出他像谁呢”飞凤沉吟道:“只觉得那面貌、声音都十分稔熟,猛然间总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韩素音越听越糊涂,问道:“你两个在打什么哑谜儿叫我听得莫名其妙。”一直在旁微笑不语的孟士元忍不住提点道:“你看他像你小姑不像”飞凤惊悟道:“啊呀,正是姑娘就是说话的声音、神态也像极了她。”韩夫人一下子直起身来:“什么姑娘你们在说丽君么”嘉龄笑道:“正是说的妹妹啊。他下午就坐在你对面,替你诊脉处方。你吃了他这灵药才好得这么快哪。娘,难道你一点儿也没觉出来”韩夫人怒道:“又来胡说,他怎会医病的”孟士元见老妻发急,忙笑哈哈把郦丞相就是孟丽君说了出来。“早先我就疑他,只因那时有刘捷父子在朝,虎视眈眈,我不敢泄漏。后来他接连升官,做到当朝首相,更令我碍难启齿。这次你病势这般沉重,我才下个狠心,叫嘉龄去请他来替你诊病,就便试探他。谁知嘉龄在梁府门前恰巧迎头撞见荣兰,这丫头如今改名荣发,是郦相爷的贴身跟班,人都叫他赵二爷。这一下可不是十拿九稳了么他的医术如何学来,我也不知。只为他医好太后重症,出了名,人人都尊他是名医国手哩。嘉龄刚才有意让飞凤辨认,你看,连媳妇也认出他来啦。”嘉龄接着细说了三见荣兰的事。韩素音流泪道:“好个狠心的丫头娘为他一病垂危,他还不肯认我,竟撇下我走了”孟士元道:“他今天言辞闪烁,说什么令爱千金必有为难之处,一时不能给家里通消息。这话料来不假。官高爵显,要露了乔装,可不是玩的。看来他也是不得已呀。”韩夫人越更伤心:“任他有多大难处,也不能撇下双亲不顾,忘记了父母劬劳哪”众人一时都不敢接话。章飞凤想了想道:“娘,你只管放心。妹妹一定会认你。他今天对着你偷偷掉眼泪。我正心里纳闷,这人怎地平白无故哭呀看来他是为娘病重伤心呢。”嘉龄一拍床沿:“娘,你放心。我有个法儿逼他非认了亲人不可。”韩夫人忙道:“快说,是什么好法儿”嘉龄道:“他今天临行时说过,若服药见效,初三去接他复诊。待他来时,娘先打叠起精神,趁他把脉时,反手一把抓牢他手腕,就叫女儿他若抵赖不认,你装作气得晕了过去,他还敢赖皮不来乖乖认娘么。”飞凤喜得笑道:“好计任他铁石心肠,眼见亲娘急晕过去,也要软下来的。”韩夫人犹疑道:“这法儿灵么那丫头鬼得很呢,等闲骗不了他哪。”孟士元道:“以我看来,此计可行。只是务要装得像些,不露丝毫破绽,才唬得住他。夫人谨记,他不过去认你,你千万别苏醒。吓轻了,他不会投降的。”韩夫人含泪点头,当晚又服了一次药,居然一夜安静熟睡,次晨醒来也知道饿了。一家人这才心定神安,一个个静候初三到来,好依计行事,逼郦相认亲。却不知郦明堂仓惶逃离孟府,坐进大轿,一颗心犹自噗咚咚跳个不住,暗叫好险这认与不认两种心思激烈交战,委实难以决定,思来想去,难有两全之策。闷沉沉回到弄箫亭,梁素华乍见他愁容满面,吓了一跳。忙服侍他更衣,一面问道:“相爷是从孟府回来的罢莫非孟太夫人病体沉重,有什么不测”明堂摇头不答,独自坐在外间纳闷。素华不敢再问。一直候到夜深人静,两人睡下后,明堂才把今日之事说与她,一面唉声叹气:“都怪荣发那小奴才,撞见少老爷惊慌失措,露出破绽。如今爹爹和哥哥都已识破乔装,不住旁敲侧击,逼我认亲。哥哥更逼得紧。眼见娘病重垂危,此病又是因我而起,实在叫人把不住心慌意乱,险险便要泄露机关幸得舅母来探病,我才得以趁机溜回来。现在想起当时局面还在后怕呢。”素华吐舌道:“天亏你撑得住。若换了是我,只怕一进那屋子就会忍不住哭了出来如今怎么好你还要倔拗不肯认亲,太太的病万难痊愈。若就此一瞑不视,你难辞其咎啊。那不孝名儿会背上一世哪你该快快想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妙计,才得开交呐。”明堂长眉紧锁,愁容可掬,在被中一摊手道:“妙计是那么容易想的这半天我绞尽脑汁,还是一筹莫展如今只盼这两剂药下去,能有转机,那便大体无妨了。他们可以另请医官,开些宁心解郁,安神固本的药慢慢调治,可望挽回。我实在也无计可施了。”素华担忧道:“你明知太太是为忠孝王娶亲气出来的心病,你一天不认她,她一天难解心结,总是疑你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