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哈哈笑道:“活脱儿一个嘎小子儿真个是妙笔传神。也只有保和学士才能画得这么活灵活现”那女子声音道:“母后可要重重赏赐才是。难为他画得这么精致传神。”太后笑道:“很是,很是。自然要重赏的。”那女子道:“那便快快赐酒啊”明堂肚里叫苦,这一赐酒,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这宫装女子到底是谁,瞧那光景,该是极得太后、皇上喜爱的贵妃罢。该不会有什么害我的心思帘内,长华不住催促太后赐酒。成宗恨得牙痒痒的,只想讨帖膏药,把她那张嘴封上。太后早已看破他两个心事,一个是巴不得立即赐酒脱靴,辨明男女;一个却是满心不愿,焦躁烦恼,只想如何阻拦免验,保住丞相。不禁微笑拍拍皇后道:“你别那么急呀,本后原就备下重赏的。”回头叫人:“把谢礼赐保和丞相。”两个小太监应声而出,一个手里捧只锦匣,一个捧着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个晶莹无瑕的白玉瓶,三只玲珑剔透的水晶杯。成宗一眼认出这玉瓶、晶杯正是昭阳院中之物,情知里面盛的必是玉红春,急得冷汗直冒,再也坐不住,也随后走出帘来。太后道:“劳烦丞相妙笔,特赐这两件内府珍玩和几杯御酒,以作润笔。”叫人在那西府海棠下撑开黄罗伞,摆设肴果,请丞相入座饮酒。明堂慌忙跪下谢恩道:“太后天恩,微臣敬领,只不过大病初愈,实不宜饮酒。这酒么,臣是不领受了,求圣母允臣辞驾回家罢。”成宗赶快帮腔:“母后,你看郦卿消瘦苍白,这场病显是不轻。若因贪饮,引发旧疾,却不是有违圣母初衷。不如放他回去,病后之人,还须调养哪。”长华费了许多心思,受了好些屈气,好容易才盼到这机会召了他进来,哪肯轻易放他出去。轻声顶撞道:“就赐三杯甜酒,料也无妨。”成宗回视帘中,含怒道:“他是朕社稷重臣,若有差池,谁人担待得起”太后忙调解道:“那就只赐三杯,决不多劝如何”向帘外道:“郦卿快快平身入席,本宫原也知你大病初愈,恐不胜酒力,只备了这一瓶儿甜酒玉红春。既皇上不放心,就只赐三杯表意,再不多劝便了。”成宗站在帘前,接口道:“这玉红春乃是西番贡酒,入口甘醇,却颇有后劲。郦先生能饮则饮,千万不要勉强。”明堂原是怕太后着人轮番劝饮,要如往常赐宴般不醉勿归,唯恐醉倒宫中,大不稳便。如今听说只赐三杯,又是甜酒,早就放下心来。瞥见那玉瓶不过装得三、五两酒,那酒杯也不大,只好盛上五、六钱,三杯合共不到二两,以自己日常酒量,喝这几杯烈酒也无碍。暗笑皇上这殷勤也献得太过了忙口称领旨,再拜起身入席。成宗见他毫无机心,一步步踏进陷阱,暗自叫苦,帮不上他,满心懊丧,叫小太监就在明堂对面秋芙蓉下撑起伞盖,放把大交椅坐下,愣怔怔望着明堂发呆,满心怜惜担虑。对面郦相入席,端然正坐。小太监拿起玉瓶,在透明晶亮的水晶杯里斟下三杯甜酒,奉了上来。明堂心中虽是镇定,却也不失警惕,不知这玉红春到底如何。伸手端起第一杯,只见这酒色如琥珀,浓腻芳冽,有一股似兰似桂的浓香。放在口边,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甜醇,有一点轻微的酒味,丝毫不带燥烈。放下心来,一仰头喝了下去。成宗在他对面紧张得两手微颤,叫道:“郦先生,你若不胜酒力,只喝这一杯应景便罢。”明堂抬眼望向成宗,见他那副着急样儿,心里暗自好笑:“今天皇上真有些儿大惊小怪,婆婆妈妈的。这等甜酒,莫说三杯,就是三百杯也灌我不醉哪,怎会这一点点就不胜酒力起来。”含笑道:“皇上放心,这酒味平和中正,只饮三杯,不妨事的。”坦然放下空杯,端起第二杯,又是一饮而尽。成宗肚里只叫得苦:“这郦君玉今日真个痴了,騃了可怜他毫无防备,只怕做梦也想不到皇后会串通圣母来谋算他。可恨皇甫后用尽机关,千方百计害人,若朕逮住机会,非重重治治她,以泄心头之恨。眼前这痴子唤之不醒,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他端起了第三杯酒来。若不是碍着太后在座,真想一脚踢翻奉酒太监,拉了郦相送他出宫。偏是干瞪眼,空着急,看他上当,一筹莫展。身在局中的郦明堂却仍是一毫不觉。饮罢三杯,离席跪倒阶前谢恩辞驾。太后见他神态安详,全无醉意,心里倒着了忙,悄问长华道:“他没醉哪怎么办”长华眼珠儿一转,也悄声道:“酒力还没发作罢。母后何不要他在画上题诗一首,拖延时刻。”太后登时有了主意,含笑道:“郦卿平身,你已饮过三杯,本宫不再劝进了。只不过观音画像虽好,缺了诗句赞颂,终有不足。烦请郦卿大笔一挥,在画上题诗一首,诗书画三绝并存,方臻完美。丞相意下如何”说得这般委婉,郦明堂怎好拒绝,只得领旨。众太监忙忙撤去酒果,捧出笔砚,磨起墨来。明堂回转椅上坐了,静静打起腹稿来。成宗原在暗喜他酒量了得,今日或可逃过一劫。听太后又命题诗,明知是在拖延时刻,让酒力发作,急得站了起来,满脸恼意叫道:“咳,老娘娘,你将就些儿也罢。明知他大病初愈,也不肯体恤,难道非要累倒他才罢”帘内皇甫后听出皇上发作的是她,在这节骨眼上怎肯收手退却,忙叫内侍把观音圣像送出帘外,平铺几上,候明堂落笔。待得墨浓,明堂也构思好了,站起来提笔濡毫,移步画前正待书写,忽地一个踉跄,足下竟有些飘浮不稳,心中诧异:“我这是怎么了”努力按定心神,稳住脚步,低头向画上落笔。那手中笔却摇摇摆摆,把不住劲,只觉那画上人像在眼前晃动起来,一霎时手足绵软,头脑昏昏,周围景物都在旋转,眼皮越来越沉,只想倒下去好生睡上一觉。暗叫不妙:“难道我真个醉了不成”把舌尖一咬,一阵剧痛,激得全身一颤,神志清醒了些,极力保持这几分灵明,支撑着控稳那支东倒西歪的毛笔,向画上落去。此时已顾不上什么恭楷誊录,行款整齐这些规矩讲究,索性信笔所之,天马行空般随意挥洒。待到诗句题完,已是天旋地转,再难支持,忙把笔一掷,双手按住几沿,心里只叫:“千万不要倒下去”恍惚间听得成宗大叫:“快,快扶住相爷”只觉身子一轻,有人一左一右扶住了自己。听成宗正在埋怨:“朕原说他大病初愈,不胜酒力,你们偏不肯听,如今怎么好快着人送他出宫回府罢。”太后的声音道:“胡说,他醉成这样,还出得宫么你们扶相爷去清风阁小憩。叫厨下速备醒酒汤解酒,待酒性稍过,再传轿送他回府罢。”明堂此时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劲来,双足更是不听使唤,心知确是出不得宫了。还想辞驾谢恩,嘴里嘟嘟哝哝说些什么,自己也听不清,哪还能叩头辞驾,只得由人半扶半抬,拖着两只脚趔趔趄趄往清风阁去。恍恍惚惚上了竹桥,风送莲香,头脑倒是一阵清爽。众太监七手八足把他扶进阁内在榻上坐下,明堂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我略歇歇,酒意稍退便要出宫的。”众人依言退出。明堂斜着醉眼,看看精洁的床帐,心道:“我且略躺躺,只别真个睡熟便了。”身子一歪,头方着枕,已是不由自主,沉沉睡去。第三十四回 试乔装 计设玉红春 护琼花 智瞒凌波舄4万寿宫中,送走了郦相,太后命卷起珠帘挂上圣像,和儿子、媳妇观赏题诗。只见那字迹秀逸奔放,半真半草,和日常的端楷恭肃相较另有一番韵致。成宗脱口赞了声:“好字”长华笑道:“醉笔挥洒,自是不落俗套。”成宗只瞪她一眼,不肯答话,只去瞧诗,一边朗声吟道:“悟彻禅机一念真,遂从极乐转金轮。香花漫地登尘岸,慧雨垂天渡世人。南海伽兰曾寄迹,中朝水墨近传神。只缘解识含饴意,远降慈云送玉麟。”成宗吟罢,太后和长华都连声称赞好诗。太后笑道:“今儿真真难为了保和学士。画得好画,题得好诗,写得好字,真个是诗、书、画三绝,堪称极品。”成宗叹道:“此人纵是多才,可惜书生气重,不懂得耍阴谋弄机巧。以今日情势,他只须随意诌首五绝塞责,应付差使便可,偏要老老实实做这七律,生生耽搁得酒力发作,堕入他人诡计咳,这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怎知人心难测,就在这深宫之中,也有人千方百计谋算他呢。”成宗忍了这半天气恼,存心向皇后挑惹寻衅,不全是发泄,还想激得皇后顶撞两句,他便可大闹一场,暴怒动蛮,强行把郦保和立即送出禁宫,叫皇后无法脱靴查验。谁知长华极是聪明,不上他当。听成宗向她叫阵,反心平气和的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么。任他千伶百俐,到底跳不出母后这尊如来佛祖的掌心。不过说真的,这幅圣像真乃画中极品。咱们立刻裱装,开光供奉罢。”两句话连消带打,把太后紧紧拉在一起,又岔开了话题,叫成宗要发作也发作不出。太后笑眯了眼道:“最好的是画出了好兆头,菩萨亲自给咱们送了这个玉龙儿来,本后不久就要喜得皇孙啦”叫人来:“快送去装裱开光,请到静室供奉。十九日一大早本后就要去参礼叩拜的。”众太监一叠声答应,捧着画去了。成宗被堵得干瞪眼,赌气坐在一旁,再不说话。长华闪过一脸笑意,拉拉太后衣角,指指候在一旁的都美儿、苗瑞英。太后点头会意,吩咐道:“郦丞相不知醉得如何了。都美儿、苗瑞英,你两个把醒酒汤送去,就便服侍他好好休憩,宽衣脱靴,睡上一觉。酒醒后再派妥人送他出宫回府。”都美儿答应一声,拉了苗瑞英就跑。长华叫住两人道:“别那么猴急慌忙的。这件差使非比寻常,你两个务要小心,不能有半分失礼,惊扰开罪了郦丞相。我可护不住你们。”嘴向成宗一努,使个眼色。都、苗二人心领神会,手拉手悄悄退了出去。成宗眼见两个宫女去了,心里躁急难安,想推故离去,却又心悬乔装败露后,不知皇后又有什么新花样,只恐伤害了他的丞相。自己走了,还有谁能护花在那里心烦意乱,坐立难安。长华原是个急性子,等不到一盏茶时,就焦躁起来,也在那里起起欠欠,不得安生。只有太后沉得住气,半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拿着把纨扇,有一下无一下的扇着养神。时间一刻刻的过去,总不见都、苗两个回来复旨。长华不禁喃喃抱怨这两个丫头恁地不爽利,办事拖沓。忽见太后睁目凝神道:“呀,哪来的箫音皇儿、媳妇,你们快听。”长华哪里静得下来听什么箫音,随口答道:“哪有什么箫音,大约是风摇翠竹簌簌有声罢。”太后笑道:“你在那里不住躁动折腾,自然听不见。你两个都要安静些凝神细听听,像是从云端飘下来的呢”成宗和长华果然静心凝神细听,真个有一缕清幽柔美的箫声,从天际飘来,时隐时现,时强时弱,有一种缥缥缈缈,难以捉摸的韵味。长华不觉笑道:“母后好耳力。这不知是哪一宫的人在吹箫耍子呢。”成宗一见她那副笑脸就烦,冷冷的道:“这些人也太不晓事,长天白日的不做正经事,咿咿唔唔吹来添乱么”太后不禁笑道:“你两个急毛子都没品出味来哩。什么人吹箫还能吹到天上去了”话未落音,忽见两个小太监飞跑进来,伏地奏道:“奴才是兴庆宫行走内侍,奉温娘娘之命来请驾去观赏凤舞鸾翥。”成宗奇道:“什么凤舞鸾翥难道有什么人献了对凤凰来”小太监禀道:“不是献的,是它自个儿飞来的。刚才温娘娘在望仙楼上教宫女们吹箫,一时兴起,倚栏独奏一曲,忽然云端里也有箫声相和,接着飞来一对大鸟,一身五色闪亮的羽毛,飞到楼前,展翅飞舞,发出和箫声相像的鸣叫,有板有眼的。谁也没见过这么漂亮会唱曲儿的鸟儿。温娘娘说这只怕是凤舞鸾翥呢赶着叫奴才来请驾,说只有圣天子在位,才有凤鸟来朝,请皇上快去赏这祥瑞。”成宗心悬郦相,正在那里苦想借口去探望他,得了这个由头,正中下怀。忙道:“天降祥鸟,朕何德何能竟侥幸有这祥瑞不可不赏。圣母也有兴去看看么”太后笑道:“凤鸟来朝,千年难遇,莫非应在郦保和身上皇儿和媳妇都去罢。我老天拔地的懒怠动弹,留在这里候信儿罢。都美儿她们敢怕要回来了。”长华正在肚里暗笑:“什么凤鸟那凤凰不过是远古传说中的瑞鸟,什么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秦汉以来就从没人见过它们了。这个好色偷香,一肚子歪心眼儿的皇帝,何德何能,居然感应得上天垂兆,凤鸟临凡不是天大笑话只怕是大锦鸡拉屎,扎煞着翅膀扑腾两下,鬼灵精儿温玉蝉为拍皇帝马屁,胡诌出凤舞鸾翥吉兆。鬼才相信哩。”见成宗受之不辞,太后也那么高兴,只得凑趣儿起身万福,祝贺祯祥道:“媳妇行动不便,不敢侍驾,皇上自个儿去罢。这祥瑞原是兆示天子盛德的。”成宗兴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