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眉瞪眼,暗骂:“好个冷漠无情的刁钻丫头”她哪里知道孟丽君此时有苦难言,为难至极。他与成宗数载君臣,对这个蒙古皇帝知之甚稔。成宗为人沉毅机敏,表面看来宽仁厚德,骨子里却是倔强好胜,不愿服输的。少华和刘奎璧同是国舅,刘奎璧可以出入宫禁,毫无顾忌;少华却至今不曾进过内苑。似乎是因蒙汉之分,其实却是成宗对东平王的才智武功,仪容气度大为心折,常有自愧不如的感觉,内心深处不由生出两分妒意。郦君玉虽然也是汉人,但以女子特有的细腻心思,在皇帝面前处处谦抑,点到即止,许多主意明明是他想出来的,他却让臣僚认作是皇帝的英明睿断,使成宗常沾沾自喜,居功不疑,对保和丞相自是毫无猜忌。忠孝王却是豪杰襟怀,不善韬晦,总是一副才华横溢,神采飞扬的英雄意气,所以皇帝对他总不能完全推心置腹。及至陈情认妻,得知郦君玉便是孟丽君,妒意中又平添了三分醋意,自己身为天下之主,君临四海威震华夷,却得不到心仪女子垂青,不禁委屈。这才公然向郦相问出:“东平王有哪些好,朕有哪些儿不如他”的话来。孟丽君心中明白,眼下拜相、成婚都非明智之举。就便长华仗太后作主,强赐完婚,必将挑动皇帝妒火,招来无穷后患。所以坚持辞朝隐遁,身入空门,以平息成宗妒意,割断他对自己眷恋之情。谁知长华只一心成全射柳姻缘,在那里逼着太后要皇帝下旨赐婚。两个人的心事都只为皇帝就在面前,说不出口。长华只急得火星直炸,见成宗默坐一傍,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忍不住气往上冲,叫道:“皇上,你说话呀”成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怔了怔,未及出声,长华已气极发狠道:“好啊,当没事人儿事到如今,我也豁出来啦”站起来一手抓住保和公主后心袍服,往上一提,一手在腰间一托,扣紧腰带只一抡,双臂贯劲,把个孟丽君高举过头。口中叫道:“管你肯不肯,先送到王府成亲去。”迈步向殿外便闯。变起仓促,谁也不及拦阻太后吃了一惊,连叫:“使不得,快放手”成宗惊跳起来,赶上两步,出手便抓皇后双肩。众宫娥、太监,回过神来,齐刷刷涌到阶前,跪下阻驾。若在往常,长华只需双肩一摆,就可闪过成宗擒拿,从众人头顶飞跃过去,谁能拦她得下。无奈如今怀孕已到临月,今晨飞马奔驰,闯殿救人,不但体力劳乏,情绪也是悲怒惊喜,大起大落,一直折腾到今。刚才跟太后同辇回宫,腹中已是阵阵作痛,她不知这是阵痛开始,只咬牙忍住,没有吱声,此时阵痛正在加频,哪还禁得住举重动粗。开始时,一鼓作气抓住保和举起,还不觉怎样,才一迈步,突然腹痛如割,腹中有物往下直坠。勉强抢至阶前,已是心跳气促,一口真气再也提不起来。前面被宫女太监一阻,后边又被成宗拿住双肩,顿时两眼发黑,全身酸软,不由自主两手一松,倒在成宗怀里,晕了过去保和公主一个身子向阶下直掼下来,阖殿上下齐声惊呼幸好皇后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多多少少练过些武艺的,手足灵便,顿时有十几人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托去。好在离地不远,虽被砸得踉踉跄跄,到底接住了公主身子,稳稳放在地上。孟丽君已吓得面白如纸,一头冷汗,站立不稳,忙倚在身旁宫女肩上,扶着她不住喘气。成宗惊魂方定,忍不住埋怨道:“御妻,你怎地总是这般性急君无戏言,你也要容我思虑周全才开得口呀怎就拿出这副山大王抢亲的架势来”众人惊惶才住,一听这话都忍俊不禁,心道:“娘娘本来就是山大王哪”忽然苗瑞英指着地下惊叫道:“血,血娘娘,血”成宗低头看时,见长华脚下一滩鲜红血水,正向阶下漫流,怀中皇后动也不动,已是晕过去了不由大骇,连叫:“御妻,御妻”太后也着了慌,赶到门前叫道:“这是动了胎气啦快传收生婆,快把她送到侧殿去”众人一阵大乱。成宗抱起长华奔向侧殿,口中大叫:“郦先生快来,救救皇后”仓忙中又叫起郦先生来,却也无人顾得上笑他。孟丽君缓过气来,提高声音叫道:“都别乱,站下来听我吩咐。你两个去传收生婆,你两个去取参汤。没有现成的,就先送一支参来给我,再浓浓熬上一壶参汤备用。你两个去端热水”一连串吩咐下去,众人有了主脑,镇定下来,分头去了。成宗把长华安顿在侧殿寝宫,众宫女围上伺候,保和也赶了来,他插不上手,只得退回正殿上和太后坐候消息。接生婆很快来了,站在门前要热水,要新手巾,要婴儿襁褓。成宗望着人们在侧殿奔走来去,心里焦急难安,猛地想起那侧殿寝宫正是当年刘燕珠难产宾天之处适才仓惶之中只图近便,把长华送了进去,顿时心中惊惧,唯恐重演当年惨剧。忍不住也学太后模样,闭目合掌喃喃祝祷:“燕珠,燕珠你临终遗言,朕竭力照办,不曾有违。你若有灵有应,今日也该保佑新皇后母子平安才是哪”心中焦灼,坐不住,站起来大步流星在殿上走来走去。时间似乎停滞,太阳也像被钉住了一般,一个劲儿洒下炎炎热浪,像要把一切都烤干晒裂。忽然一阵紧忙的足步声奔向殿前。成宗急忙站定,太后也睁开了眼,只见四、五个宫女、太监急急本来,才到阶下便高声禀告:“恭喜太后,恭喜皇上,娘娘生下皇子了”太后忙问:“是否母子平安,小孩儿身体可好”都美儿抢着应道:“全亏了郦丞相,先把娘娘救醒,又给她喝了催生药,娘娘吃下不久就生下皇子。小皇子胖胖的,蹬着腿儿哭得好响亮娘娘笑着骂他必是个小捣蛋哩”太后笑道:“准是像老子,生来就不安分”见成宗站在那里,嘻开口只是傻笑,忙道:“你还不快过去看看皇后和儿子,乐傻了么”成宗笑着应是,转身就走,忽又一摸脑袋道:“啊呀,我还光着头哩。可不能让儿子看到个衣冠不整的父皇”众人忙替他寻帽,遍寻不见,太后也四下张望寻觅,忽见他捏着拳头,似握有什么东西,忙道:“你手里捏的什么呀”成宗低头张开手掌,那手里攥的正是那顶角纱便帽,已被捏得皱皱巴巴,不成模样。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成宗自己也仰天大笑。权昌等忙过来替他把帽子抚得平整,戴好,又牵牵衣襟,收拾定当,才往侧殿走去。太后也忙去佛堂上香,叩谢菩萨保佑。成宗刚到侧殿阶下,迎面遇见两个宫女扶着保和公主走下来。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已极,见到成宗,只得要叩拜贺喜。成宗慌忙拦住道:“家无常礼,免了罢。你还在病中呀,快快回到母后寝宫,好生歇着去。”命两个宫女传话:“不许任何人、事,再来烦扰公主”目送保和走向正殿,他才上阶进去。四个收生婆迎门跪着向皇爷贺喜。成宗吩咐重赏。寝宫已收拾舒齐,皇后正安稳合目睡着,床前小摇篮里,放着用龙凤绸袱包裹着的婴儿,捏着对小拳头,睡得正酣。成宗俯身去看,不防惊动了长华,微睁倦眼,见是成宗,疲乏地一笑又合目睡去。周若兰抱起婴儿,送到成宗怀里。成宗接过儿子,仔细端详,细看那红扑扑的小脸儿,紧闭着的眼睛,小鼻、小口、小耳朵,一头蜷曲黑发,一切都是那么娇嫩可爱。忽然那孩子一咧嘴笑了。周若兰轻笑道:“小皇子在向父皇问安哩”成宗心里充溢着慈爱满足,捧着儿子不知要怎么疼他才好,对皇后的不满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伸指摸摸儿子脸颊,那孩子立刻歪过头,吧咂着嘴要含住吮吸。成宗慌忙缩手。婴儿找不着,哇地哭了,闹得长华又睁开眼来。成宗忙叫:“快喂奶,他饿了呢。”长华道:“才喂了黄连水的,要过些时辰才能哺乳哪。”成宗皱眉道:“黄连水不是极苦的么,怎么拿这等苦汁灌他”周若兰笑道:“是公主叫喂的。他说黄连解毒,新生儿喂黄连汁能防病抗病呢。”成宗点点头,把儿子递给苗瑞英抱着轻轻拍哄,坐到床沿要和皇后说话。宫女青萍忙道:“皇爷,公主说的,要让娘娘好好睡上一觉,才能回复精神,不能搅扰她呢。”成宗忍不住笑道:“你们倒都把公主吩咐全当金科玉律啦。这也应该,他的话原本不错。”起身出外,吩咐预备软舆轿车,好送皇后回昭阳院。自己到正殿去辞别太后,并求赐名。太后笑道:“这名儿该你当爹的取呀。本宫只赏他个乳名,就叫玉龙吧。这原是敏敏在观音像上题诗中的吉谶,是菩萨送来的龙儿哩。”成宗笑着叫好。别了太后,亲送长华母子回昭阳院来,安顿好后,已是戌亥之交。长华甜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用过晚餐,精神已恢复过来。时近三更,成宗遣散宫人,自己搬把交椅坐到床前陪伴皇后。玉龙儿早有乳娘抱过婴儿室中去了。夜深了,已退了凉,四处静静的,阒无声息。长华却精神大好,双眸炯炯望着成宗,开口便问:“皇上,保和公主不肯成亲,也不肯再领保和殿,这便如何是好哪”成宗笑道:“你放心,郦保和不肯成亲,不过是因国舅大事铺张的娶回刘郡主惹恼了他。只要国舅是真的独守孤帏,咱们再从中劝解,消了他那口气,就可以撮合啦。倒是保和丞相一职,他确也不宜长期署领,只眼前尚无合适人选能代替得他,朕只求他暂时摄领,逐渐把权力交到预选的接任人手里。那时他只遥领虚衔,当个顾问,一来方便他养病,二来也能消除顾虑。朕想他会答允的。”长华原也聪明,猜到他说的“顾虑”是什么,笑道:“这主意好啊。你刚才怎不说出来,一定要逼得人动粗才罢。你下了旨意,谁敢不遵,偏要做作为难我”成宗道:“你也太得小觑了郦保和。别人不敢抗旨,他就敢,还要驳得你无言可对。他不愿意的事,谁能强迫得他本来朕是皇帝,圣母又作成我当了大舅,御妹的事自然该我出头做主,只是那时朕还来不及思虑周全,你便雷霆火炮的胡闹起来了幸亏郦保和医术高明,一剂药保产催生,才得以母子平安。方才朕着实吓得慌了,唯恐像当年燕珠一般,出甚意外,若有好歹,叫朕如何是好”长华抿嘴笑道:“多谢皇上关怀啦。我只说因郦保和的事儿,本宫大大违忤了圣意,皇上再也不会理睬我了呢,如今才知到底还是念着夫妻之情哩。”成宗点着她鼻子笑道:“你这人也太过难缠。好好的保和学士被你变作女子,还要把人家抢回王府成亲这且罢了,欺负了朕还要到母后面前告谎状,害得朕次、再次的被训斥,赔了丞相,又输注银子。如今又来栽埋人。我几时又不理睬你了过分占强,也不是好事哩。”长华紧盯住他眼睛笑道:“皇上,你别骗人。你对郦保和真个没有私意么,他若当真撒手一走,你肯放么他若对你也有这么一分、两分情意,你又将如何你能不能把你心窝儿里真话掏出来,说给我听听”成宗默然不答,避开长华目光,低着头弯起右手食、中两指,在床沿上敲击,发出有节奏的托托之声。长华也不催促,只含笑望着他,眼光中带上两分揶揄。周围是那么静谧,晚风带着花香,带着深夜的凉爽,透过窗纱,轻拂在这红烛轻笼,充溢着温柔安宁情调的寝宫里。过了好一会,成宗才轻轻叹口气,低声道:“朕知道,你对这件事总有些耿耿于怀,不肯轻易放过。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不知对郦保和的这一片情怀,到底是公意还是私心。感情上的事,总是说不清的。”长华倚在枕上,静静听着,并不去打扰他的思路。成宗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低沉的自语,有如小溪流水,自然地流泻而出:“对美好事物,谁都喜爱,谁都乐意亲近、拥有。这就是人。像郦保和这样才华横溢、丰标绝代的人物,谁能不爱只看他在宫中不过半日,太后已是口口声声离不开她的敏敏;万寿宫和昭阳院那些宫女,谁不围着他团团转所有太监也都乐意执行他的吩咐。他走到哪里,就成为那里的核心。“朕和他数载君臣,联手办事,合意同心。议政时有他在座,朕自觉思路格外灵活,见事格外敏锐公正。他在旁配合襄助,往往朕话未出口,他就已领会到朕的意图,处理政务得心应手,成了朕不可暂离的得力辅弼。朕对他另眼看待,处处关怀护庇,也是出于自然,并非刻意为之,只想他辅佐朕,永不离开。这一切都像是理当如此。这片情怀到底是公意,还是私心,谁能截然划分得开呢“皇后关心国舅婚事,就只是姐弟之情么其中难道没有为社稷、为寡人的心思”长华哈哈笑道:“皇上别在我脸上贴金,本宫的心思可没有这么细腻复杂。我想的只是竭力成全如花美眷,救芝田性命,不让爹娘伤心而已。你说了这许多,却还没回答那两句呢,你准他撒手尘寰,遁入空门么他对你到底有无情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