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期间,父亲默默守在我床边,我懵懵懂懂,屡次想让父亲别再叫我去骑马。有一晚我醒来,发现手上怎么湿湿的,一摸才知道,父亲竟流泪了,随之我便没有提这件事。出院后,父亲居然也不曾让我回到马场。“我一直想着哪天重学骑马,一来让自己害怕的事,更要去跨越它;二来为了偿父亲心愿,毕竟家族世代谁的马术不了得。可后来因为喜欢上了读书,学业也逐渐繁重,除却潜水和长跑,我很少碰别的运动。”看着她陷入回忆之中,图特莫名地感觉宁静。“你已经有令你父亲为之骄傲的骑术。”晓蓠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如果他知道,他会的。”忍不住轻笑出声。图特抬起手,指尖轻柔拭过她的眼角。“你的房间有个很大的木架。”“你是指我的书架吗”她反应过来。“上面的纸砖有很多不同的图案和奇奇怪怪的名字。”她扑哧一笑:“那是书籍,用许多规格一致的木浆纸,就像莎草纸,印上字符加上符合的封面装订而成,至于奇怪的书名,大概是我涉猎的书什么题材内容都有的关系吧。”“难怪你满脑子的奇思怪想。”她拍了拍他抚着自己鬓发的手:“谢谢,虽然我对似赞非赞的话不感兴趣。而且正是这些充塞了我一脑瓜奇思怪想的纸砖,给了我资本俯视那班胆敢轻侮我的纨绔子弟。”“很好。”他长眉舒扬,她在子夜般的眸里窥见了粲然星光。宁谧的雨,宁谧的城。每天,不管图特清醒,亦或昏睡,晓蓠都在床边,抓着他的手,巨细靡遗地描述她认知的“过去”,他眼中的“未来”。当西亚列国悉数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下,当彼岸的大陆被绘入地理版图、东方沉睡的狮子发着吼声雄起,不同的国家、政权和新生人口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科技日新月异推动着创新与生产革命,探索的视野从天外的浩瀚宇宙到无垠的斑斓海底。然而,人与人国家与国家的矛盾和争端并未因此获得解决,世界变得聒噪,虚伪微妙的和平脆弱不堪,天灾人祸不曾消停,纵然到了她出生的新世纪,还是有很多人挨饿或为生活奋斗的同时更多的人浪费食物挥霍光阴,无数探索真理争取正义的人被打倒,又不断有承传者接续守护和追寻所有完成与未完成的梦想,这些现象,就像时代进步却没能改变在雨中行走双脚必被沾湿的古老事实而唯有“人始终可以靠自己决定前进的路和方式”这点,任凭外在如何颠覆震荡都从没有改变。挣扎求生也好,无知自灭也罢,皆是人所作种种相扣而成的轨迹通过渴望和行动实践,你将成为,或能够成为你所设想的人。“正如我默许成为现在的自己,由最初为了离开而踏足埃及,到如今不再寻觅回家的路,只因为有你的地方,便是我视作家的所在。”她爱恋地凝着丈夫的睡颜,低头,让他眉心的温度凝留在自己唇上。雨过天青。自庭荫撒落的阳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池波光,树枝轻摇,在池面漾起潋滟涟漪。晓蓠悄悄转身,看斑驳光影在图特身上无声摇曳。她小心坐下,牵起他益发削瘦的手掌,侧过头,他微眯的双眼注视着她。感谢上天。“刺不刺眼”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雨停了。”“那你就可以多晒晒阳光。”她微笑着说。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图特弯了弯唇角。“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他看着晓蓠凝望着自己,“却只有一个场景。”“是吗梦到什么了”她用双手包覆着他的大手。“你。”她没有作声,等待他说下去。“梦里,你在一片白光中,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头戴白纱,静立在走道尽头,我再怎么往前走,都到不了你身边。”她抑压着一下子蓄满的泪水,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脸庞前,“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那不过是梦。”“可梦中的你,好美。”他拨了拨她触手可及的刘海。晓蓠怔怔睇着他,雾气迷蒙中,那双有着柔和光芒的黑眸似真的折射出另一个她,一个蒙着雪白头纱披着曳地婚纱、微微侧着脸在神坛前守候的自己。“是的,那也许很美但我是你的了,那片星空、那海风、那满目的金光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她与他深吻,辗转地,绝望地。即便世界末日来临,也不能分开他们。伊菲玛特捧着偌大的松木匣,脚下前所未有的沉重。房中,一名少女几无声息地端坐着。“贵安。”少女闻声偏过头,然后站起。“贵安,神官大人。”“夫人不必多礼。”语毕,他放下了木匣。“另外的两位神官”“在为他作最后的仪式。现在,我有一样东西给您看。”晓蓠打量了神官胸前的天蓝色勾玉几眼,注意力落到乌木桌上的匣子上面。“打开这个木匣前,请夫人承诺保密。”“不论待会看到什么发生什么,我都将不对其他的任何人说。我以我家族的姓氏起誓。”得到保证,神官颔了颔首,双手安在匣子两端,轻轻揭起了木盖。一只白色的宽口双耳脚杯,映入了晓蓠眼帘。通透的杯身和一对杯耳顶端都有黑色的象形文字,以及代表生命的安卡符号,杯身中间一个方形图案里清晰描画着纵走字符,仔细分辨,是用圣书体勾写的王名圈,本名、王位名、两女神之名。她无法自已颤抖的双唇:“这是愿望杯”菲玛眼中划过一丝愕然。“对。早在他南征出发前,便把取出装有愿望杯的松木匣的钥匙交给了我,如出现意外,就将整件物什送到您面前。”“他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她问着,一双眼盯住她曾苦苦找寻,此际安静躺在朴实木盒里的杯子。菲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旋即释然,“他想你回家。”晓蓠移过视线:“这只愿望杯,真的可以让我回家回到我原来的时空”“只要,那是你的所愿所求。”“我的所愿所求”她失神呢喃道,半晌,她闭起了眼。“恕菲玛冒昧。遵循他的吩咐,我把夫人的青金石铜链也一起带来了。”晓蓠迷惑地看着他。“这副首饰上的青金石是由冥神祝福传说里的三种宝石之一打造而成。如果夫人还记得您拜访过帝王谷上的一座陵墓,墓中最后一个房间的壁画您应该有印象。”她缓缓点头,“神官是担心单靠愿望杯无法确保将我送回去”“是时效问题。他不希望您过久停留在您没有留恋的世界。”“我明白了。”他想了一想,“请问夫人原来佩戴的绿松石,在哪里”晓蓠不意他忽然这样问,更诧异于他知道绿松石一度在自己身上,心念转动间,她回道:“我交给了帕拉米苏将军。”神官眸色一暗。“那是另外一颗传说之石吧。”他正眼望向了她。“两颗传说之石合在一起,可比得上愿望杯”“如果您指的是回到您的世界,容我说,纵然得以借助天象的力量,仍不足以将一个有生命的实体传进时空之门。”“那,一个人的灵魂呢”伊菲玛特微微一震,晓蓠却浑然不觉,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嘴角含笑。薄暮,西落的太阳烧红了远方的天空。赛纳湖,潮水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岸边卵石。同穿着白色亚麻长袍的两男一女站在一边,其中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迈出了脚步,后面的青年和女子沉默对望了一眼。“谢谢你们,帮他打扮得这么整洁、好看。真像平常睡着了一样。”她的眼睛久久流连在少年身上,不愿离开。“这是我们的光荣。”青年回应她。她的视线忽然定格。“这把剑”女子的声音响起:“愿他的英魂在回归神的国度后,依然守护着凯姆特。”晓蓠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柔抚摸,由锋利剑尖、映射出曛黄余晖的剑身、到镶有红玉髓的剑柄,然后生怕打乱眼下的画面般,极小心地,将剑从交握的双手底下抽出,移放到一旁地上,任潮浪漫过华贵的黄金剑。“放下剑的王,才能安息。”众人面露恸色。“现在可以了吗”她轻声问。“请开始吧。”伊菲玛特应道。三位神官高举起双手,阿图姆盛放的光芒沐浴着他们。她端起愿望杯双耳,破碎了绮丽的霞光,一杯透澈清水满载而出。对于他来说,这是母亲河的河水。听说,轮回前喝下其它河水的人,必将忘尽前生记忆。因而她希望,籍着此刻端捧于手中的水,他能记起对这条河的牵挂,总有一天,回到这片他称之为故乡的土地。或许是自私,但她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仰起头,饮尽半杯。“愿你把脸面朝北风”如果,世间真的有轮回转生“坐看”如果,再相见亦不忘彼此倾身,将水哺喂他。“数百万年的幸福”如果她只求“图特,我会等你的。”轻轻贴着他的鼻尖,她一吻再吻。十指无法移离他的五官分毫,最后一次,她想再感受一遍他的触感,那教她眷恋的,他的气息。“吾爱,”她费力把船推进河水中,直至顺着金红色的水道,徐徐往前航行,“愿这道光一直引导着你。再会了。”目送去往光芒之中的松木船,晓蓠眉眼弥漫着浅淡笑意。风起,夹杂着傍晚的凉意。她交握起十指,让残留的气味凝留久一点。“今天很感谢你们。”回过身,她向靠过来的三人逐一致意。“为神之子服务,我等荣之。”神态文静的女子说道。“何况,现在还不是真正劳神的时候。”高壮青年温和地看着她。晓蓠一怔,回过神他的意思,仍是莞尔以对。伊菲玛特出言提醒道:“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午夜。”抬首,一轮月亮依稀可见。回到埃勒古城,夜幕已完全笼罩。甫一踏进神庙,便望见过道边上的红发男子。“在等我”回答她的是他平静下微微扭曲的表情。“好像你比我还难过。”她打趣道。清朗的男声低低响起:“我可以抱你吗”晓蓠微笑着注视他,片刻,她走进了男子的怀抱。“我没事。”他不说话。她把脸往宽实的肩膀蹭了蹭。很舒服,很暖心的感觉。“我饿了。你要是还没进餐,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男子垂头望着她晶亮的黑眼睛,头脑空白地点头了。借了附近人家的煮具,将一早备好的鸭子、淡水鱼和神庙本身种植的蔬菜捣鼓了一番。四刻钟过去,晚餐姗姗上桌。“帕苏伊,我可是很少下厨的。以前家里有厨师,在外有家务全能的男同学。只有我们父女在家时,亦是父亲下的厨,我打打下手也算学得一手好菜,可父亲却很享受给我做饭的过程。尝过我做的大餐的人屈指可数。”“那委实不胜荣幸。”晓蓠满意一笑,“所以你要尽情享用。份量上我想是足够的。”他扬起了嘴角。一餐将尽,二人吃得很安静,偶尔谈话只寥寥数句,帕苏伊更多的在听,晓蓠很自觉担起调动气氛的角色,却也没太多可讲。“这是神庙储藏的葡萄酒,费尽口舌才要了一罐过来。”她从地上托起了一只陶罐,往两人的陶碗各倒了大半碗酒。帕苏伊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面前的紫红色液体。晓蓠将他的举动神情悉数纳入了眼底。“帕苏伊,不管你还有没有带我离开埃及的想法,如你所见,往日我不会跟你走,现在更加不会。”他觉默着。“趁我还有这个能力,我要送你回赫梯,你的祖国。那里才是你可以发挥才能的地方,在埃及,你终究是异族,埃及与赫梯的战争只是暂时停歇,一旦再爆发我想尽力保护你,即使那不是你希望的,痛恨我的擅作主张,可假若你不曾拿我当朋友,你不会身陷种种险境。”他的嘴皮动了动,良久,他问:“这顿晚餐,是你送我回赫梯前的饯行”她只是淡笑着回望他,目光中的坚定若隐若现。帕苏伊视线重新落到陶碗里,蓦地端起碗,一饮而尽。“所有的包容体谅谢谢”看着那灿然生花的面容消融在黑暗中,那是他最后听见的话语。晓蓠许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凝视倒在桌上的男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紧闭的白皙眼帘下,是怎样一双亲和、令人安心的水绿明眸。伊菲玛特出现。“有劳你们了。”同样放置着水晶球的房间外,晓蓠仰起诚挚的脸。“请放心。”她点点头,门合上,沉睡的帕苏伊彻底自她的视野消失了。夜,幽深如昔。硕大的满月俯瞰着苍茫大地,万丈光辉是浓郁夺目的绯红,妖冶,而诡异。她伫立着,觉得世界从未有过的寂静。再次穿过那道宏伟的城门,已接近蒙佩月的尾巴。七个月的时间,重新回到这里,没想到竟是一番物是人非的光景。走进大门,尚未站住脚步,便迎来卓歌急切的面孔。她似早得到消息,此时面对着自己,反而率先落了泪。晓蓠安抚着她,眉眼间一派平静。安顿下来后,卓歌和她说了在她离开期间,底比斯发生的种种大事。尼罗河泛滥,疟疾蔓延至王城,底比斯告急,神官团即将实施遏制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