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又围着病床聊了会天,毛子一家也过来了。窄小的病房一时甚为拥挤。姜彻笑说他们堵了路,还会吵到同房的病人,准备把人都轰走,毛子嚷嚷说他不识好人心,趁机讲了小时候的例子,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很是活跃。程锐始终站在人群之外,静静看着姜彻,视线相撞时迅速移开,不是看他吊瓶里的液体,便是看向他扎了针的手臂。每过一会儿,就给姜彻换热水,并不多说话。一个下午,人来了又走,热闹过后复又安静。程湘婷回去做饭,林柏月便守在床边,和那个女人聊天,也不吵,姜彻精神头一过,又睡着了。醒来时已近黄昏,头顶是日光灯,一时照得他眼睛发涩,眨了几次才适应过来。林柏月和邻床那对夫妇都不在,他侧过脸,看见程锐趴在床边,枕着胳膊睡觉,眼皮红肿。屋里只有两个人,周遭的一切都是白色,让人生出安静祥和的错觉来。臭小子大概一天都没好好睡觉。并不想叫醒他。但姜彻忍了半晌,还是轻声道:“小锐”程锐换了个姿势趴着,没醒。姜彻舔舔嘴唇,又叫了一声。程锐猛地坐起,眼前直冒金星,隔了一会儿视线才清明起来,他刚睡醒,只从喉咙里发出疑问的哼声,表情还有些迷糊。姜彻轻咳一声,问:“嫂子呢”程锐揉揉眼睛,摇摇头,才说:“睡着了。”“没事,你能扶我起来吗”“不行,医生说你只能躺着。”姜彻一时无话,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他没说,这样躺着就不能上厕所”程锐一愣,忽得面红耳赤,站起来:“我把门关上,你躺在床上就好。”姜彻明白他的意思,脸色一白,生生将尿意憋了回去。程锐锁好门,将他床头调高,从床下端出便盆,一时手足无措。姜彻无奈道:“算了,脏,你别动了。你去找护士的话”“不要。”姜彻看向他。程锐放下盆,掀开被子,红着脸说:“我来照顾你,不要他们。”姜彻心想,这是为难你,还是为难我啊,话未出口,便觉腰下一凉,程锐已将他裤子退至膝盖。两个人都不说话,姜彻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夜色,感觉到程锐凉凉的手指有些发抖地扶着他的身体。程锐将便盆放好,小声说:“好了。”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阵水声。程锐给他收拾整齐,将被子掖好,端着盆出去,始终低着头。听到房门合上,姜彻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他躺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程锐前脚出去,林柏月便进来了,说遇到了熟人,在外边说了会话,又看姜彻表情怪异,便问怎么了。姜彻连声说没事,她自然表示怀疑,问到底怎么了,他赶忙转了话题,问遇到了谁。林柏月眉毛一挑,问:“你是不是不舒服有什么事快说。”姜彻讪笑,说:“有点饿了,晚上程姐过来吗”“让你中午不多吃点,先吃个苹果垫垫”姜彻点头,看她开始削苹果,不由松了口气。不想程锐又推门,端着便盆进来了。林柏月看看程锐发红的脸,又看看姜彻,笑道:“我就说小锐,这种事你找护士做,要么”她本想说自己来,又停住了,才觉得尴尬。程锐将东西放好,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做。”林柏月笑笑,不再多说。姜彻看程锐又是搬了凳子低着头坐在床尾,有意避开他,心里一软,说:“小锐,你坐过来。”程锐抬头,说:“不用,坐这里就好。”姜彻叹气:“你哥都这样了,还跟我撒娇”程锐不解,瞪大眼睛:“没没有。”“你问问嫂子,小屁孩装可怜不说话,不就是想让大人注意一下,哄哄他嘛,你心里那点小算盘,我还不知道坐过来。”程锐抱着凳子挪过来,说:“真的没有。”林柏月噗嗤笑了,削了块苹果递他手里:“你哥是欺负你老实呢,别理他。好好吃点东西,一群大人都在,还要你来照顾病人,真难为你。”“没。”“你是说我没欺负你,还是说没难为你啊,多大人了,话都说不清楚,笨。”程锐乖乖吃苹果,乖乖地坐好,乖乖地听他调笑,神色始终都是黯然。过不多时,程湘婷提了晚饭过来,竟和魏宁一起。魏宁一过来便走到程锐身边,揉他头发,哈哈一笑:“我就说你哥没事嘛,昨天哭得气都上不来,我一下子得照顾俩。”程锐乖乖地让他揉,低声说谢谢。姜彻也和魏宁道谢,说不过认识一天,便帮了这样的大忙,事后一定请吃饭云云。魏宁大手一挥,笑呵呵地说:“没事,你不是还要帮我干活嘛,医药费就从那里出好了。”姜彻说那是自然。两个男人倒有话聊,程湘婷便和林柏月一起回去,她还在收拾屋子准备搬家。程锐拒绝了程湘婷要他回家的建议,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姜彻喂饭。姜彻起初还觉难堪,随后便不介意了。何况只有这时候,程锐才会露出认真又温和的神态。知道他抱有弥补的心思,满怀歉疚,拒绝也许更为残忍,姜彻便随他去了,脸不红心不跳地饭来张口,躺在床上当大爷。魏宁和他聊了没几句,便调侃道:“要不是知道你们俩关系,我都怀疑程锐你是阿彻的儿子,真孝顺。”程锐专注于自己的喂饭大业,不搭理他。魏宁伸手又想揉他头发,被躲开了,继续笑道:“不对,要不是你太小,我都怀疑你是阿彻养在家里的小情人。”姜彻差点呛着了。程锐瞪他一眼,拿纸巾给姜彻擦嘴。姜彻忙拦下来,说:“我来就行,小锐你还没吃吧,快吃饭,多吃点。”程锐说好,坐得离魏宁远些,闷头吃饭。魏宁眯起眼睛一笑,得意道:“猜对了吧,小屁孩心里想什么,咱一眼就看出来了。”姜彻忙说:“哥你就别逗他了,这孩子禁不起逗,准哭。”魏宁耸耸肩,说:“开个玩笑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姜彻笑着摸摸上唇:“这儿,你这胡子,得天天修吧”魏宁上唇留了一排小胡子,不密,剪得整整齐齐,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喜道:“好看吧我留胡子花了挺长时间,才修成这样的,他们都说有男人味。男人一过三十气质就沉淀下来了,修胡子显得有味道啊。我干酒吧,往吧台里一站,范儿就出来了,七分靠胡子。”姜彻说是,他也想试试。魏宁退后一点,装模作样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一番,摇头道:“阿彻你这样挺好,显年轻程锐你说是吧”程锐看看他俩,老实答道:“现在好看。”魏宁哈哈一笑:“我看出来了,你哥最好看。”程锐眉头一拧,说不出话了。姜彻也笑:“宁哥你厉害,平时都是小锐呛别人,今天可算是遇着对头了。”其实程锐不爱说话,自然谈不上伶牙俐齿,所谓呛人,也不过是和姜彻抬杠,耍耍机灵;和别人在一起,冷场才是常态。这些事情,姜彻却是不知道了。邻床的病人晚上回去,程锐要守夜,便可以睡他床上。魏宁嘱咐他有事再打电话,便回去了。程锐又帮姜彻上厕所,洗脸刷牙,动作稍显笨拙,好在姜彻很配合,没有花太久时间。两人各自睡下,窗外的霓虹灯影映进房间,不时有车灯闪过,屋里便是一亮。姜彻只能仰躺,白天睡得太多,这时候干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听到程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便说:“睡不着”程锐立刻不动了,问:“吵到你了”“哪有,睡太多了,现在挺精神。”程锐哦了一声,背过身去。又停了好大一会儿,程锐才低声道:“哥”“嗯。”“对不起。”姜彻没有吭声。程锐蜷起身体,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哽咽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以为对不起,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要是”他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便听不清楚。他在哭。没有声音。姜彻笑笑,说:“小锐,你要哭多少次啊,我都昏过去了,还能听到你在哭,真跟个小丫头似的。”胸口很疼,也许不全是受伤的原因,从那里蔓延开来的空泛感使他整个人都疲倦不堪。他想了想,又说:“我被打的时候,就在想,我真傻,要是当时也拿刀逼你,你是不是就听话了”程锐一愣,答不上来。姜彻问:“我要是拿刀逼你,你会不会害怕”“会。”“又会吓哭吧”程锐在被窝里点点头,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那你说,你拿刀逼我的时候,我怎么想”程锐呆住,半晌才喃喃道:“对不起。”“别总说这些,对不起又没用。”姜彻叹息道,“以后别这样,你不吃饭,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你看你都把你妈吓成什么样了。你还敢自杀,很了不起真傻,怎么着都不如活着,活着最重要,知道不多大年纪就想这种东西。我疼你,你这招有用,那以后到了社会上,别人不要你上学、不要你上班,你也自杀那还有用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都是对疼你的人才有用,你傻,越是疼你,你越是要让他们伤心。”程锐不停地说对不起,眼泪流进嘴里。“算了,就这一次,以后不许了。这次吧,不都怪你。就跟你以前说的,我也没多喜欢她,喜欢到非要和她结婚。我现在想,我要是真的非她不要,你哪能说得动我。”程锐沉默。姜彻叹气道:“人总是自己骗自己。有的事儿,你必须得做,但又不想,就只好找理由。找到理由,就觉得心安了,其实不是。我对不起冯英,就是结婚了,也是对不起她。不怪你。”程锐擦擦眼泪,问:“你还喜欢林姨吗”姜彻想了很久,才说:“谁知道。”“你可以试着不去喜欢她。”“我没说我还喜欢她。”“你喜欢我吧。”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睡在两张床上,想要拥抱也做不到,程锐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借着窗外灯光看到姜彻黑色的轮廓。“你喜欢我吧。”他说。这一年的除夕,姜彻是在医院过的。程湘婷包饺子,做了几道菜装好,全都带进病房里。魏宁一个人住,干脆也过来蹭饭,还专门借了医院的电视机。四个人围着一只床头柜吃年饭,看春晚,听到城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白色的病房里,触摸到了新一年的款款而来。姜彻不能喝酒,魏宁便使劲灌程锐,程湘婷连日来心力交瘁,这时一放松,多喝了几杯,倒在床上睡了,顾不上阻拦,程锐便被灌了好几罐啤酒,脸色潮红,呆坐在床边看着电视傻笑。姜彻不能动,见差不多了,便要魏宁停下。魏宁揽着程锐肩膀,大手一挥,笑道:“没事,我有分寸,是吧,矮瓜,醉了没”他来探病时见过毛子,得知了程锐这一外号,便整日矮瓜来矮瓜去地称呼,从不看程锐脸色。程锐眼神恍惚,点点头又摇头。魏宁有意逗他,便说:“再来点,来。”程锐接过,又放下了,迷糊道:“不能喝醉了,哥哥还在输液,要看着。”魏宁眯眼一笑,摸摸自己颇为得意的小胡子,说:“没事,我看着呢。”程锐立刻答道:“不要。”“为什么”姜彻看出来魏宁不怀好意,面露无奈,心道他一把年纪,却总是喜欢捉弄小孩子。也不拦他,自得其乐地看电视,却听程锐说:“哥哥是我的。”魏宁笑得更欢了,循循善诱:“为什么是你的”姜彻想拦也来不及了,只见程锐歪着头眼睛一眯,温柔笑着说:“我喜欢他啊。”魏宁点点头,严肃道:“嗯,看出来了。”姜彻笑不出了:“你别逗他。”魏宁让程锐到一边坐着,看向姜彻,笑笑说:“我一看就知道。阿彻你这样的,肯定总是让矮瓜伤心啊。”姜彻翻个白眼:“不让他伤心,我还能说喜欢他”魏宁笑笑说:“男的又不是不能。”姜彻一愣,诧异道:“男的怎么可能啊”魏宁撇撇嘴:“我以前有个朋友,就是同性恋。”“你不是吧”姜彻怀疑道。魏宁白他一眼,骂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喜欢男的了说我朋友呢。我那个朋友,初中就发现自己是了。那时候不行,县城里地方太小,人们想法也简单,视野太窄。他没隐瞒住,居然傻了吧唧跟人家告白,全校都知道了。”姜彻默然。那孩子大概过得很不好。魏宁一手支颊看电视,淡淡地说:“他给人欺负,就退学了。我跟他关系好,也不敢跟他玩。后来听说他自杀了。”“不怪你。”“没说怪我啊,”魏宁看看他,口吻挺乐呵,“锦川这么多人,你知道里头有多少同性恋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是知道了又怎样,都觉得挺变态,对吧这地方太小,人都没什么想法,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还有同性恋这种人。”“小锐不是,”姜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