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曲曲的迟字巧妙地形成了圆月和麒麟的角。迟字已刺,说好的一辈子,在哪里既然一辈子已辜负,这个刺青,留之何用腰际,最是柔软。行刑官的手抖了一抖,终究放下:“何苦不如选这毒酒,牙一咬,脚一蹬,就过去了。”宇长缨笑了,目光决绝,眉心一点灰白,拿起匕首,对着腰际一点一点削了进去。痛,痛入心扉,但是融入无边的恨意与悔意,腰上的那痛就变得如此轻微,远不如心口的煎熬。匕首斩金截玉,一下一下,顺着过往的痕迹划下去,鲜血直流,流过腰,流下去,滴落在床上,染红一片。静默无声。宇长缨勾起嘴唇,原来,是这种滋味,不如想象中疼,更不如昨天他决然离去时那么痛。匕首太锋利,疼痛太短,削出的皮浸染了所有的鲜血,宇长缨托在掌心,放入盘中,仰看行刑官:“请还给他,亲手,交给他”鲜血淋淋,血肉,模糊。行刑官长叹一声面露不忍:“好你可以,去了”而后掩面,转身。初一,迟衡坐在院子中,不许一个人打扰,将欢欢喜喜的拜年都关在了门外,听着隔壁府里孩童脆生生的笑声,欢乐声,这里冷冷清清。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际下起雨雪来,雨雪霏霏,彻骨的寒。岑破荆泥水溅了一长裳进来,把一个木盒推过去:“他留下的。”迟衡看了半晌:“他亲手割下来的”“是别人也不敢下那个手”迟衡合上,慢慢地说:“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烧了吧和他的身体一起烧了。下辈子投胎别少了一块,不好看。”岑破荆目光复杂。两人看着门外淅淅的雨雪化作了一根一根冰柱,冷得彻骨,不一会儿手和脚就冻冰了,跟哪冰柱一样,火炉里一点儿火星也没有。好一会儿,岑破荆站起来,打火,烧柴,一忙也不就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烧起了一点点火星。迟衡看着岑破荆:“他死了”岑破荆回头:“对,割下刺青后就喝药了,鸩酒,没受多少罪。”“很好”岑破荆叹了一口气:“是,其实其实他死一百次都死有余辜。你可能不知道,好多个将领都联名要你杀死他,被纪副使压下来了,咱们在安州死的人太多了当然,也是怕你重新宠幸他留下祸害。迟衡,你后悔吗”“他必须死。”“不管他该死不该死。你不下令他还能留条小命,迟衡,你后悔,亲手杀了他吗”迟衡摇头。迟衡没法后悔,以祭奠其他的死者,平息他人的愤怒,这个人,必须死。而且,每当心稍微柔软一下时,立刻有更多的愤恨将柔软消得一干二净。他对这个人的爱意,被越来越多的恨覆盖了,稀释了,最后,荡然无存。不,并非一丁点儿都没有。当那人在肩头痛哭时,迟衡想,假如没有那么多从前该多好,假如可以重头来过该多好,偏偏,不可能。就在这时,行刑官进来了,满脸肃穆沉痛,谨慎地问:“将军,岑将军,请问是土葬还是火葬”迟衡僵了一下。岑破荆把盒子递出去:“火葬,连同这个一起烧了。”行刑官接过来,再看看两个将军,轻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下了。岑破荆挑着柴火越架越旺,直到火苗往上窜,喃喃说:“要有个烤肉就好了迟衡,你说”回头,迟衡覆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次日大清早,岑破荆拎着一个陶瓷罐进来,望着脸色如死灰的的迟衡说:“这是他的骨灰,你看埋哪里,不知道你有什么讲究”迟衡猛退一步脸色苍白。迟衡废寝忘食地忙了好几天,没有一刻停下来,常常要黎明才睡下,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又起来,继续忙得昏天暗地,谁劝也没有用,他就像那陀罗一样不需要鞭打却不停歇地转动着。他的气色不好。他吃不下饭,一吃就翻江倒海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只是郎中给的药房。头七那天他浑浑噩噩要醒醒不来,梦里,见宇长缨一袭丽色长裳坐在蔷薇花下,挑起了长眉,目光凝情。二人相望良久,宇长缨笑道:“将军,别来无恙将军,杀了长缨,你释怀了吗”迟衡注目:“你是来索魂的吗”宇长缨低笑数声,蔷薇花落了一地,合着他叹息的声音:“我啊,下不了手,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幽幽的舍不得融化在太息中。迟衡蓦然惊醒。惊醒后,见到的是岑破荆和容越担心的脸:“迟衡,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晕倒了”迟衡望向岑破荆:“长缨的墓在哪里”岑破荆一怔:“在”岑破荆以为迟衡会痛苦很长时间,或者至少会压抑暴怒上很长时间,就像他从前一样。但这一次迟衡痛苦的时间并不长,迟衡很快就投入了繁忙的攻击中,把过往全部埋了,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岑破荆想:情深,情淡,不是一杆秤。数年后,岑破荆和迟衡促膝而谈。彼时天下已归迟姓,入夜,岑破荆侧头,无意中看见宫中的位居高地的平心殿前,那像狮子又像麒麟的石雕仰头嘶吼,口里恰似含着那圆月,活灵活现,这熟悉的一幕顿时勾起了无边往事一晃,几年都过去了。他回看,只见迟衡也在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景。岑破荆忆起当年忍不住慨叹:“他也不是非死不可,迟衡,你你的手太狠了,你对自己太狠了,我要是你绝对下不去手。他死的时候,不怨你杀他,而是怨你对他不闻不问,连他的解释都不听”迟衡叹了一口气:“听又怎么样,我能饶了他吗我心里太多恨,他要不死,我就死了。”“你到底悔不悔”“悔又怎么样,不悔又怎么样,覆水难收,他做了那么多事,无论哪一件总有一件让我没法让他活下去。”岑破荆难得幸灾乐祸:“你一直在后悔”迟衡默不作声。岑破荆难得正色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后悔的。唉,就你那性格,我还能不知道。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后悔,所以,当时,我就”他停住了,他看见迟衡的微笑。守了好几年秘密、忽然发现原来空守一场的岑破荆终于跳了起来:“你,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去老子容易吗费了好大一番劲给忽悠过去了”说罢狠狠一拳过去。迟衡被打得跌倒一旁,兀自笑了一会儿:“要不是,头七那天,我问你他埋在哪里时你支吾了一下我真以为,他死了,尤其是行刑官来时,还有你把那骨灰拿来时。唉,我也说不出当时什么滋味。他活着,我恨他恨得不行,他死了,我确实也后悔了,很煎熬了一阵。”所幸,那天,见到磕磕绊绊的岑破荆,迟衡起疑了。静月无声岁月无声,所幸,当初的某些决定,现在看来无比的正确。岑破荆望了那月亮一眼,惆怅了一下,而后嘿嘿一笑笃定地说:“难怪,我就说,以你那性子,怎么可能在他死后跟没事一样你后来是不是偷偷跑去看过依你的性子肯定是看过才能放下的”迟衡低头笑了一笑。良久,说:“破荆,谢谢”岑破荆一拍大腿:“谢什么谢我还不是怕你做了又后悔又想不开人就这么回事,先前恨不能把他抽筋扒皮,过后想一想没啥大不了的,各为其主嘛人的心气儿都是这么慢慢磨掉的。我说,什么时候放了他经了那事,他的心也死了,现在就做个诗书歌赋,除了不自由别的都好。”迟衡垂下眼帘:“心死了好,不会伤心。”迟衡这意思很明白了,岑破荆心里盘算了一下,天下太平了,宇长缨也不那么倔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这几天吧。在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戏谑打闹声中,刺入心中的银针终于融进肉里,无论怎么按也不会痛不欲生了。流水落花两相忘,圆月有信人无期。以上皆是后话。。第261章 二六四第二百六十四章文安二十三年,正月。昭锦城簇锦团花,九衢三市灯火璀璨,街市上接袂成帷,庙宇、茶肆、酒坊、肉店、珠宝铺、脂粉铺无一挤满了人。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容越每天一大清早把迟衡骚扰一番,初四之后却不见人影。十五将近,不见容越来闹腾。这天,迟衡起了个大早去了城南容府。容越挑的容府是昭锦城中除去封府之外最大的府邸,府里亭台楼阁,假山修木,清泉白石,繁复华丽。容府中央的厅堂台阶竟是汉白玉砌成,可见原主人的奢侈。迟衡第二次来,院子很安静,一进去就闻见只有道观才有的香火味。容越竟然已经出门了。迟衡寻到偏房,庄期正在整理一排一排的乌木书架,书架上有好些个圆形的炉鼎插着香烛。庄期白玉束冠,透彻清冷。封赏之后迟衡再没见过庄期,遂问询了几句,二人相对坐下,茶雾袅袅,茶几对面的庄期举止彬彬有礼,回答谨然,跟陌生人一样。迟衡不说话,庄期就默默饮茶。眼看着几壶下肚,迟衡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庄期,那么多人独独你没有提升。你真的压根儿不在意军衔和封赏吗怎么就不愿意来问问我呢”庄期淡然:“会给我的,始终都会给我。”“要争的一定要争,我又不是目光如炬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表现出在意,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什么都不在意,我能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迟衡无奈地笑,“我一直等着你问我,怨也好怒也好不解也好,好歹问上几句我才有机会说,没想到你还是于世无求的样子。”庄期没有说话。“破荆和我一样很享受执掌大权的感觉;容越是争强好胜而且喜欢打仗;石韦是特别愿意看到一方安宁,每征服一个地方他都会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视每个人都有目的,庄期,你为什么愿意呆在乾元军”庄期望了一眼迟衡,依旧沉默。迟衡翻开一册:“你写的”“紫星台先祖写过一些修养教义,最近渐渐体悟出不同的道理来,随笔记下。”迟衡将随笔翻了一翻,支手若有所思:“将你带出紫星台就没有打算让你从军,不过又没找到更适合你的地方。如今我们乾元军几乎有十个州,尤其是炻州垒州等地,和平了好几年,我觉得是时候了。”庄期疑惑地看他。“最初见你时,我就想,这么一个出世的人,适合隐逸不适合从军。但是,盛世才有隐逸,乱世没有,一旦烽烟起了,紫星台就会荡然无存。可将你带出来后怎么办,给你找个平和的地方供起来吗况且,你的性格太出世,修持心性,也仅一人。所以我就想,既然你愿意跟着乾元军,历练也好,看看世俗人情也好,都比一人禁锢在紫星台好。这几年,我都能看到,你比以前入世很多,也像一个将领一样去命令去部署,我很欣慰。不过,到底是和你的性格背驰,你做参领知事一直很吃力。”迟衡直言不讳。闻言,庄期微微皱了一下眉。迟衡话锋一转:“盛世可以一个人修身养性,乱世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谁为了活命,人的心都变得猜疑、冷漠乃至暴戾、自私自利,而一旦平安下来,这种缺陷就会变得很明显,这个时候就需要教化了养心、修身、普度众生,这些更适合你,而且一旦形成风气就是千秋万代的功德。”庄期低头,饮了一口茶,不做声。“现在每个县都已设立了训科,有官职而且有俸禄,州、府也有训导官、学录官、教谕官,均是掌管教育,以后的话还将设国子监。不过,因百业待兴,所以百姓对学校或私塾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很苦恼,教化之事一要有春风化雨的耐性和时间,二也要有果断杀伐力排众议的手段。所以,我重新设立了一个官职:司业少卿。”迟衡停了一停,望着声色不动的庄期道,“司业少卿的职责是执掌训导之政令,督课业,广立公学,同时扶植私塾。所以,司业少卿不仅要博学多闻,更要明辨笃行、迅疾果断、执着且勇于变革。骆惊寒所呈报上来的人选,要么太道学,要么太循规蹈矩,失之呆板,没有力挽狂澜的手腕。所以,我想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