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束发披衣,一直候在室内,此刻便轻轻地点了点头。杨平一面将方才躲躲藏藏在街边小铺陆续买到的熟食干粮打包,一面道:“城内各大客栈当真都被官差府兵盘查过了幸亏公子爷机警,一回来就换了这么个不起眼的住处,给了屋主一点银钱便替我们遮掩过去了。只是小的不明白,就算今日那两位公子是燕国的什么大人物,也没必要捉拿公子呀燕晋二国一无无纠纷而不打仗,前年还签订了和约,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暂时相安无事,只不过是因为中间还隔了个后燕作为缓冲地带,一旦两国接壤,便是以实力见高低,岂有永远有效的和约谢玄淡然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只要利益冲突,立即便可以兵戎相见。所以他们要追杀我,情有可原。”“追杀”杨平唬了大跳,抬眼道,“我们犯了何罪那两位公子看着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怎地心地这般坏”谢玄无奈地摇头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要杀我无关心地,而在心智。”杨平听地半懂不懂地,谢玄便站起身道:“罢了,多说无益。只盼明日能安全出城。”话音刚落,屋内昏黄的烛火悠忽一闪,谢玄驻足,凝神片刻,猛地出手如电,拍起案上烛台便朝黑洞洞的窗外激射而去,忽闻屋外金属落地声后,便是好一阵衣袂摩擦与刀剑出鞘之声。杨平惊地一下跳起,躲到了谢玄身后。谢玄知道自己行踪已露,便也不再挣扎,缓缓地提衣落座,他心平气和地开口道:“更深露重,这么多位朋友守在外面,岂不受累”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身劲装腰佩宝刀的兀烈迈步入内,见谢玄气定神闲地提壶倒水,倒也不敢造次,还是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道:“参见谢公子。”谢玄低头喝了口水,慢悠悠地道:“你们能找的到此处,当真有耐心。”他本是见今日已沸反盈天地搜查过一轮了,才派杨平出去暗中打探一下情况,谁知长安各街各坊都暗中埋伏了不少眼线,杨平一出现便被潜伏之人给盯上了梢,这才暴露了行踪。“奉命而为,公子见谅。”兀烈铁塔似地把守门口,半步不退:“请公子随我等走吧”“要去哪”杨平一下子紧张起来,谢玄轻一抬手,止了他的斥问方才听声辨位,来者甚众,应还是虎贲营的好手,自己武技再高怕也不能带着杨平杀出重围。。。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兀烈:“你二位主子想带我去哪”他语气温和,面上甚至还挂着一抹浅笑,兀烈却不知为何觉得浑身一凛,忙低下头道:“末将从未有两个主子。任公子命我带谢公子走。”此言一出,谢玄便是一愣,杨平犹自怒道:“走去哪那任公子与姚公子不都是一路嘛”“住口。”谢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简短地命令道,“我们走。”杨平呆呆地张大了嘴,不知道这么区区一句话自家主子怎么轻易就信了。眼见谢玄毫无犹疑地抬脚出门,赶忙草草收拾了包裹紧紧跟上。一行人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下无声地穿街过巷,不到小半时辰,夜色中影影绰绰的高大城门便赫然在目。兀烈上前向值宿守将出示了令牌、文书,交接完毕,顺利出关。杨平直到踏出长安城了还有些不可置信,怎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何一面喊打喊杀一面又悄悄放人。兀烈命人牵过一匹凉州良驹来交予谢玄,又行了个礼道:“明日长安城门就会关闭,许进不许出,公子再想出城,便是千难万难。我家主子交待了,路上一应银钱吃食也已背好,请公子上马赶路,速速南还。”谢玄沉默片刻,接过马缰,对兀烈一抱拳道:“请将军回去转告任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欠他一个人情。”未央宫内,姚嵩俯趴在龙床之上,正在昏睡,露出绮罗锦被外的肌肤如月光皎洁。任臻翻身而起,重新将锦被细细地掖好,确定姚嵩手脚不至受冻了才又握着他的手合衣躺下。他其实一直知道姚嵩为了他的大业对谢玄已起杀心,但他却到底不忍如此惊才绝艳之人轻易殒命,故而一面拖住姚嵩一面悄悄放人出城,明日姚嵩就算再掘地三尺,也无法在长安城掘出此人了。真不知道黑纱下应该是一张怎样的容颜气度,才担得起“芝兰玉树”这四字。任臻无声地勾起唇角他甚至开始隐隐期盼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与谢玄再度重逢了。102、第一百零一章次日一早,姚嵩果然闭门搜查,将长安城又翻了个底朝天,更令守将严加盘问,许入不出。谢玄主仆却似人间蒸发了似地,如此这般却还是一无所获,时日一长,民怨四起又生诸多不便,姚嵩在任臻百般劝慰下只得恨恨罢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姚嵩开始转手整顿内政他本就长于此道,加上在阿房宫时他便已是慕容冲的幕僚,熟知西燕各色权贵与行政方式,处事施为便更显得心应手,又兼任臻已将慕容垂暗布的眼线拔清,在暂时的太平年景之下燕廷开始不动声色地屯粮征兵。任臻对姚嵩完全信任,大小事务一应裁决,如此过了半岁,又是一年冬至。慕容永终于班师回京了。原属姚秦的并州代地已完全臣服,大小匪患也都一一平定,又将大量的秦军俘虏打散编入军中,留在西北边陲的伊河两岸屯田开荒,他带着其余的鲜卑精锐大军凯旋还朝。天子郊迎,犒赏三军,慕容永因功晋封河东王,成为继慕容恒之后皇族中再次封王之人,更兼任上将军,手握军权,堪称威赫一时。慕容永在仪仗簇拥之下,鳞甲辉煌地荣归府邸,刚落马进门,便吩咐左右闭门谢客他领兵离京已有三年之久,如今凯旋而归道贺、攀附、关说之人必会踏破门槛,方才在长安城外他就已被封王拜将之时的黄钟大吕喧吵地头昏脑胀,哪里耐烦再应付这些人等上将府内的管家忙命人奉上一盏香茗,自己哈腰赔笑道:“王爷一路辛苦。小姐特地吩咐小的备下凝神静气茶在此候着,还特特准备了一桌清淡精细的席面为王爷接风洗尘呢。”慕容永忙了大半天正是口干舌燥,他接过茶来猛灌一记才随口道:“小姐”话音刚落,堂上衣香鬓影地迎下数位娇客,为首之人风髻露鬓,珠环玉绕,虽望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然而娇嫩可爱、神仪妩媚,她轻轻搭住慕容永的胳膊,偏头笑道:“王爷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慕容永还在发怔,已被她娇笑着引入正厅,被门槛略绊了一下他才猛地想起来眼前此女便是李氏之女囡囡他因有愧于其母在攻下长安后便将她带回府中,命人好生教养,以小姐待之,他匆匆离京之时还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如今已初初长成,只是没想到出落地这般标致。眼见她又拉着他的手臂落座,忙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与她对面落座,半晌后才不甚自然地道:“囡囡,三年多未见,你。。。长大了好些。”囡囡起身敬了他一杯洗尘酒,笑道:“王爷,我都不叫您叔叔了,您还叫我囡囡”慕容永略显尴尬:“也是,你已至豆蔻之年,不宜再叫乳名,是本王疏忽了。”“正是呢,府里西席先生便给取了个小名,叫赧儿。”李赧儿巧笑嫣然地道,“王爷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来,先用点清淡茶饭。”慕容永因这些年在外征战全然记不起她来,想起往事,也有些愧疚,便温言笑道:“你也坐。”赧儿微笑应了,却只站在他身边不肯退下,亲自为他布菜,举手投足间一阵香风扑鼻,慕容永微一晃神,下意识地拉开一点距离,放下银箸道:“本王先回房更衣。”赧儿从善如流:“是呀,王爷这敷朱冠服十足尊贵,在家穿却略显累赘冬季常服已备好送到屋里了。”慕容永在赧儿一派当家主母的做派下落荒而逃,路上盘问管家方知因他当年一句“敬之如主”,这些年来府中内务皆由这少女一手主持,渐渐历练成此番模样了。慕容永心道,算算时日赧儿将满十三,也是时候为她寻个夫家别府另居了。否则总跟着他们一屋大男人混住,成何体统。不觉已到他起居的知默堂,推门入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如他出征之前毫无二致。他上前几步,关上半敞的轩窗,转头对跟着的随侍与亲兵道:“都下去吧。本王想在内堂休憩片刻。”众人告退,慕容永则抬脚踱步,缓缓走到层层叠叠的绮罗帷帐之前,忽然出手如电,向内一抓。重帷之间霎时翻波卷浪,二人隔幕来回拆解了数招,嬉闹意味多过于交手,末了慕容永五指屈爪,一把将人抓住,那被制之人声音强忍笑意:“你怎知我在此“慕容永无奈道:“皇上次次来府都不走正道,还总爱跳窗,末将想做不知都难。”任臻一笑即收,在幕后一指他道:“方才城外郊迎,为何正眼都不看我一下”隔着绮罗薄幕,他的面容清晰而又模糊这一年他只敢在梦里肖想而不敢白日思念的爱人慕容永哑声道:“末将不敢看。就怕望上一眼,就会忘了彼此身份,做下犯上忤逆之举。。。”任臻逼近一步,二人身高仿佛,此刻便是鼻对鼻眼对眼了:“犯上忤逆之举”他呢喃着偏过头,隔着绮色幕布轻轻地在慕容永紧抿的唇间印下一吻,“像这样”“皇上错了。”慕容永喉结一滚,淡淡地道,“是这样。”话音刚落他猛地扯下幕布,一把将任臻压在墙上,二人几乎是瞬间就胶合在一处,吻地难舍难分。直到如今拥他入怀,慕容永心中还是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生怕甫一张眼,自己还在朔风四起的漠北西疆,怀中暖意不过是南柯一梦。因而他像一只急欲确定地盘的孤独的野兽一般,,连亲吻都带着啃噬的狠绝。任臻则闭上眼环紧了他的脖子,深深一嗅,鼻端是他熟悉而着迷的温暖气息。他忽然喘息着挣扎开来,腾出手固定住他坚毅的下巴,瞪着他道:“你该不是早猜出我会按捺不住跑来找你,方才是故意吊我胃口吧”慕容永亦是气息不稳地看着他,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着。他又想起了当年任臻送苻坚入凉,也是背人耳目地到他府中,也是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彼景此情,别如天渊。慕容永不答,却是情难自禁地俯身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此生此世都不愿再回到与他对面为敌步步为营的时日了任臻被勒地有些难受,却丝毫不曾反抗,他抬手抚向他泛青的胡渣与疲惫的双眼,塞外征尘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几道斧凿一般的深纹而更显沧桑他的叔明,全是为他一人而血沾战袍、饱染风霜。任臻如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将手他的黑发里,反复摩梭,半晌之后,只是轻轻地道:“我的将军。”慕容永心下悸动,刚要低下头去,门外忽然响起府邸总管急促的声音:“王爷,府里忽然涌来好些大人”慕容永转头怒道:“不是说了今日疲惫,闭门谢客吗”对,他就是猜到任臻会来,这才巴巴地闭门谢客,摈退下人。“列位大人都是持有公务来的呀他们说,说皇上微服出宫到了这里,许多奏章是要赶着批阅的。。。还说,说是姚尚书令指点他们来此的”总管声音越说越小。任臻与慕容永相视一眼,俱是无言。任臻放下笔,将最后一份公文合上,摇摇晃晃地刚站起身来,便见姚嵩悠悠荡荡地迈步进来,他摘下沾雪的猩猩毡并皮毛手筒,露出里面一袭锦红朝服并颈上的貂毛围脖,冲任臻与慕容永皆行了礼,方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向任臻道:“政事冗杂,微臣在未央宫内遍寻皇上而不得,只得出此下策,碰碰运气,没想到错有错着,当真寻到皇上了。”任臻望着他脖上那圈茸茸的貂毛,心内感触,哪还舍得对他有半分不满姚嵩接着转向慕容永,“王爷也不会怪罪下官吧”慕容永淡淡一笑:“尚书令为国为家,日操夜劳,殚精竭虑,何罪之有”任臻一滴冷汗淌下,死马权当活马医地出来和稀泥:“二位卿都在此,甚好。便,便商讨一下三日后的冬至夜宴吧,正好也可当做庆功宴,封赏有功将士。”姚嵩轻笑道:“那不妨搞得盛大一些,天子登城,抚恤黎庶,与民同乐可好横竖长安城也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任臻心里一动,便道:“再请列国使节出席观礼,以扬国威。”慕容永点点头:“可。”尤其是西燕头号对手后燕的慕容熙与冯跋等人。三人又你来我往地商议了数句,赧儿又恰好指使下人换茶,闻言便笑道:“上次皇帝登上雍成门受万民朝贺都是十年前了吧我那时候还小呢,不记事儿,但也依稀记得漫天火树,遍地银花,繁华热闹地不不得了”三人都知她说的是淝水战前,强极一时的前秦大帝苻坚,一时都沉默不语,尤以任臻心中尤为翻腾苻坚毕竟远在姑臧,算来,二人也近一年未曾相见了,就算平日里时常鸿雁传书,却又能解几分相思姚嵩接过茶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位娇客,随口似地道:“这位姑娘头回见到,原来也是长安人士。不知与王爷是何关系”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