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的是甚么”穆清破天荒地主动与他闲话。他倒全没了平常的轻佻,爽朗笑道:“敕勒人的牧歌,鲜卑调子,唱的就是眼前这景致。”“唱词是何意”贺遂兆饶有兴趣地转过头看看她,再望向远处广袤的天。山,地的交接处,缓缓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穆清噗嗤笑出声来。“唱词倒是直白,只是这般蛮荒,何来的牛羊深草”前面的康三郎勒紧了缰绳。放慢速度,插上了话:“莫看它此时荒芜,到了七八月间再来看,水草丰美。一碧千里,准保好看。”穆清抿唇笑笑。策着马放眼观向远处,脑中想象着康三郎所述的景象,暗自想着如还有来年,她定是要与杜如晦同来。好好地体会这番雄壮大气。若是他们有孩子,也该来此看看,开阔胸怀。正胡思乱想着。康三郎忽回头大声道:“大家加紧些,天色不对劲了。再有五十余里便有可落脚之地。”她抬眼看去。暮色低垂,天空呈着沉静的蓝色,蓝得深邃又透彻,未见有何不对劲的,再细瞧了,仿佛还有一丝暗红色在远处若隐若现。她只当是天晚了的缘故,原竟是异常的。一众人马俱扬鞭急赶起来,已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日,此时穆清已觉透支。不知缘何,腹部左下角传来隐隐的刺痛,好像是膈应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一般,颠一下,疼一下。这种隐约的疼痛从昨日清早开始,间隔着发作,眼下越发的厉害,一下一下居然疼得她额角冒出了冷汗,不觉掉了速度,落在了众人之后。贺遂兆见她落后,手上带住缰绳,近她身边只见她脸色异常苍白,拧着眉头,脸上原本柔美的线条也崩得僵直。“这是怎么了”他侧头问到。穆清无法言语,只能向他无力地摇摇头,朝着前头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赶路。他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行了一段,突然靠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低呼了一声:“放手。”来不及反应,穆清抓着缰绳的手不受控地就放开了,霎时整个人被拉扯着自马背上腾空而起,待她明白过来时,已侧身坐在了他的身前。穆清心头升起一片愠怒,忿然道:“贺遂兆,你屡次言语侵犯,我一向不同你计较,你怎可”“若七娘愿意,尽可同我好好地计较一番,贺遂正求之不得,只是须得留住命方才使得。”他做出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半是讨好半是威胁地说:“面色难看成这般模样,还怎堪颠腾一味逞强又有何用你也莫怪我无礼,若是有个闪失,谁人往金城关去斡旋我又如何有脸面向杜兄交代”虽时下世风开明,但女子与其他男子同骑,这情形若是在京中或繁华大城中,犹会遭人侧目,暗地里啐骂。众人听闻动静,只回头瞥了两人一眼,并无多言,就连阿达也未对贺遂兆多加横眼。各人心中俱感叹这位江南塘中莲似的娘子着实不易,这一路突破截杀,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朝着龙潭虎穴进发,世间大多男儿郎亦无此胆气,况她只是个弱质女流,能强撑到此时已令人吃惊,再无可指谪的。穆清只得任由贺遂兆拦了腰蜷坐在他身前,捂着腹角努力调整着呼吸,渐渐缓解了不少疼痛。引着路的康三郎慢慢停下马,挥手喊停了后头的马匹,焦急地令众人拿出那披帛样的纱帕,绕着脖子围了三四圈,严严实实地捂住口鼻。“沙暴就在近前了。”穆清不知沙暴是甚么,听贺遂兆口吻严峻,心知不容小觑,忙学着他的样子牢牢地缠裹上纱帕,几乎蒙住全脸和发髻,只露双眼在外。终是没能赶到躲避之处,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天空仿佛是被齐齐斩断了似的,一边仍是好看的深蓝色,另一边却如一堵灰黄色的墙,灰黄色越来越近,在天边连成一条线,状如黄龙翻滚,已经能听到如同千百头老牛吼叫的嗷嗷声,又似闷雷滚动。扭动的黄龙愈来愈宽,不断地向前逼进,劈头盖脸地便自上而下地压下来,只一息之间,教人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片浓烈的黄色迷雾中,相互之间看不到同伴,看不到周遭的情形,甚至连自己的手也再不能见。眼已不能视物。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嗷嗷的风声,穆清全然不知所措,强劲的风好似要将她从马上推落,风中夹裹着的碎石砂砾不断擦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直教人睁不开眼。时不时有大一些或尖锐的沙石,胡乱地砸在她的手上额头上,划破肌肤的刺痛令她本能地想惊叫。可是即便捂着纱帕子。一张嘴仍然有细沙争先恐后地往口中灌。她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亦无法感知马匹在沙暴中行进的速度,惟有贺遂兆沉重的呼吸在她头顶断断续续地响着。突然间。她被一条手臂向后揽去,撞进了一个坚厚的胸膛,却是完全陌生的气息,随即又被一袭斗篷裹盖住。她扭动着肩膀,撑起手臂向外推拒了两下。对方却纹丝不动。“莫动忍耐片刻即好。”贺遂兆捂在纱帕中闷闷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穆清闭上眼睛,按压下心内的怒气,咬牙静待着。鬼哭狼嚎的风声吼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慢慢停下,夹带着沙石往他处去肆虐。穆清只觉得有一夜那么长,当她周身的斗篷被贺遂兆掀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竟以身替她抵挡着风刀沙剑,以至于他的手背上面颊上。布了多处细小的擦伤痕迹,大些的伤痕上还渗着丝丝血红。她原憋着的一腔怒气,见了这些大小长短不一的划痕时,顿全消散了,化为一句平淡的“多谢”。贺遂兆脱下斗篷,抖去上头的沙子,再拍拂着衣袍,挑起眉毛说:“你这多谢二字,可价值千金呐。在下舍身相护了多次,每每总得了七娘淡而无味的一声谢,教人好不寒心。”她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下腹间歇的刺痛此时已没了踪迹,沙暴过后天已然全黑,天空黑得透亮,如同黑色的晶石,看不到月亮在何处,无数的星子悬挂在天幕中微微晃动,与白天的雄壮全然不同,夜幕下的荒原有着另一番辽阔静谧的美。此地白日里阳光和煦,暖意融融,到了夜间仿佛掉进了冰洞一般,寒冷异常,只得重新将翻毛斗篷裹起来。穆清不必策马,侧坐于贺遂兆身前,裹紧斗篷,仰头凝视着漫天的星子,忽忆起儿时的夏夜,阿爹带她往径山半腰的凉阁中纳凉,也是寻不到月亮和云彩的夜里,阿爹指着天上的星子告诉她那些星官的名字,后来她在书斋中翻捣出太史公的天官书,又迫着庾立悄悄带她上了好几回凉阁,将那些星子细细认了一遍方才罢休。如今想着那些儿时的事,已不再如早两年那般悲切了,只觉幼时顽皮好笑,想着想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贺遂兆在她身后,看着她仰天而视微微翘起的下巴,嘴唇勾起的弧度,一时间她脸上那些柔和的线条震慑住了他,分明不是绝色,却美得动人心魄。他悄悄地叹息一声,将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去看前面的路。前头显出一座城楼模样的阴影,到了近前,大家各自带住马的缰绳,康三郎带着四名护卫点燃了火折子,慢慢地向前靠近,黑暗中依稀辨认出这是一座大石堆砌的城楼,原规模应是宏伟的,但现已倒塌了小半,怕是荒弃已久。众人各自下了马,跟着火折子发出的微弱的光亮,鱼贯进了石城楼,康三郎最先入内,在各处摸索了一遍,堆出一个干草堆,将火折子吹燃,投入干草堆内,瞬间整个城楼都亮了起来,大家自寻了舒适的地方坐了,取出装着阿日里的皮囊和干硬的胡饼,就着火堆烤热了,随意对付着填塞了些吃食。穆清坐在火堆旁,连饮了数口乳酒,渐缓过冻得险些失去知觉的手脚。“七娘博学,可知此时所在的,是何处”康三郎多饮了几口阿日里便开了话兴。穆清站起身,移步到城楼的垛口,借着火堆的光,隐约看见城楼下残破蜿蜒的石墙,虽是破败,竟也延伸出好远去,看着像是御敌的工事。“莫非,这下面的竟是汉长城”她疑惑地问康三郎,不待他作答,她登时睁大了眼,上下左右地打量起这石楼来,“这便是,便是鸡鹿塞了么昔年呼韩邪单于迎娶汉女,并携手同归大漠之地”康三郎笑着点点头,“正是此处。据说单于与那宁胡阏氏曾长居此地。”穆清心潮涌动,以往在余杭她足不出户,只在史书上看过昭君出塞和亲之事,几番浮想却难想见大漠是何模样,今日竟得了缘,亲临了故地,如何能教她不激越。“明日尽早出发,若一路顺遂,估摸着天黑前便能到武威郡。后日贺遂兄弟就该见着李将军了。”康三郎一语惊醒了犹在怀古的穆清,这趟艰难跋涉的终点就在眼面前了,终点之后等着她的,便是命悬一线的一搏。她退回原处倚着石墙在干草堆上坐下,摒退脑中一切杂念,将预谋好的几条线索在脑中细细密密地过着。阿柳熟知她深思的神情,轻手轻脚地在她身后多塞了些干草,不教她的后背受寒气侵袭,又替她盖上翻毛斗篷,默不作声地靠着她坐着。、第六十一章 与虎谋皮一与虎谋皮一夜间寒气逼人,四个护卫轮番守着,一来怕夜间有匪盗之流,二来不敢让火堆灭了。当一缕光自垛口直射入石楼内时,火堆也冒出了最后一丝青烟。穆清只觉浑身发寒,一个激灵便醒了,偏头就见贺遂兆目光灼灼,正注视着她,也不知他何时醒的,这样看了多久。她掀开身上厚重的斗篷,想要站起身,却发现除了自己的那一袭翻毛斗篷,另有一袭青色的大斗篷覆盖在身上,不用问她也知道,那是贺遂兆的斗篷。穆清抱起那袭斗篷,缓步走到他跟前,递还予他。“你,实不必如此。”见其余的人皆睡着未醒,她轻声说到。贺遂兆取过斗篷,自顾自地低头微微叹息,没头没脑地说:“是我无福分,每次遇着你皆错了时候。”她本要转身走开去,却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驻足顿住。“与时机并无干系,只与那人有关。七娘心胸并不宽广,既已容了一人,便再腾挪不出空余容纳其他。”他仰起头苦笑,“不敢奢求能在七娘心中据一席之地,只愿心怀够大,能将七娘的心及心中所有,一并包容了便好。”穆清不作应答,垂着眼眸转身离去,往城楼外的石垛口踱去,想去看一看昨晚无缘一睹全貌的汉长城。她并不将贺遂兆的话尽放心上,只当他一时执念,或许过几年,待他婚娶了,今日之语也便抛诸脑后了。汉长城已然颓败,只剩了残垣断壁,碎石成堆。她看着看着忽然心生起了畏惧,不由自主地害怕那苍凉孤寂,生怕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如眼前的汉长城一般寂寥地留了遗骨在这世上,她开始不可抑制地想念与杜如晦相守的日子,想要立时回到他身边,即便百年后成了一堆骸骨,能蜷缩在他身边。也是能令她安心长眠的。城楼内有了响动。各人皆起身收拾,接后又是一日的疾行,她用力吸吸鼻子。吸进大片清冷的空气,利落地打断方才的情思。康三郎早一步先下了城楼,在下面大声催促,“大伙儿都紧着些罢。眼见着就要到了。”穆清下了石楼,却寻不见她那匹枣红马。想起昨晚沙暴过后便再没见着了,“那马走迷了道,寻不回了。七娘便仍与我同骑罢。”贺遂兆若无其事地眯眼笑道,仿佛方才的那番表白并未发生过。她沉吟了一息。倒是爽快应允了。“那便有劳了。”这日一路顺遂,正午时分便由荒漠重回了官道,此地更是干燥。穆清的嘴唇干裂了两三道口子,舌头轻舔过。便有一丝丝微甜的血腥气蹿入口中。马蹄踏过,官道上褐黄的沙土扬起,口中又有了细碎沙粒滚动的感觉。她忙将纱帕抖开,甩去沙暴时沾上的沙尘,在颈上围绕好,掩住口鼻,怎奈衣袍和头发上还是落满了尘土。若非他们一行人跨着良马,那模样与行乞之人相去亦不远。进姑臧城时,盘查的兵丁将穆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与同伴嘀咕道:“看着就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阿郎,好端端的不在家享福,偏在外头惹那一身脏泥。”她无端想起洛阳城东戍守的刘大,向那兵丁拱手抱拳作了一礼,自怀中掏出一缗钱抛去,两名兵丁喜笑颜开,掂着钱串子挥手示意他们快走。姑臧城虽不及东都江都那样繁华,但周边安定无叛军匪寇作乱,城中往来亦是热闹,尤其是他们一路行来不是露宿,便是粗陋野店,姑臧城竟是最好的一处了。择了一家看着最是体面的客栈安顿下,机敏的店家瞧着他们一身的尘土色,忙嘱咐伙计多备洗浴水,武威极旱,备下那么多的水用以洗浴,着实奢靡。伙计勤快地递来擦脸的布帛,又端来刚出炉的肉馅胡饼,热汤羹,康三郎满足地向穆清叹道:“此时此地,竟觉远胜过你家的栖月坊去。”疲乏至极,一夜好眠。次日清早她醒来时,贺遂兆已不在客栈内,带走了两名护卫,留了另两名在客栈内守着,想是已去李府递信。康三郎倒不失商人本性,一大清早溜溜达达地往城中集市上逛去。穆清懒懒地坐起身,下腹的一角又开始隐隐的抽痛,也不曾吃坏过东西,近两日怎时不时的腹痛,痛感若隐若现,且自下腹而来,她捂着小腹站下地,手指疑虑地在抽痛处轻轻地来回抚着,拧着眉头胡乱猜测,不觉就走到了窗前,支起窗格,覆盖着白雪的群山一下撞进眼帘,窗外风呼呼地打着转自地面腾起,日头却很好。她心内嘀咕,昨夜间还是寒冬腊月的,到了晨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