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闇公,这些年虽然有人试探的接近自己,但并没有深入接触,怕是认清了自己是杨森的死忠。杨县长标榜自己是文化人,虽然跟袍哥会打交道但是总有超人一等的感觉,四疯子投身黑社会,自然受到了他老爹的黑手镇压,为了这个杨县长还把四疯子,踢到警察局下的警备队做了个小警员,让当时凶名赫赫的陈局长可劲儿蹂躏一番。就这样的凶残手段也没能让四疯子迷途知返,打架斗殴、酗酒闹事、扰乱治安,身为警务人员拷在拘留室的时间,比回队里办公室的时间都多。后来在一次跟地痞的械斗中,十三岁的四疯子被五个人追,挨了四五刀跑回警备队提了枪出来干翻一票人,从此在道上挣下四疯子的名号,这让他很是得意洋洋。杨县长戚戚然的给他擦屁股,巴中县城里不能混了,就把他流放到玉山镇祸害别人去,严令他没事不许回来。玉山是个小镇,这里的流氓地痞二混子都带着一股土味,像四疯子这样的高级黑社会分子自然很受吹捧,慢慢竟然有了领头大哥的味道,杨县长不管他但也不会苛责自家小儿子,便吩咐杨茂德每月从五百大洋里分出五十留给他吃喝使用,五十块钱的购买能力是巨大的,四疯子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小弟有小弟,在这乡间小镇混的颇为得意,甚至有些乐不思蜀。别看他油滑不着调,但四疯子为人颇为义气大方,杨茂德虽说看不惯他整日厮混不务正业,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饭碗,他是不会长伸手的,堂兄弟两个也算处得不错。二十号这天凌晨四点,天色才蒙蒙的有些白光,阿祖穿了淡蓝色棉布的对襟小衣,下面配着黑色大腿裤,细细的盘了发插了发簪,想了想又把那副丁香银耳钉取出来带上。开门出来却发现乌漆漆的院子里,三个小姑提着灯笼站在中间。茂梅见她出来嬉笑着赶忙迎过来:“嫂子,哥哥真的带你去镇上呀”杨茂德没敢跟老爹和妹妹说今天不能出门的事情,三个小姑娘只以为是自家哥哥要带着嫂子去镇上,昨晚的饭桌上杨老爹还细细的叮嘱,让阿祖看上什么就问杨茂德要千万别客气。阿祖含糊的嗯了声。“等今天回来,哥就该搬回来住了吧”茂梅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耳边问:“不然嫂子劝他先回来一起吃饭呗,顿顿喊嫂子送他也不嫌麻烦。”阿祖点头,心里却在哀叹,他现在回不来哩,最少也要等到烟瘾发作时间固定了才能回来。“哥也真是的,往常都会来问一句我们要不要带啥东西,今天咋还不过来”茂菊伸直脖子向外院张望,她说得嗔怪,其实不过是好几天没见到自家哥哥有些惦记。“你们要带什么东西不如告诉我。”阿祖忙问。“没啥。”茂菊嘟嘴口气有点生硬,茂兰从背后伸手在腰间的软肉上拧了一把,她才缓了缓语气:“真的没啥,嫂子要是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随便买些就行。”“就是就是。”茂梅拽着阿祖的手晃一晃:“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嫂子买啥都成,越多越好。”“买那么多做啥。”院子口传来杨茂德的声音:“回头爹又要骂浪费钱。”看着自家大哥慢步走进来,三个小姑娘脸色都露出了笑颜,也不回嘴只是笑嘻嘻的望着他,阿祖比她们看的仔细,杨茂德脸色有些发白脚步虚浮,怕是刚刚熬过了烟瘾。“回去睡觉。”杨茂德冲她们挥挥手。“哥,你莫学爹那么小气哩。”茂菊嘟嘴:“看到有新花样子还是要买些把我。”“爹这回可没说小气。”茂梅笑盈盈:“爹说让嫂子看中啥就买啥,莫要客气。”“这就是客气话,你们还听不出来”杨茂德一瞪眼:“睡觉去,我们要走啰。”茂兰又拉着阿祖细细的叮嘱路上小心一类的话,茂菊拍拍阿祖让她放心那衣服上的油渍她有办法洗掉,茂梅扯着杨茂德歪缠让他一定答应给自己带东西。路口出现伍哥的火把,两人才道别往外院走去。阿祖落后一步小声问:“刚发过”黑暗里的杨茂德嗯了一声:“莫事,放心去,早点回来。”“那你今天吃饭咋办”“我给黄婶子说了,让她从大厨房随便弄些把我,春儿会送进来。”阿祖一听这个名字就胸闷,还有啥话都哽在了喉咙里。送油的队伍很庞大,一百斤的大缸需要四个人才能抬得平稳,四口大缸十六个人还有十六个换肩的,因为阿祖要去所以多了两个抬滑竿的,再加上伍哥浩浩荡荡三十多人,这几乎带去了外院全部的男劳力。细心的阿祖还在队伍里看到了十杆土枪,和很多男人腰间悬挂装火药的牛角,这肯定不是带着路上打兔子用的,虽说都是自家地界,但四川最不缺的就是小股流窜的土匪。杨茂德将一个红木的小箱子递给她外面套着一个青色的棉布裹袋:“这会儿走凉快,中午过后就能到镇上,收了钱把五十给伍哥,路上遇到啥事也多跟他商量。”“莫在镇上逛太久,摸黑回来估计下半夜才能到家。”他顿了顿:“幸苦你了。”阿祖抿嘴笑了笑转身坐上了滑竿,这会比她嫁来时的路更远,不过这些壮汉的脚程比送嫁时男女老少一队人要快得多。在队伍出发前一刻,黄婶子快跑过来,塞了个小包袱到阿祖手里:“这是昨天剩下的桃儿,还煮了几个毛蛋,他们带的馍馍干得很,少奶奶不喜欢就少吃些。”黑压压的队伍穿过大门向远行去,这天色会越走越亮,所以不用点火把。春儿站在杨茂德背后跟他一起目送队伍远去,她心里有些羡慕有些嫉妒又有些愤恨,羡慕阿祖能走出这山沟沟到镇上去看看,她长这么大还只有很小的时候,黄老爹还没死带她去赶过一回集。嫉妒她穿的漂漂亮亮坐着滑竿,少爷还把装钱的匣子都给她让她买东西,只叮嘱莫要逛太久,她那时五六岁想要根红头绳,黄老爹还拿蒲扇大的巴掌呼她,说她眼皮子浅以后不带她上街。剩下的愤恨就更多更复杂了,她不想也不用去梳理,她知道她恨那个女人,至于为什么恨,有多恨,她懒得去想,有这空子不如多诅咒几回,让她路上碰到土匪。见杨茂德转身,她连忙收敛神情小意儿的凑过去:“少爷,早上大厨房熬的苞谷糊糊你又不喜欢,要不春儿去给你下碗面卧两个荷包蛋,切点葱花儿。”杨茂德恍惚的看着黎明晨曦里少女俏丽的笑脸,想起伍哥昨天说的话微耸了下眉头:“不用,黄婶子做啥我就吃啥。”春儿的笑僵在脸上,天色还很暗,她刚刚一定是花了眼,才会在少爷眼里看到一丝疏离。、银元红卷子玉山镇的叫法是从晚清时候留下来的,按照新的国民政府县组织法,县下面按照乡分片儿管理建立区公所,玉山、三星、双凤、金山、同乐划为一个区,有五个乡,下辖三十五个村,总人口约五万。玉山区公所就设立在玉山,所以玉山应该叫玉山区,但是乡亲们还是喜欢延续老习惯叫它玉山镇,用来区别三星、双凤这些乡场,玉山镇的常住人口有两千多。区公所、特务队、玉山区小学、邮电所、玉山区医院,光是这几个标志性单位就让玉山从群乡里鹤立而出。镇子上有常年开门营业的粮油铺子,豆腐坊,百货商店,但更多的是小饭馆和茶馆,前几年还有两间大烟馆,35年年底闹过一次土匪冲镇,大烟馆被砸抢过后就没再开门。每一、五、九逢集,四里八乡的百姓都会来赶场,带着自家的农副产品蹲在街边就开始叫卖,逼仄的街道显得更加拥堵,常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哎呀,老汉儿看好你地背兜儿,挂到人啦”。杨家挑的二十这天正好不逢集,除了不用跟人犯挤,还因为二十这天下午有邮电所的大头车要进县城,这辆从战场淘汰回来的黄绿色大头车是玉山镇上唯一先进的交通工具。每隔一天就要跑一趟县城,送信件顺带帮镇上的人捎带货物,大头车的驾驶室准坐五人,除了司机另外四个贵宾席就常年有杨茂德和伍哥两个位置,其他的老乡要搭车一次五角钱,还只能蹲坐在后面敞篷的拖斗里。大头车看起来蛮笨马力却十足,从玉山镇到县城天好的时候仅需五个小时,在这崎岖的土路上速度和颠簸程度成正比,五脏六腑移位、头晕耳鸣、眼冒金星,车上的人都不敢聊天,因为一不小心会咬到舌头哩。杨茂德每次从城里回头,就在双凤的路口下车走路回家,除了少些颠簸从这边能省一半路程,这条他每年走十几次的路,就是阿祖出嫁时候走的路。送油的队伍在下午一点最热的时候进了镇,虽然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上都带着笑,进了镇就能好好歇气了。粮油铺子旁边的李家茶馆是他们定点休息的地方,花一角钱大海碗的老阴茶管够,吃着自己带来的馍馍,打打长牌。也不赌钱一人分二十粒苞谷玉米就能打一下午,他们会一直待到太阳下坡再回去,只要赶在八点镇上关石门之前出去就莫得关系,回程路上没有重物点着火把走夜路也爽快,夜里十二点就能到家哩。阿祖也热得很,白皙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但她不用走路虽然闷热却没出多少汗水。杨家的送油队是小镇上人人都熟悉的。一路上不时有人扬声跟伍哥打招呼,但滑竿上的阿祖却是从没见过,于是更多人跑出来站在街边屋檐下好奇的看着她,那眼光虽然没有恶意却显得太过热烈,大胆的娃子胡笑打闹的从队伍边跑过,掩饰自己偷瞧的眼神。阿祖的脸更红,几乎滴出血来。送油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阿祖走下来抬眼打量这间四开门敞亮的店铺,门上挂着绿字的匾额,写了梁记粮油,门框下面一横溜的挂着巴掌大的木制方块,同样有绿色小字写着各种粮食种类的名称,缀着的红色穗子已经有些褪色。临门就放了杨家漆黑的大油缸,伍哥跑过去探头看到圆肚缸里浅浅的一层油满意的点头:“梁叔,生意好啊,缸子里头莫得多少油了哩。”屋里迎出一个带着黑色瓜皮帽架着圆眼镜的长褂子老头,他带着微微笑容先往外看了看,见到阿祖愣了下回头问伍哥:“杨侄娃哩”“受了凉,这两天脑壳痛就没来。”梁老头点点头:“天热也莫贪凉,越是热早晚越要注意,我屋头三娃子头前也受了凉,烧得跟虾儿样,喝药都不顶用还去医院打了屁股。”梁老头口里的三娃子是他的孙子,今年才八岁。伍哥咧嘴笑笑转开话题:“孔耀哥哩今天咋是梁叔看店”“晌午头,陈夫子来问几个娃儿啷个没去上课,大梁子估计他们又跑小学里头去了,就上去看看。”梁老头说着转头看看阿祖:“这是哪个”伍哥想起自家少爷结婚的事情办得急,就只有老家的人得了信儿:“是少奶奶哩,梁叔不晓得,少爷六月头刚成了亲。”“杨侄娃娶媳妇了这个猴子上月来咋个没说”梁老头一愣,回头冲着屋里喊:“大媳妇儿,倒茶出来。”伍哥招呼阿祖一起往里走,心想咋个给你说少爷自个还是上月回头路上才下了决心地。“先把油搬库房去,回头好让他们去歇气。”伍哥招呼外面的人,从隔壁屋里搬出四口大缸再把装满油的缸放进去,人多手快,阿祖这边刚道谢从梁大嫂手上接了茶,那边已经收拾完了。“去耍。”伍哥对他们挥挥手,但又接着吩咐:“但是莫乱跑,今天早点回头,让少奶奶少走点夜路,少爷可是喊了早点回去。”男人们笑着应答,结伴钻进隔壁的茶馆。伍哥伸长腿在阿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接着跟梁老头闲话,铺子里是梁老头的儿子梁孔耀当家,要结账得等他回来:“陈夫子的私塾又开了春上不是有文件下来不让办私塾,要把娃子都送小学去么”梁老头不屑的呸一声:“说是洋学堂,教的都是啥我问三娃子这春上都学了啥,他就会念个大狗叫,小狗跳,哪算啥子学问”伍哥抹抹头上的汗:“新学堂的新书那能跟私塾一样新学堂不兴教三字经哩。”梁老头寻了把蒲扇递把他:“不背三字经也不能整天上体育,音乐啥地啊,娃子都耍野了,喊坐到写会儿字,屁股像长锥子一样。”“三娃子今年才刚上一年吧娃儿贪玩还不是一样”梁老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家大梁子说那学校里的老师自己都才是小学毕业的,那些有学问的人留在城里头书局报馆当抄写员,都不愿意到乡下学校教书。那老师光会画个飞机汽车啥地,喊他写个借据田契都整不撑透。你说这山坳坳里头会画飞机有屁用老辈子还莫人见过飞机哩,送娃娃读书不就是想他回头计田忙漕”教育这事情伍哥可没啥见解,不过这几天看新学堂毕业的少奶奶算计比少爷都快,可见学好了计田忙漕还是没问题的。阿祖左右张望偶尔低头喝茶,显得十分端庄娴静,对他们的闲聊充耳不闻。“镇上的人闹着让陈夫子又开了私塾,哎呦,三娃子去学了几天回来背幼学琼林可顺溜了,但就是不爱去。大梁子每早拿个棒棒就像赶羊儿样的送去,一个没盯到就逃学。”梁老头遗憾的咂咂嘴总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