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归思前想后,沈复越发觉着心里不安生,终于在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后,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谁知,就在他举步行至房门口的时候,却隐约就着屋外的火光,目睹了夜色下一个恍惚前行的人影。他顿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如是问话,本该是他顺理成章脱口而出的,岂料清楚瞧见女子神情的一刹那,他到了嘴边的言语却愣是咽了回去。他不是没设想过,同生父促膝长谈抑或一语不合的女子会带着怎样的情绪归来,但他未尝料想,她直直盯着前方的目光里,会掺杂着前所未有的杀意。原先的不解与担忧中瞬间掺入了几分凝重,他低声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只迎来了她尖锐到仿佛要除尽一切阻碍的眼神。直到四目相对了片刻,她在他镇静如水的注视下寻回了些许理智,脸上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好吗”翌日一早,晨光熹微,一夜浅眠的云伴鲜就只身去了厨房。沈复问她这么早要去哪里,她也不吭声,只兀自出了屋子,又在两刻钟后带回了一篮子飘着香味的吃食。她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对恭候多时的沈复说了句“走吧”,就与他一道出了门。两人租了马车一路出了皇城,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小山坡。在那里,沈复远远地望见了一座墓碑,并在尚未走近时就猜测出这坟墓的主人。“姐姐,我来看你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跟随云伴鲜行至墓前的他就目视其徐徐蹲下身去,一句话透露了她与墓中长眠之人的关系。“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玉米烙饼和烤红薯,你多吃一点。”然后,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将篮子打开,先后端出了一盘黄灿灿的烙饼和一碗尚有余温的番薯。是她之前同他提过的那个江府丫鬟没错了,只是,她为何突然带他来为这个儿时照顾她的姐姐扫墓这么想却没有这么问,沈复只安安静静地瞧着云伴鲜跪坐在墓前,自顾自地盯着石碑发呆。“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在江府唯一关心我、待我好的姐姐。”不一会儿,她冷不防开了口,令立于其身后的沈复也跟着张开了嘴。“嗯,我知道。”“那个女人说姐姐是因我而死,说我娘也是因为有了我才会落得红颜薄命,她说我生来就是个丧门星,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使得沈复微微皱了眉,他明白了那晦气的说法是从何而来,却忽然有些推测不了,接下来她究竟想同他说些什么。“我有想过要替姐姐报仇,也曾拼了命地在江家闹腾,试图为她讨回公道,可惜事实证明,我根本动不了那女人半分。”云伴鲜看似平静地回忆着往事,唇边情不自禁地勾出一道讽刺的弧度。“后来我就想,这大概是因为姐姐的仇还不够深,还不足以让我豁出一切,去拼个你死我活。”“你”“所以老天爷看穿了这一点,如今便让爹爹也死在了那个女人的手里。”蹙眉听闻至此,沈复不由自主地愣住了。“你说什么”半信半疑的问话脱口而出,他看着女子霍然起身与他正面相对,眼中不知何时竟已盛满了晶莹的泪水。“怀安公主伙同太子,对三皇子下毒,而后嫁祸于我,却害得我爹桃代李僵、命赴黄泉。”云伴鲜顿了顿,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还有我娘,红颜薄命,郁郁而终,也是因她而起。”说着,她一边流泪一边莞尔,一双发红的美目毫不避讳地仰视着男子错愕的眉眼,“一则是生我养我疼我的母亲,二则是待我无微不至的姐姐,三则是对我视如己出的舅父沈复,我若不叫这蛇蝎恶妇下十八层地狱,便妄为人女”汹涌而生的液体夺眶而出,言者睁圆了一双恨意喷发的杏眼,却又在下一瞬倏地绽出一抹风华绝代的笑容。“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以前不是个良善之辈,今后也不可能做一个好人,你若现在想要抽身,还来得及。”四目相对,沈复只是沉默。然须臾片刻,他却平复了眉心的皱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女子含恨的眼眸。“我不抽身。你若欲身陷仇恨之中,我陪你一起坠入这漩涡便是。”他的语气太过波澜不惊,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受到了一份隐藏的真意。她凝视着他毫不动摇的俊美面容,渐渐收敛的笑意这就又浮上眉梢。“你就不介意将来我不择手段”“除却你牺牲色相、罔顾性命。”言下之意,只要你不给夫君我戴绿帽子,不以卵击石、有勇无谋,别的,甭管你是心黑还是脸黑,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来。云伴鲜略觉纳罕,一动不动地瞅着他那张还挺认真的脸。“罔顾性命”她还能理解,但这“牺牲色相”看来,他似乎颇为在意身为一个丈夫的脸面这样想着,她没多久就轻笑出声。抬手抹去了两颊的泪水,云伴鲜的脸上只剩些许笑意。“不会。我会好好地活着,看着那个女人付出代价。”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出卖我,否则的话,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来。这后半句话,云伴鲜放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只瞧着沈复闻言松了松神情,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了未干的泪痕。他很少见她哭泣除了云以恒过世、云夫人恸哭的那一次,除了他们合谋在江家附近演戏的那一次,他就没见她哭过。想来,方才她的心底里,确实是难受得很吧。“那你有什么打算吗”等女子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他又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云伴鲜眨了眨湿润的眸子,慢慢回过身去,看向昔日故人的墓冢。“后宅之事,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我可以自行解决。只是剩下的终究还是得依靠夫家。”语毕,她又不徐不疾地转过脸来,凝眸于侧耳倾听的男子,那眼神里写着的,是连她自个儿都说不清楚的复杂。不过,沈复能明白她的意思,并且也不准备让她失望。他一语不发地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摩挲片刻。“且再等我半年。”说实话,云伴鲜不是很明白沈复的心思他缘何愿意陪她投身于那些恩怨是非之中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他喜欢她思忖至此,她暗自晃了晃脑袋。比起男欢女爱、你侬我侬,她倒是更倾向于他是为了自个儿的前程。可是,说他追名逐利吧,她从他身上又完全感觉不到。真真是想不明白。是日,从城外归来的云伴鲜决定不再多想与其去揣摩自己人的动机,不如多花些精力,去琢磨该怎么下好这一盘复仇的大棋。于是,第二天辰时刚过,在伙房里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的云伴鲜提着个精美的食盒,在一干人等或艳羡或错愕的注目下,施施然回了自个儿的卧房。而伙房内的厨子们之所以会有如此表现,自然是因为见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不但又一次亲自下厨,还做出了那般玲珑精致的点心,真是叫他们既惊讶又佩服。更有甚者,还忍不住打听起她的来路来,听说此乃万岁爷曾经御用的厨子,几个替江家做饭的厨师顿时流露出满满的崇拜与垂涎之色。好想偷师啊怎么办云伴鲜才不管江府的那些厨子们是怎么想的,她只径自回到屋里,将三碟色香味俱全的点心逐一摆放在沈复身前的桌子上。男子听闻动静,早已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抬眸眼珠不错地瞧着她。即便是做着丫鬟干的活计,这个女子举手投足间也还是这般富有气韵。眼瞅着妻子将最后一叠小食放下,而后老神在在地与自个儿四目相接,沈复蓦地莞尔一笑。“犒劳你的。”“为夫还什么都没为娘子做呢。”“提前犒劳不行吗”那能叫“犒劳”吗沈复暗自失笑,然而美食当前,他也不会傻到去跟妻子斗嘴,这就道了谢,径直将目光投向了搁于碗碟的筷子上。连碗筷都替他备好了,真是让人心悦。噙着笑意执起了木筷,他夹了一块小巧的水晶红豆糕,优雅自如地往嘴里送。很快,他就再一次坚定了要好好珍惜佳人的意念,接着灵机一动,也夹了一块送到云伴鲜的唇边。除去儿时尚不能执筷故需人喂食,云伴鲜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喂过吃的,更别提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男子了,是以,她登时心头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地避了开。“我吃过了。”慌不择路之下,她居然挑了这么个并无说服力的理由。“吃过了,还可以再吃。”果不其然,沈复依旧耐心地举着筷子,笑眯眯地等她张嘴来食,显然并不在意或者说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云伴鲜无奈,想回他一句“腻歪”,可凝视着他眉目含笑的模样,她又鬼使神差地动了心。吃就吃,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伸长脖颈,轻启檀口,一下子含住了白里透红的水晶糕。沈复则适时收回了手中之物,视线竟不自觉地从她嚼动的小嘴上挪到了沾着糯米的筷子上。他并未瞧见上头沾染了女子的朱红,却情不自禁地起了旁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假借他物呢、食色性也下一瞬,沈复就被自己这念头给吓了一跳。居然想要不假外物去品尝那饱满红润的玉唇,他也真是男子暗自失笑。食色,性也。这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将目光重新挪回到云伴鲜的脸上,又垂眸去看另两碟点心,沈复默默地品尝起新的美食。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门外有人,是以当即放下了筷子,抬眼注目而去。云伴鲜见他突然不吃了,转而眼珠不错地瞧着外头,自是跟着扭头望去。很快,她就和他一样,目睹了江茹衾把着门框端量他俩的模样。云伴鲜笑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这小丫头给勾来了,看来连老天爷也在帮她。“茹衾,进来呀。”云伴鲜和颜悦色地招了招手,将只探出半个上身的小丫头给招进了屋里。“大姐好,姐夫好。”早就闻到食物香味的江茹衾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敌不过美食的诱惑,跨过门槛,拘谨地向夫妻俩问好。“乖,不用这么多礼,过来。”云伴鲜自是看出了她对那三碟点心的渴望,这就笑眯眯地招呼她走得近些,“正好,大姐做了些好吃的,你也来尝尝。”小丫头一听,眼睛都亮了,立马兴高采烈地迈开了脚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毋庸置疑,就是方才还据说是用来犒劳自己的点心大多进了江茹衾的肚子。沈复觉得,他也不好跟一个垂髫小儿计较,只是,眼瞅着妻子一个劲儿地把东西往那丫头嘴里塞,他怎么依稀感觉到,自己其实是被当成了幌子呢诚然,酒桌上头好说话于一个年仅八岁的小胖妞而言,有了美味佳肴相伴,这供给美食的长姐问她什么,她都愿意老老实实地作答。所以,云伴鲜才会预备隔三差五做些美味,以便终有一日将这懵懂的小家伙给引过来套话。天遂人愿,女子不久就从江小丫头的嘴里套出了不少情报,比如江培远的生母早已离世,又如她自己的娘亲抱病在身,被安置在一座小小的院子里,压根没法来去自如。“那姐姐能去见见你娘吗”江茹衾默默地放下了筷子。没一会儿,她就埋低了脑袋,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大腿上。云伴鲜见她垂头丧气、一声不吭,随即就想起了两天前遇到的那个丫鬟。一个普通的姨娘而已,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何以让那丫鬟支支吾吾、推三阻四,又为何致使江茹衾一经提起就不发一言“茹衾,你不喜欢大姐去见你娘吗”心下思忖了片刻,云伴鲜不紧不慢地蹲下了身子,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愁眉苦脸的小丫头。江茹衾当即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呢”小家伙稍稍抬起脑瓜,一脸纠结地同女子对视。“我我娘她”“她怎么了”“他们他们都说我娘疯了,连我都不让见”孰料江茹衾竟期期艾艾地道出了这样一件事,令问话的女子和旁听的男子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其实我每年也只能见到娘亲两次”说着,小丫头又情不自禁地垂下脑袋,眼眶里甚至忍不住泛出了泪花,“我也很想娘的”委屈又伤心的话音落下,却没能博得闻者太多的同情,只缘此时此刻,云伴鲜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猜测。没错,一个好端端的妾室,而且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妾室,又顺利为夫家诞下一女,就算不至于有多得意,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失了心智。换言之,这其中,必有猫腻。头一个就想到了那个心肠歹毒的恶妇,云伴鲜认为,她几乎不用查实、不用证据,就可以推断出,是谁在这背后捣鬼。因为,整个江府大宅里,就只有那个怀安公主既具备作案动机又拥有作案条件了。只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她想得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