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烛光下赏着一对镯子。思忖着他该不会是想要用这种玩意儿来讨好她,暗自轻笑的女子面不改色地站定在了书桌前。“大人。”她不慌不忙地行了礼,并未抬眼去看对方的脸。江河海见她业已没了先前饭桌上的笑语盈盈,心中不免划过几分了然与失落。他纵横官场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这个与他分离多年的大女儿究竟是不是真心融入了江家,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之所以故作无知,在旁人面前眉开眼笑地配合她,不过是他希望能够借此与她拉近距离的妥协罢了。他只愿终有一天,她能真正在心底将自己视为父亲。而这,需要时间的积累,他不可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来,过来些。”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有耐心,江河海努力摆出了一副慈父的姿态,招手让长女靠得近些。“”云伴鲜总算举目看了他一眼,却很快就收回了那不冷不热的视线,“我站在这里就好,大人有什么话便说吧。”江河海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同她打起商量:“能不叫我大人吗”云伴鲜闻言眉心一动:她还以为他不介意呢。诚然,自打白天她入了这江府的大门,甭管他是喜是悲,她都是雷打不动地唤他“大人”的。而他,也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反感抑或不满,以至于她都默认他是拎得清了,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叫他一声“爹”。原来闹了半天,他不是无所谓,而是没敢提。云伴鲜抬了眉眼,与男子四目相接。“那该叫什么”江河海语塞。“大人应该明白,家父才方过世不满三月,你要我扭头就认他人作父,岂不是在告诉家父在天之灵,他十几年来竟养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听罢女子寥寥数语,江河海有些后悔又有些尴尬他不该按捺不住自个儿的心思,主动提及此事的。“罢,那便先这么叫着吧”面色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男子似乎忽然记起了手中捏着的事物,便蓦地笑逐颜开,恍若适才一切皆未发生,“这个这个,你收下吧。”云伴鲜闻言,看也不看男子递到跟前的那对镯子,就不咸不淡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大人的东西。”“这不是我的东西。”岂料江河海旋即似笑非笑地来了这么一句,目光倏地落到了那玉镯之上,“是你娘的遗物”此言一出,女子不由微微变了脸色。“这对玉镯,是你娘的外祖母留给你的外祖母,再由你外祖母传给你娘的。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把它们带了过来,说是将来等女儿成亲了,要把它们亲手交给女儿”可惜,她还远远没有等到那一天,就香消玉殒了。忆及结发之妻的音容笑貌,江河海只觉心头一涩。须臾,他便收起了这油然而生的情绪,苦笑着看向女儿业已破冰的容颜:“收着吧,这是你娘对你的祝福。”、另有其人云伴鲜已然回忆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从江河海的手中接过礼物了。她只依稀记得,在她蹒跚学步的那段岁月里,他和她的母亲云氏一起逗弄她,经常往她手里塞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也不晓得那是母亲动手做的,还是他在街上买的。她也知道,看似一二三岁实则已是少女心智的自己,尽管从不觉得那些哄小孩的东西有趣,却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对生于异世的父母。可惜,好景不长,怀安公主的出现,彻底粉碎了那静谧美好的时光。然而,毁掉他们间夫妻之情及父女之情的,又岂止是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人云伴鲜不清楚权势于江河海而言有多重要抑或有多可怕,只晓得自母亲含泪签下那一纸和离书的一刻起,她就没有了父亲。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本就在生产时落下病根的母亲,会不但因此而伤了心,更是连身子骨也被拖累了去。最终,花信年华的女子郁郁而终,可害她至此的两个罪魁祸首却是如胶似漆,在驸马府过着和乐融融的日子。所以,她身为人女,无法原谅。抿着唇自男人手里接过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对往昔的怀念却在弹指间化作满腔的怨愤。屈居于云伴鲜心头的怒火流窜了好一会儿,终究是被她使劲压了回去。她不想让心中的怨恨污了母亲的遗物,也污了母亲对她的祝愿。“多谢大人替我娘转交。大人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语毕,女子自说自话地朝着江河海福了一福,捧着装有玉镯的匣子,作势就要转过身去。“鲜儿陪爹说说话,不行吗”被急急拦下的云伴鲜面无涟漪地侧过脑袋,显然,她并不愿去看生父的那张脸。“大人知道吗方才你提及娘亲的时候,我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那个小院子,看见了你和她一起扶着我一步一步学走路的画面可是,我越是想起当年的一幕幕,就越是忘不了娘在那四年里受的苦,更忘不了她临终前死死地望着房梁,嘴上不说,心里却盼着你去见她最后一面”言说至此,云伴鲜原本充盈着寒意的眼眸竟不由自主地泛出少许泪花,“大人觉得,我要如何忘记这一切,若无其事地与你谈笑风生”江河海听得有些发懵他还以为还以为妻子究其一生都不愿与他复见。“你你娘,你娘原谅我了”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完全没想过对方会作此反应的云伴鲜猝然还魂。呵呵呵他怎么就能从娘临去前的痴怨里,生出这样的妄想来顿觉荒唐至极的女子忽然就清醒了许多。是啊,他总是这样,他一直是这样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是那个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私自利的男人此念一生,心头的恍惚感登时烟消云散。真是不该她都差点忘了自己回到江府的目的居然一不小心和这个人一道回忆起过去来警醒过来的云伴鲜倏尔扬唇冷笑,她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眼眶里的些许泪光业已荡然无存。“原谅大人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些”江河海闻言面色一凝,他一动不动地与年轻的女子对视,却意外目睹了她凄凉而冷冽的笑意。“我真是不明白,娘为什么要托梦给我,为什么要我回到这个所谓的家”诉说着根本就不曾存在的“事实”,云伴鲜于心底向生她、养她的亡母道了一声“对不起”,“这分明只是大人和公主的家,从来不是那个地方不大却温暖幸福的家。”“鲜儿”“大人若是真心觉得对不住我娘,就别再妄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在内心狠狠地咬出最后几个字,云伴鲜面沉如水地朝着男子略施薄礼,不待他嗫嚅着给出回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脚底生风地行至院中,女子仰头,深深地吐息,而后才恢复了一脸如常,举步朝前走去。可是,走了没多久,她平静的心湖就因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泛起了涟漪。她,迷路了。遽然记起自己多年前初入宫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云伴鲜觉得,这也不是多丢脸的事儿谁让这两个地方都这么大,也难怪初来乍到之人会不熟悉里头的布局。慢着思忖至此,她不禁脚下一顿,细眉一敛。她抬眼环顾了四周,眼下虽值黑夜,却仍能借着火光隐约目睹这大宅院里的景致不得不承认,尽管较之皇宫还差了个档次,但这偌大的府邸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只不过,这是因为此乃驸马府还是礼部尚书的江府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云伴鲜抬脚继续前行。她本该找个人问路的,可因着适才的片刻思量,她业已生出了旁的心思。打着找不着路的名号看遍整个江府包括那些犄角旮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反正她也不怕回不去。这么想着,胆大心细的女子真就在生父家的宅子里四处“游荡”起来。幸而这大宅里虽谈不上“灯火通明”,但多数院落里都或多或少点着火,是以也算是替她壮了胆,令她得以独自一人循着火光而行。不久,她晃荡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里,发现再往里走就不见了灯火。她也没兴趣一个人摸黑行夜路,何况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万一蹿出条野猫、野狗什么的,那届时可就说不清了。是以,云伴鲜转身抬起一条腿,孰料刚要往回迈出第一步,她就听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说话声。这个时辰,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再侧耳仔细一听,那黑洞洞的不远处,的确是传出了人声,而且有两个声音,好像还是一男一女不免联想到大户人家后宅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无意多管闲事的女子刚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就好巧不巧地认出了其中一个声音的主人。云伴鲜蓦地怔住。怎么会是他不可能啊,这个点,这个地,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出现在“计划即使再如何周详,也总有遇上意外的时候,你若是非要对此耿耿于怀,那本宫也无话可说了。”直至刻意压低的嗓音忍不住因愠怒而拔高了些许,听得“本宫”二字的女子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普天之下,会以“本宫”自称的男子唯有一人,那便是东宫之主太子。她没有听错当真是他云伴鲜立马警觉起来。堂堂一国储君,会在这戌时过半之际现身其姑父姑母的家中,可决计不是来登门寒暄的。换言之云伴鲜蹑手蹑脚地循着声源凑近了,终于如愿听见了另一个人冷冷作答的声音。“怎么殿下这是承认了,是自己思虑不周,致使下毒嫁祸之计以失败告终”然而,那个女人回话的内容,却叫她霎时不寒而栗。下毒,嫁祸身为那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她云伴鲜最清楚那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了。只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江家大宅里,居然藏匿着那个男人的共犯而这个人,听其声线,分明就是就是“姑母何必如此冷嘲热讽此计不成,难为的是本宫,并不会影响姑母半分。”直至下一刻,男子不咸不淡的话语,就将她的一颗心径直打入冰窖。姑母姑母姑母女子微微战栗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握成双拳。怀安公主果真是怀安公主云伴鲜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在太子那只黑手的旁边,竟然还伸着另一只不为人知的魔掌如此说来,如此说来陷害她的人不光是那个阴险狡诈的男人还有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是她,是他们害得她的养父命丧黄泉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不明白,自己都已经与这个恶妇井水不犯河水她为何还要置自己于死地一腔愤怒勃然而发,躲在暗处的女子死死地咬住了自个儿的嘴唇。“不影响如今,那丫头非但没能入了殿下的红鸾帐,反倒还带着一个男人出现在我府中,成天在我眼前晃悠,殿下还敢说不影响”言说至此,妇人冷不防嗤笑出声,“殿下,你就甘愿看着自己相中的女子,同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出双入对”“姑母不必激我,对于那个女人本宫自有后招。”“是吗那我这当姑姑的可要提醒殿下,下一次,断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要知道,皇上此番虽然信了殿下查出的结果,但这不代表他从今往后都会对殿下深信不疑。”“姑母多虑了,三兄弟里,父皇最信任的便是本宫。本宫这次就是呈上一条狗,父皇也会觉得必有本宫的道理。”男子接过话头,语气似是冷了几分,“至于岔子她那个便宜爹已经桃代李僵,姑母觉得,下一回,还能有谁为她挺身而出”说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禁不住哑然失笑,“江大人应当不会做出此等两败俱伤的蠢事吧”不晓得是否是对方冷不防提及了其夫婿的缘故,妇人当即冷哼一声,只留下一句“那就静候殿下佳音了”,便欲扬长而去。回过神来的云伴鲜忙不迭躲得更远了些,甚至来不及擦拭因悲愤而涌出眼眶的泪水,只为防止被他二人发现。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广袤的夜幕下再也没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一切,才又一次归于沉寂。云伴鲜只身一人立于夜色之中,久久未有动弹。最后,她松开了紧紧蜷起的十指,露出了几乎被掐出血印的掌心。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她要那两个恶人血债血偿、痛下决心是夜,沈复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本以为,江河海命人来喊云伴鲜前去书房叙话,至多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工夫。谁知左等右等,等得他都不晓得把该想的、不该想的在脑袋里来回过了多少遍,门外却依旧没有出现那熟悉的身影。据他观察,江河海还是挺看重这个嫡长女的,至少不会出手害她,且以其多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应该也不至于会急于求成到把人给软禁起来那么,他的妻子究竟去了哪里缘何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