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后座门,坐进去捣鼓一阵,又退到门边,把座位靠背扳了下来。女人力气小,做完这些她的额角隐有汗光,从头到尾她也没有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王京昀默默走到单车边,想帮着把单车扛进去。苗羽佳把单车往自己这边扯了扯,眉头蹙起,这回是真动气。王京昀笑得无奈:“我不走,我跟你去医院。我的左手能动,两个人搬总比一个人省劲吧。”苗羽佳若有所思点点头。王京昀就算单手,也顶她两只手。他抓着横梁,一把提起,苗羽佳只是在另一边扶了一下车头。尾箱铺着黑色的垫子,干干净净,单车一上去,车轮的沙子便掉下来,前轮的甚至掉到了椅背上。苗羽佳浑不在意地关上箱盖。进入封闭的空间,气味和声音也被圈起来。王京昀闻到细细的花香,也许来自车里,也许来自她身上,香味若有似无,很容易被他身上的味道覆盖。刚才没注意,坐下才发现前臂沾着的细沙还没全拍掉,粘在上面像大饼上的白芝麻。他脸上绷着,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比出任务坐警车时还凝重。车里没开音乐,只有双闪灯的提示音,苗羽佳摁掉,身子微微前倾,在导航界面戳下“第一人民医院”,显示距离八公里。“可以去市二,离这里比较近。”王京昀说。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人,苗羽佳愣了愣,才转过头。他不知道她是在怀疑,还是单纯表示已听到。很快,她又开始输入“第二”。王京昀说:“可以不用导航,我给你指路,一会就到了。”苗羽佳停了一下,想了想,退出导航界面。苗羽佳没怎么来过这片,自然不知道拐几个路口就能到医院。系统导航的语音提示的声音是女声,现在听着身边沉和的男声,苗羽佳手心沁出薄汗,被空调风吹得凉丝丝的。还好王京昀只是在关键路口指点一下,话不多。苗羽佳把车停在门口,下了车走王京昀右边,才看清伤口。有拇指和中指圈起来大,粘着砂砾,他一直抱着手臂,也不知是否骨折。走路的时候,左腿有些不自然。晚上人少,他们按指示牌找到挂号处。收费口旁边贴着绿色红字的告示,没有病历本的病人需要先购买病历本。苗羽佳指了指,转头找他。王京昀就站她身旁,似乎一直看着她,苗羽佳一回头,就对上那双黑亮的眼睛。苗羽佳有片刻怔忪,今晚的反射弧出人意料的长。王京昀忙撇开眼,看向她指的地方,说:“没病历本。”王京昀掏出一个黑色的钱夹,苗羽佳在他眼底的台面敲了敲,拍拍自己的钱包。“我拿身份证,”王京昀垂眼,又是无奈的口气,他冲里面的人说,“拿个病历本。”那人事务性地说:“二十九块五。”苗羽佳放进去一张一百,那人把找头和挂号单用病历本托着,一起伸出来。病历本封面需要填写简单的个人信息,苗羽佳往旁边移了一点,抽过台面上插着的签字笔。姓名、性别、出生日期、民族,她写得快,也工整。到了婚姻这一项,她停下笔。“否。”王京昀在边上说。苗羽佳勾了“否”字。笔尖所到之处,王京昀都会及时报出信息。“工作单位、职业、通讯地址,跳过,”他说,“联系电话”他报出一串号码,苗羽佳写下,默念一遍,又记混了。苗羽佳插好笔,捏着病历本和他找诊室。王京昀主动跟值班医生讲了伤情:“就手肘这里擦了一下,应该没骨折。”苗羽佳站医生旁边,指了指王京昀的左腿。王京昀:“还有左膝盖。”他按医生要求卷起裤管,露出同样黝黑的小腿,流畅的肌肉看上去硬邦邦的。苗羽佳的牙科医生曾跟她说,男人腿毛长说明着雄性激素分泌多。苗羽佳不知道长短标准,但她看眼前的山药还挺顺眼。他的左膝盖外侧有一块巴掌大淤青,没有皮外伤。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目测应该无大碍。医生说:“我给你开清创的单子吧。”王京昀:“好。”苗羽佳又掏出手机,打了几个字,递到医生眼皮底下。医生一顿,脸上讶然转瞬即逝,跟王京昀说:“你们要拍片也可以,单子我可以开。”“拍什么片”王京昀说,“不用”苗羽佳有些着急,以前上医院都是她妈妈陪着,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和医生交流。她朝医生摆摆手,像是要说别听他的,怕他听不懂,又去打字。王京昀小声跟她说:“不用拍,别浪费钱。”苗羽佳直接让医生看手机。医生是个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来回看看苗羽佳和王京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姑娘也是为你好,去拍个片看看也放心。我给你开单。”王京昀没再坚持,也许知道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女人。他垂下眼,看着腿上的淤青发呆。视线边缘是一片绿裙角,他稍稍抬头,就见裙摆有几处黑斑。医生点了一会鼠标,打印机缓缓吐出两张黄色的纸。交了费,除了拍片,苗羽佳一直跟在他旁边。王京昀没有说话,她也没什么表示。或许是他觉得这样的交流方式太费劲了。在拍片室外等他时,苗羽佳不由想。拿到片子交回医生看,果然如预料一样,王京昀的腿和手臂都没事。苗羽佳不禁笑了。笑容浅浅,像干完活那一刻的放松,却是王京昀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个笑,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眼前,离他很近。出了诊室,苗羽佳问他住哪里,她送他回去。王京昀说:“新民路那边。”苗羽佳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不像知道的样子。“春风路往北走,到尽头拐四个路口。”苗羽佳看着花灰色的地板,点点头。这次,苗羽佳没有设导航,直接开了车。王京昀把她导回春风路,再到新民路。进入新民路,苗羽佳开得更慢,怕错过了地儿。王京昀:“前面三百米停就行。”苗羽佳沿路看,果然看到了有一个蓝底白字的竖牌子,上面写着“储州市特警支队”,上下还有些小字,她没细看。“我到了。”也许是错觉,苗羽佳感觉王京昀声音比刚才低沉。苗羽佳又点头,也只能点头。王京昀拿着胶片袋和病历本下车,关门前对她说:“路上小心。”背着光,昏暗再度笼上他的脸,眉眼线条模糊了。要不是后座躺着的单车,她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境。苗羽佳降下车窗,看着他走向铁门。他变了很多。这是苗羽佳对一晚上所有纷乱感触的初步概括。起码,从背影就能看出。以前他总是耸着背,站得歪歪斜斜,像棵被风吹歪的树。如今,这棵树长大了,变得更结实、有劲,像根须深扎的杨树,腰杆挺得笔直笔直。那棵树忽然折回来,冲着她喊:“哎,我的单车”白色的车子忽地起步,以刚才他从未见过的速度飞出去。“喂”王京昀追了十来米,没追上,还吃了一嘴尾气。、7 第六章苗羽佳回去还是靠导航。逸翠园算比较高档的小区,治安也相对较好。按说把单车留在车里完全没问题。苗羽佳没多想,还是觉得放楼上稳妥些。少了一个人,把单车搬下来费了不少劲。苗羽佳停车时行车记录仪显示十一点半过,平常这个时间点她已经睡着,此刻又出了一层汗。电梯只有她一人,门壁映出她和单车的影儿。里面的女人肤色白皙,两颊微红,鬓发有几缕领路,但双眼神采奕奕。苗羽佳比了比车座,已经到她腰部。想象他单脚撑地,她并不意外地发现王京昀的腿真长。公寓是三居室,除了卧室和书房,还有一间作插花用,阳台自然是一片小花园。苗羽佳把单车推进花房,靠在一瓶虬枝旁边。她退了几步端详整面墙,多了一台单车也并不感觉突兀,当然,撇开那根耷拉下来车链子不说。她低头看向裙摆,上面黑色的线条一段段,像毛笔在莲叶上随意挥就的痕迹。这是真的。苗羽佳弯了弯唇角。苗羽佳心里琢磨着这盘赌局,醒得比以往早很多,离花店开始营业时间还有四个钟。昨晚她查了市二医院到新民路的驾车路线,最短路程压根不用经过春风路。女人直觉准,应该归功于她们的敏感与细心。苗羽佳不能说话,便在听和看方面特别用心。那一下油门真没踩错,苗羽佳打心底这么想。可万一王京昀真是无心提起或许因为某条路正在修路,只能绕行原因不得而知,他要怎么找得到她。苗羽佳陷入沉思。脑海中浮现那个蓝底白字的牌子莲湖会所一案出动了特警,他没准能从同事口中知道这事,或许能拿到她地址。那天谷一凡想帮她推掉警察的例行询问,她还是积极配合了。她跟案件无关,询问内容也很简单。她打手语,在医院牙科工作的童灵帮作翻译。苗羽佳开车去花店路上,又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看见前面的红灯,苗羽佳皱了皱眉头。如果王京昀七天内没有找到她,那就由她去找他好了。过了上班高峰,斑马线上人少了些。也许是上午的关系,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可能睡过头的上班族,拖着购物车的大妈,赶往各自的目的地。七天会不会太长了苗羽佳松开刹车,楼房夹缝里的阳光像光刀一样扫过车身。要不三天好了。严采霜请了假,店里只有苗羽佳和胡磊。橱窗边空出一平米左右的一块地,专门用来摆放插花作品。无论店里多忙,苗羽佳必会三天一换,花样不重复,并会取上名字和配上相应的文字。时间一长,客人都喜欢来店里转一转、看一看,甚至有花店从业者慕名来拜师,让苗羽佳办花艺教室。然而很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和苗羽佳交流困难。那些人在背后谈论起浮生花店的老板娘,都会不约而同降低音调,用带着触犯禁忌又怀着敬意的口吻说那个漂亮的老板娘是哑巴。而胡磊是唯一留下来的一个,他手语打得比苗羽佳的还溜。至于原因,他不说,苗羽佳也没问。八月不是蓝花楹的季节,苗羽佳采用了永生花。原本蓝色的花经过处理,变成了淡紫色。整盆花主打粉红和粉紫,十分少女的颜色。胡磊凑过去,咦了一声,说:“用了那么多蓝花楹,这主题是等待吧。”苗羽佳拈花的手一顿,轻轻蹙了蹙眉头。幸好客人来了,胡磊及时走开。胡磊热情招呼客人,解说声不断,苗羽佳都听进去了,可却像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捏着笔,对着桌上的卡片发呆。插花作品的名字栏写了“等待”,究竟等待什么,宾语像一场模糊的梦境,无法描绘。她干脆放下笔,去为客人包花。今日难得忙碌,苗羽佳准备开始扎制下午最后一束花束,红阳已西斜。胡磊说了句“欢迎光临”,苗羽佳背对着柜台选花,没有留意。“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找苗羽佳,她是在这么”回答的是一条平缓低沉的男声。胡磊飞快打量他一眼,男人肤色偏黑,不嫌弃热似的,穿了黑短袖黑裤子。来花店快三年,胡磊还没见过谁来指名找“苗羽佳”,为花艺而来的人,从来都说找“花艺师”或者“老板娘”。男人身板虽壮,但五官端正,面相一点也不凶。胡磊啊一声,朝对角线的角落大声说:“苗苗姐,有人找你。”苗羽佳回首,又看见了那道黑乎乎的身影,像只大狗熊,可动作却一点也不笨重。预期场景提前上演,她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手里的花剪还没放下,剪刀口甚至还微微张开着。王京昀阔步走近。苗羽佳上身依旧一件白短袖,墨绿色的围裙,这次没有穿长裙,黑裙及膝,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王京昀觉得跟上级报告也没那么紧张,一时无语。可他知道,要是他不先开口,他们都会一直沉默下去。“”王京昀声音比刚才更沉,“你有空么”明摆着一句废话。王京昀看着她拿剪刀的手,还有摊满东西的工作台。苗羽佳可能也觉察到剪刀的锐气,忙放下,站了起来。她反射性想打手语,一只手举到半路,又颓然垂下。胡磊偷偷看了几眼,拿不准主意是否过去。那人跟老板娘相识,如果像谷先生那样,就不需要他们做翻译。然而苗羽佳朝他招招手,胡磊只好过去。苗羽佳开始向胡磊打手语,她手指纤长,比出一个又一个手势,王京昀一个也看不懂,只觉得像在玩挑花线。她打完可能算一句话的手语,胡磊便看向他,说:“苗苗姐让我跟你说,麻烦你等一下,她要包好这束花。”苗羽佳也看着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