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娟厨娘挡在前头,如临大敌。尹芝打量大厅中孑然而立的女子,那一张脸隐匿在太多珠光宝气后头,怎么看也看不真切。只听几个人齐齐叫许太太。那女子一个转身,撇下一众人的目光径自朝里头走,经过沙发,随手将名贵的手袋朝上头一掷。“在此处我不敢称太太,否则有人暗地里指摘我不知天高地厚,叫我余小姐。”她扬一扬嘴角,皮笑肉不笑,十分狰狞。她保养得十分好,却仍见出有几分年纪。至少已不是妙龄女郎。乃娟面色不变,“韶韶,去给太太倒茶。”“茶不必。”这位余小姐摆手,“今天好兴致,专程过来深山里会会老友。”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听在耳朵里,浑身不舒服。尹芝十分糊涂,来者究竟何人,许太太难道不是刚巧不在宅中的那一位吗乃娟不卑不亢,“不巧,沈少不在。”余小姐一怔,半晌冷笑,“怕是我人卑命贱,不够身份看沈少一眼吧。”“沈老先生近日冥忌,太太不会不记得这事吧。”余小姐讪讪,“瞧我这记性,进来身子有变,人也跟着健忘起来,她面上难掩失望,眼梢都垂下来。转而忽然道,“他不在家,你们日子轻省不少吧,服侍这样的人,也够你们为难。”“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小女佣韶韶首先抢白。对方牵一牵嘴角,“沈喻然有功,傍得好男人,自然有一群忠仆。”这人到底为何来此,尹芝在心里左思右想,她是谁,沈喻然的故事中,没有这样一位女性。“这么晚了,山路不好走,您还是早些回去吧。”乃娟不耐,开口逐客。“果真跟沈喻然待客之道如出一辙,也罢,唱主角的不在家,我也不必在这跟你们多费口舌。”说罢她拾起沙发上的手袋转身就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还是麻烦你们帮我转告沈喻然,我怀孕已满三个月。”说朗声一笑,一片身影,拧了出去。全家几位怔在当下。韶韶小声道,“先生怎么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厨娘推她头,“少听她胡说,你还不知她那性子,来给喻然添堵是真。”“看她一脸得意。”尹芝插嘴,“这人是谁”“许太太。”“许太太不是”堂姐暗暗跟她使眼色,碍于这么多人在场,大家都沉默寡言,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回到房间,就剩下姐妹二人。“那位余小姐怎么成了许太太”“自然是明媒正娶。”尹芝大骇,“你可当真”“如假包换。”堂姐躺在床上,心不在焉。“不是说几年前沈喻然和许伟棠在北欧注册结婚。”“许家怎么可能认可这桩婚姻,老太太挟着几位叔公又哭又闹,先生一早妥协。”无可奈何,终究是世俗中人。“不过那位许太太只是个花瓶而已,摆在台面上充数,这事在喻然那也是默认的。”“可他却有了许伟棠的孩子,可见已不只摆设这样简单。”“谁知到。”堂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正色,“这事你听过且听过,自此烂进肚里。”“瞒着沈喻然”“纸当然包不住火,可这重纸不能自你我这破开,这是明哲保身。”“可厨娘同韶韶”“你放心,他们也在许家多年,比你我还懂规矩。”作者有话要说:、不知处上三日过完,沈喻然却没有回来,连家主也不见人影。第四日上午,管家忽然独自开车回来,一开门就急急道,“阿芝,收拾东西随我走。”“到哪去”为着何事,总要说缘由。“沈少人在医院,先生令我接你过去照应。”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尹芝简单收拾,跟着郑伯往医院去。沈喻然高烧不退,老人家称墓园里阴气重,他该是受了凉。她略微清洗下便去看人,几日不见,本来就瘦弱的人这会儿更加憔悴不堪。许先生亦跟着清减了许多,一向注重仪表的人,下巴上生了一片乌青的须根。这间医院是许氏私产,归路俊辉掌管。现如今拥有顶尖的医疗设备同医学精英,平日只对本市权贵开放。整栋建筑宽大的格局与豪华的布置同一流的酒店无异,许多片长窗对住海景,温柔地接纳午后澄明的阳光。没有一贯的消毒水味,连医院病房里特有的浑浊空气也丝毫闻不到,这里的一切都清透整洁。许先生独自坐在会客室里头吸烟,一头烟缸里,十几只烟蒂,他叫过尹芝,声线十分暗哑,“下午公司里有些杂事,需要过去处理,你在这儿陪他,他若醒过来,给我电话。”尹芝一直点头。许先生拿过外套,尹芝小心问,“好好的怎么发起烧来了”“有心事的时候他容易这样。”为着什么样的心事,尹芝猜不来,也自认无人会告知她。即便再高明的医生,来医治沈喻然的身体仍会觉得十分棘手。因有凝血障碍,必须尽量避免穿刺注射。口服药物治疗及物理降温都一一试过,到了下午,温度仍旧居高不下,肌肉注射过一次,针孔至今还殷殷渗血。他一直紧闭着眼,面色一丝血气也没有,额头滚烫,抓起手来却是冰冷的。睡得不踏实,偶尔梦呓,小声呼痛。尹芝坐在床边,用冷水浸过的毛巾一下下抹他的颈窝。他胸口剧烈起伏几次,开始低低啜泣起来,侧耳去听,他正呢喃叫爸爸。这模样尹芝叫心疼起来,伸手去顺他的胸口,一直安慰,“不怕,很快就好,不怕。”他微微张开眼睛来,不甚清明地四下环顾,忽然有豆大的泪珠自眼角坠落,沿着脸侧,一路流到枕上,楚楚可怜。想来沈喻然拥有东西实在多,他那样体贴宽厚的爱人可以依傍,并不孤孑。但此刻他却像是孑然一身似的垂在枕上,苦苦挣扎。这个人做着什么样的梦,有着怎样的心事,尹芝忽然很想开口问一问。不知何时起沈喻然又再度合上眼,眉头仍旧皱巴巴地收在一起,像是在隐忍痛苦,不断的翻身,甚至想要从枕头上爬起来。尹芝按着他“哪里痛,告诉我。”目前的状况已十分可怕,他皮肤苍白,两片脸颊却渐渐绯红。护士进来,直摇头。“不好任他这样下去。”尹芝同她商量。“不如试试栓剂。”尹芝点头。家主不在,沈喻然的身体听凭她来做主。事到如今,什么不能拿来一试。护士去取药回来,利落地剥开包装。尹芝阻止她,“路医生呢”“院长正忙,被一个难缠的病患绊住了脚。”“让我来。”她用消毒液洗手,麻利地套好橡胶手套。她不忍沈喻然的那些不堪的旧伤再被多一个人围观。护士小姐点头,细心地帮忙放下隔离帘便出去了。这会儿房中只剩下尹芝和病势沉沉的沈喻然。她掀开他的被子,动作慢下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好歹咬咬牙身为医者,这种事,早该等闲视之,她劝解自己,没有偏见与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便不会羞涩与难堪。她帮沈喻然翻身,小心剥下他裤子,那一刹那,仿佛又回到初到许宅那一日,也是这样尴尬的光景,只是如今想起来,已恍若隔日。狰狞的绛紫色的鞭伤仍在,想必这已是一生的伤痕,任何灵丹妙药无法消去。尹芝将润滑液挤在手指上,努力集中精力找位置,将栓剂放进去的瞬间,沈喻然忽然闪躲,“不要”他轻轻叹气。尹芝额上都是汗,两片脸颊恐怕比床上的病人还要赤红,如同两团火,随时要烧个精光。好在操作十分顺利,本该紧致脆弱之处却异常松弛,她情不自禁去看一眼,同他雪白细嫩的皮肤有所不同,那一处粗糙暗红。她怔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什么,飞速地帮沈喻然拉好裤子,自己已全身脱力,跌在椅子上。她闭上眼睛,觉得沈喻然赤身裸体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触摸他的伤口,敞开他的痛处来观摩,他爱情里那些隐晦与难堪,藏在光鲜繁盛的花朵之下。傍晚,药效终于发挥作用,一摸额头,热度已渐渐散去。作者有话要说:、不知处下不会开车的厨娘令乃娟送她一程,千里迢迢带来沈喻然喜欢的鲜角螺煲三脚鸡汤。站在床头看了会儿直咋舌,“好好的人,三两天瘦得脱了相。”说话间沈喻然醒过来,眼神迷茫。显然他还不熟悉状况。尹芝伏在他耳边,“在医院,现在是傍晚六时半,你病了,不过很快会好,别担心。”她言语间的温柔几乎令自己不敢信,连堂姐都盯着她看,她只得摇头苦笑。沈喻然小声问,“伟棠人呢”“他有急事去了公司,就来了。”他撑了撑身要水喝,尹芝盛温热的汤给他。傍晚的橙色霞光忽然挤破百叶窗,一下子涌了进来。尹芝觉得心头莫名翻涌一团密云,她用力地呼了口气。许先生回来时,沈喻然晚饭刚吃了几口,他洗了手接过来坐在一头慢慢喂他吃。沈喻然忽然开口,“梦到爸爸了。”声音小小,十分疲惫。“没事。”许先生抚摸他的头发,“都过去了。”“伟棠”“嗯”“爸爸是怎么死的,我怎么都记不起来。”许先生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爸爸年纪大了,忽然生了病。”沈喻然垂下头,哭起来,肩膀缩在被子里微微颤抖。许先生将他按在怀里轻声安抚,“别怕,有我。”隔天沈喻然不再发烧,只是人还虚弱。许先生的希望他暂时住在医院里,过些日子顺路检查他的旧病。小女佣韶韶也来看人,帮他拿来一部电脑同几本书,还有一束早上自山里摘来的波斯菊。大半时间家主都陪在沈喻然身旁,偶尔公司有事无法推脱,亦几个小时便返回,十足廿四孝情人。那日只管家在,沈喻然忽然问,“伟棠近来忙些什么”管家恭恭敬敬,“老奴不知,必是公司里的事。”“他瘦了呢。”他捧着尹芝递给他的苹果,慢慢啃,像一只小动物。大病初愈,沈喻然精神不好,说不了几句话就困倦,没一会就又歪在身上睡着,半只没吃完的苹果还握在手中,那副样子饶是天真有趣。尹芝拉一只椅子坐在他旁边打瞌睡,管家拍她肩膀“趁他睡,你也赶紧休息,不然到时他需要人,你又无体力。”尹芝听话到外面的会客厅里养神。这间病房是间套房,两个卧室分别供病人和陪护使用,外面的一间则专门供前来探病的人小坐。听说这是沈喻然的专属病房,除去他,从没人住过。柜子里整整齐齐挂着居家服,都是事先专程放好以备他使用的。沈喻然每年都会不定期地来这里住,有时是当真病倒,有时则只是简单的身体检查。路俊辉之所以年纪轻轻便掌管这样一间豪华私人医院,皆因许伟棠的对这位老友的欣赏与支持,甘愿做这间医院唯一的股东。所以对于沈喻然,路俊辉自然倾尽全力。甚至肯心无旁骛做他的私人医生,听候差遣,随叫随到。尹芝两只眼皮发粘,关了冷气,想在沙发上小睡一会,迷蒙之时忽然感觉有人大步走进来,她张开眼,立刻知道这是谁。她站起来,躬身道,“二少。”许伟伦双手插在裤袋里,嘴巴里叼一支烟,垂着眼,神色陶醉。尹芝拦住他,“烦请您不要在这里吸烟。”许伟伦笑,“我不常来医院,不懂规矩,莫见怪。”他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说谦卑的话,听来十分讨厌。这男人五官端正,却痞气很重,横看竖看不讨喜。他将半支烟掐灭,信手一丢,丢在茶几上,抖落许多烟丝。“二少此行有何贵干”“难得喻然不住那深山老林,我来探望他。”尹芝谢客,“对不起,沈少不方便见客。”不是她仗势摆威风,是许伟棠曾有交代,沈喻然不会客,任何人不例外。不过这几日除了家里人,倒再无人登门。许伟伦呵地一声,“你无资格左右我。”说罢仍旧不管不顾闯进去。尹芝气极,对女性亦毫无顾忌,出言无逊,此人人品可见一斑。“阿芝。”沈喻然叫他,“请二少进来。”许伟伦扬扬下巴,面有喜色。尹芝见不得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并不避让地同他一道进去。他已经开口,“小然,又见面了。”“腿生在二少身上,这事我想可以避免,”刚一见面,即刻剑拔弩张。许伟伦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身来,“可是挂念你得紧。”他转头看看尹芝,“而且有些话想来专程对你说。”“我身体不好,烦请二少长话短说。”“有外人在,总不好吧。”沈喻然一听即笑,“我同二少有什么事,是外人听不得的”许伟伦有点尴尬,犹豫半晌道,“好,今天来有一桩喜事告诉你。”沈喻然抿嘴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