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的伤口还没好,俞眉远的手上包了厚实的绷带,她捏了捏手,将火把拎在手中。“走了”往后扬声招呼一句,她率先跳下一早打好的盗洞。盗洞打在桑陵的石林之中,四周全是土石,俞眉远跳下之后就沾了满身石尘。盗洞之后是狭长的甬道,只够人弯腰前行,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需地图。这甬道越走越宽,到了后面俞眉远已能直起身,就越行越快,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已经到了甬道尽头。从甬道里跳出后,她眼前豁然开朗。地底之城庞大幽深,她所见所及不过沧海一粟。“主子,过了这黑水冥沙,就是地宫入口了。”说话之人就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东平之行时俞眉远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当时他便曾言她就是掌灯之人,不过无人信他亦无人同意,岂料星移斗转,一切竟如他所言。俞眉远挥手令所有人停下,邵信已手中火把在黑水河前的石碑上照过,繁杂的文字无人可懂。“给我三爪飞钩。”俞眉远忽然冷道。吴涯将飞钩递给她,她不假思索就飞钩抛过黑水河,三爪钩钩入河对面镇墓石兽的石隙间,她也不搭索桥,抢先一步扯着飞爪凌空掠过了黑水河。“主子”邵信已一急,隔岸吼道。俞眉远只将那三爪飞钩从对岸又抛了回来,她自己则走到黑水河前某地蹲了下去。地上有几件散落之物,她目光扫过,眼眶不由发烫。地上的东西,她熟得不能再熟,几乎都是她亲手替霍铮整理的。粘着纸条的药瓶、随带的绷带、匕首还有一幅她的小像。他很听话,她要他带的东西,他都乖乖带在身上。她捂紧了口,强忍几近沸腾的悲怆,起身行至黑水河边。黑水冥沙,下面到底是什么竟能将人吞噬她倒真想试一试,如果下去了,是不是能见到霍铮“主子,不要”旁边冲来一人,急急将她往后一拽。俞眉远这才发现,恍惚间她已将脚伸了出去。“这东西碰不得,主子,你要节哀”邵信已向吴涯和胖子使了眼色,令这两人跟紧了俞眉远。“对不起。”俞眉远重振心情,压下痛意,抬头沉静道,“我们走吧。”再痛,这时候也要全部放下。地宫广大,虽然俞宗翰早已探得线路,然其间危机四伏,想要在短短几日内再走一遍是不可能的。俞宗翰在皇陵地图上标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地。皇陵与桑陵一般大小,主墓就位于桑陵正下方,全墓格局便如前朝帝京,中为皇城,四周环绕为帝京街巷要所,陪葬的俑人皆依京中百姓寻常生活形态所制,一眼望去,这阴城里人影幢幢,倒像一处永无天日的地底城市。俞宗翰将此陵称之为天阴地城。天阴地城与皇城一样,有护城河与城墙。黑水冥沙便是护城之河,连着镇墓石兽的夯土墙便是所谓城墙,城门共有四处,这四面城门外便有俞宗翰要她寻的机关。这四处机关都与桑陵城有关。皇陵在建造之时,前朝皇帝也担心后人大举侵城盗墓,故设下这四处流沙陷阱。这四处是四间陪葬坑,坑中放有许多诱人财物,只要居心叵测的人踏入,便会引发机关,到时陪葬坑的精铁门会将坑封死,天穹裂开,与地面相接,其上覆的流沙全数涌入,将人活埋于此,顺便封死了进出皇陵的四处城门。俞宗翰所打的主意就是将这里的机关改作由他们控制,如此一来便可引诱魏眠曦的兵马到这四处地方,他们打开机关,地上的人便会陷入沙漩,一起被埋到地底。“东城门,对应的是桑陵东南方外五百步之地,应是此处无误了。邵先生,可以动手”俞眉远看完地图后对邵信已道。邵信已点点头,道:“主子,交给兄弟们吧,你去一旁歇歇。”俞眉远道了声“好”,并没客气。这一路寻来机关太多,多处需要她用往音烛查探后方能避过,往音烛极伤元气,她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不知多久,有人过来拍她的肩。她睁眼,眼前景物有些花。探路加上改机关,他们一进古墓就是四天时间,四处机关才改好三处。还差一处。为缩短时间,俞眉远和邵信已决定走捷径。这条捷径先前俞宗翰并未探过,是一条窄长的巷道,根据前朝皇城图所示,过了这条巷道便是最后一处城门。当日俞宗翰因要探主墓,便未走这巷道,而选择了绕路,如今他们想节省时间,这条巷道是最好的途径。因是未走过之路,俞眉远与众人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巷道与普通街巷并无差别,左右两侧皆是阴沉沉的民屋,道路上的俑人栩栩如生,宛如在地下生活般,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过这些俑人,都是盗墓的老手,知道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没有人有多余的举动。俞眉远心里却浮起些古怪感觉来。她总觉得这街巷哪里不对。“主子,邵先生,出口到了”前面有人高喊一声。俞眉远抬眼望去,果然巷道前面是个出口,只是那出口一片幽暗,隐约有些绿光闪过,不太像是地底城门。“别过去”手中往音烛忽然自行轻颤一下,仿佛示警,俞眉远当即疾喝。然仍是迟了。最前面探路之人已一脚踏出。“啊”惊叫声响过,却倏地一下又归于平静,那人瞬间失了踪影。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猝不及防,均吓得当即停步。俞眉远从胖子手里劈手夺过火把,几步冲到巷口处,将火把往外一照,脸色顿变。这外头哪里是城门触目所及,是一片宽大的冥沙黑水池,宛如一方巨大墨砚,先迈出步子之人并未察觉脚下是黑水池,差之一步,便即刻被吞噬。黑水池上是个被藤蔓树根织起的大洞,看得出来,树往地面生长,他们是在树心正下方。这么大棵的树“这是桑陵南城墙外的鬼树树底”邵信已皱眉。俞眉远听过这棵鬼树之名,鬼树其实是由数棵生长在一起的巨树扭结生长在一起所组成的怪树,是这沙城里难得的植物,然而这树却会要人命,每每有活物靠近,便会莫名其妙失踪,不知何故。如今看来,失踪的人大概都进了这树的肚子。“回去,快回去,别呆在这里”俞眉远忽厉喝一声,重推了身边的吴涯和胖子。邵信已惊疑望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用了往音烛。俞眉远脸色苍白,指尖血丝不停涌入灯内,铜灯绽出淡红光芒,她却已神色大急。“这里头还有别的东西,过来了,快回头”她已感知到空气中传来的气流变化与细微翅鸣声。很大一群东西正蠢蠢欲动,寻活物而至。众人听了她的话不疑有它,拔腿就往原路跑。可原本微不可闻的翅鸣声眨眼间就大起来,化作沙沙响声,由远及近。不过片刻,那洞顶的藤蔓根隙间就飞出无数斑斓彩蝶来,聚到一起,像团浮在黑暗里的七彩云霞,朝着他们飞来。“仙衣蝶”邵信已脸色已变。“何谓仙衣蝶”俞眉远执灯跟在最后。“仙衣蝶又名鬼母蝶,群居,吸食活物血髓而活,其毒能令人丧失理智,从前我与俞大人探墓时曾经遇过一小群,棘手无比,叫我们折损了半数人手,如今这么大群”邵信已不敢多想。“先用火试试”那蝶已追到他们身后,俞眉远右手执灯,左手拿着火把点燃最近的俑人衣服,再飞起一脚,将烧着的俑人踢到蝶群间。刹时间数只仙衣蝶烧着,发出阵刺耳虫鸣。趁着这间隙,俞眉远催着身边众人快速往回奔逃。可不过片刻,那蝶群竟散开,而后气势更汹地朝俞眉远扑来。俞眉远挥着手中火把驱赶仙衣蝶,往后退了几步,一只仙衣蝶往她眼珠上扑去,情急之下她抬起右手去挡。往音烛中魂引忽再度一颤,那只仙衣蝶竟突然停在她眼前。她心有余悸,往后退了两步,仙衣蝶又再逼进两步,似乎与她保持着某种距离。往音烛她将铜灯往仙衣蝶处一推,仙衣蝶便往后飞了一点。这虫子怕往音烛。不,不止是害怕。俞眉远试着将灯往旁边一挥,仙衣蝶仿佛有灵性般,竟跟着往音烛飞去。这灯能控制这群鬼蝶。身边传来慌乱的叫喊和碰撞声,俞眉远也顾不上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只将手掌一张,彻底覆上铜灯。鲜血如注,倾入灯中。灯中魂引高鸣而起,似要从灯中跃出。嘹亮的虫鸣令所有鬼蝶都忽然停止,铜灯里红光大作,照亮俞眉远全身。她将手中铜灯一挥,厉喝一句:“回去”只闻一阵羽翼沙响,仙衣蝶竟真的重聚而回,转眼隐入树洞之中。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后怕不已,俞眉远却只留意四周动静,直到再也闻不得半丝虫声,方才放下心来。“唔。”精神一松懈,她脑中便一阵剧烈刺痛,逼得她双手抱了头。火把与往音烛都落到地上,她扼制不住这股可怕痛意,身体一软便倒在地上。适才为驱鬼蝶,她透支精血施展往音烛,如今遭到反噬,连归海经的心法都缓解不了。眼前一黑,她便人事皆无。黑暗幽长,再度睁眼时,俞眉远已回到桑陵城中。昏迷不知时日过了几多,然而她先前已在地下呆了五日,加上之前的三日,至少已有八天时间。魏眠曦的大军应该马上要到了。她掀被下床,急步冲出屋子。屋外正是破晓时分,天色黑沉,然而全城慌乱,尽皆喧声。魏眠曦的大军已至,而昌阳的军资被阻,他们困于桑陵,粮草尽断。到如今,已是开战后第三天。第189章 不死无休破晓之前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桑陵内却满城乱声,街巷火把光芒簇簇晃动。俞眉远的耳边除了风沙啸响,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与厮杀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隔壁的屋子全是空的,她冲出住所,随意拉住了街巷上奔来的人问起。“魏家军已经困城三日,前两天没有攻下城来,今日歇休战歇了半天,到晚上又发起夜袭,聚集人马攻过来。”那人说了两句就匆匆跑走,俞眉远以指节压着还隐隐作疼的额头,算不出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她又往城中临时所建的医馆掠去,才跑了几步,便闻得城外一声炸响轰得地面颤抖,也不知是哪路人马踩到了震天雷。医馆处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临时所设的医疗床已不够安置,伤情稍轻些的都只能席地而卧,杨如心正在其间忙碌,四周一片哀嚎声。“杨姐姐。”俞眉远唤了声,冲到她身边。“你醒了”杨如心拭拭头上的汗,手上的动作没停。“我晕了多久,战况如何”她问道。“你耗损精血过度,足足晕了五天,是邵先生他们将你带出来的。战况不是很妙,桑陵已被魏眠曦的兵马团团困住,昌阳的粮草到不了,城中剩余的粮食撑不了几天,而魏眠曦的兵马数量远胜我们太多,若是三日之内没有援军抵达,桑陵城必破。”杨如心快速处理完手上这个伤者才转身看俞眉远。说起粮草,她才想件事来。“拿去。”杨如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到她眼前,“你这五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忙得也顾不上你,你先喝点水。如今城中粮水皆不够,先要紧着前线的战士,每个人配给的粮水都少,你将就一下。”俞眉远这时方觉嗓子眼干得要冒火,唇也起皮,见状也不与她客气,拧开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水。冰凉的水有些苦涩,不好喝,却仍是润了她的口唇。摇了摇水囊,囊中的水只剩下一半,她不舍再喝。杨如心正从随身小包里摸出包得严实的油纸,一层层打开后露出块炉饼。“我给你留的,快吃点。”俞眉远刚想拒绝,却见她满眼关怀,又兼自己腹中确实空空,大战既起,她少不得要花费气力,故此时并非客气谦推之时,她就接了炉饼,三两口胡乱塞进嘴,又喝了口水送下,方才开含糊道:“战况竟如此恶劣洪大人、我父亲还有连二哥他们呢”“俞大人正带人负责城门几处皇陵陷阱,洪大人与连二哥在南城门处。你们在皇陵里遇险,你昏迷之后,邵先生他们无法再改陷阱,只急急带你出来,所以现在南城门处没有流沙陷阱,他们都在那里商议。”“知道了,我去找他们。”俞眉远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向她要了两卷绷带,这才转身朝南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