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南城门时,洪涛正与连煜在瓮楼商议事情。情势非常棘手,东西北三处皆有流沙陷阱,为些连煜设计诱使魏眠曦的人马往这三地攻去,只等他的人马踏进,他们就能一举引发陷阱,不说能一举歼灭,至少也能动到他的元气。但魏眠曦竟不知如何看出他们的打算,使了招将计就计,只派了部分人马攻向这三处,他自己则亲自领了一队精兵朝南门这边悄然逼近。等到连煜几人发现,已然晚了。若是城南门被破,不用等三天,桑陵就已经守不下了。洪涛急得团团转,连煜一时半会也无计可施。南城门俞眉远早已到瓮楼里,他们在屋中议事,她便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着,另一边将绷带往自己左手上一层层缠紧。如今她两手都伤,右手手背是被宋阳的刀所伤,左手掌心却是下皇陵时为驱仙衣蝶而不顾一切地按到往音烛上,叫铜灯上的虫雕刺伤了手掌所留。伤口虽已都包了绷带,但她若想用鞭和弓,这伤不多包几层,一旦用力伤口就要迸裂。裹好了左手,她却没动右手。“南墙外是不是有棵鬼树”她忽然问道。“是有这么棵树”洪涛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你们先别出手,都呆在城墙上,魏眠曦和他的人,交给我”俞眉远说着看了眼远处的天,天地交接处已有隐约光芒。长夜将去,破晓已近。“你一个人”连煜大惊。俞眉远摇摇头:“叫沐沉沙过来,我有事请他帮忙。”绵长的沙丘之上,无数黑影正快速朝桑陵城奔去,从沙丘之上望下,桑陵城的火光点点,已能望见。“将军,为何我们舍了最易攻打的东北两门,转而攻向南门”魏眠曦的亲信于平骑着马,与他并肩而行。“东北两门声势虽大,可守城的人却不如南门多,相较之下,南门静悄悄,可守城的人却多出数倍,这显然是诱敌之计。南门必是桑陵防御最薄弱的地方。”魏眠曦道。他身着玄甲,头戴赤盔,背上的玄色披风迎风而展,目光如这长夜寒星,直落桑陵城。不知道她在不在这里“其实我们已经截断他们的粮草,只要困上一个月,桑陵城便不攻自破,何必折损这么多兄弟攻城”于平点点头,还有疑问。“西北军和萨乌最近有些太平静,恐其中有变。若是知道桑陵被困,霍汶极有可能派兵援手,亦或是直取赤潼,我们没时间等,只能速战速决。”魏眠曦说话之间已将腰间佩剑拔出高高扬起。一挥而下。“破城门。”桑陵城外的月芽泉,有一支百人小队悄无声息地聚集。月芽泉在神女峰下,魏眠曦的兵马并没到此。“底下危险甚大,你们都要跟紧我,切勿触碰所有东西。进了桑陵城就按计划行事,你们手中都有流火箭。我们就以流火箭为信,只破魏军北路包围。”低哑的声音冷静吩咐着,作最后的嘱咐。“是,殿下。”百人齐声,只发一语。“准备好了,走吧。”霍铮轻喝。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他没能赶在魏眠曦围困桑陵之前进城,如今桑陵被魏军围得密不透风,他的两万兵马只能蛰伏在魏军后方窥探。所幸黑水冥沙之下的地狱,给了他另一条通往桑陵的路。“卟嗵”几声,水溅接连响过,转眼又恢复平静。霍铮与这一百人早已换过水靠,潜进了月芽泉底。月芽泉底有皇陵的另一入口,水底的墓洞就与黑水冥沙下的地狱相连。当日他被魏眠曦所逼跳下了黑水冥沙,跌进了冥沙下的幽闭空间,那是个蛇窟。在蛇窟中求生的日子,他不愿回想,但如今为进桑陵,他少不得再回想起这鬼地方来。泉底有个只供一人可过的洞穴,霍铮率先游过去,便到达蛇窟尽头的小水潭。水潭浑浊,洞中腥臭不已,四壁洞中无数小蛇闻得异动纷纷游出,却在接近霍铮的时候“嗤啦”游开。他从潭中走出,所行之处,蛇类皆避。霍铮目光四下掠过,想起暗无天日的时光,时间没了概念,只剩下眼前没有尽头的幽长洞窟,四壁与地上都是盘踞的大大小小蛇类,这些蛇没有毒,然而却会将人生生咬死。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条蛇,也不懂被咬了多少口。饿了生食蛇肉,渴了便饮蛇血,最后他杀了这蛇窟尽处最大的一条双头巨蚺才得以脱逃。杀巨蚺时他曾生饮蚺血,这蛇窟中的蛇类以蚺为王,他身上带着蚺的气息,故四周的小蛇不敢靠近他。后面游进来的人便没那么幸运了。“杀过去。”霍铮没有废话,手中长剑划过,眨眼间就将旁边两条花蟒斩成两截。蛇血飞溅,他跟着掠起,带着众人朝外一路飞奔,一路大开杀戒。大军压至南城,急行攻向南城墙处。巨大的鬼树静立南墙外三里处,这树的枝干扭曲抱团,枝叶很少,只剩下细长的枝条,在黎明的浅光与风沙里飘摇得像巨兽诡异的触角。这棵鬼树长在他们攻城必经之路上。一道红影自城墙头轻飘飘飞来,站到鬼树旁的沙丘上,手执长弓,箭尖指向鬼树树杆。沐沉沙安好火药,从树上飞回,想要接近那道红影。可才走了两步,脚前便落下一箭。那人不肯他再留下,沐沉沙握握拳,耳边喧声渐沸,他狠下心来折身飞回了南城墙上,和洪涛、连煜并所有守城战士一起远望。俞眉远一力守城。大军逼近,不远处的沙丘忽然尘烟弥漫,无数人从丘上冲下,朝南门涌去,冲锋的嘶吼响起,大地开始震颤,沙砾不安地跳动。俞眉远眼眸一眯,扣紧三只羽箭,箭尾燃着火焰,倏然射去,扎进树杆上沐沉沙绑好的炸药中。轰震响惊天。远处拿着观远镜的魏眠曦蹙了眉。他看到冲天的烟尘中一缕红影飞起。鬼树树杆被炸出巨大豁口,沙沙的拍翅声被轰声压过,无人可觉。冲锋在前的将士只见前方巨树被炸,却没伤及他们半分,谁也不知出了何故。攻城的脚步没有半刻停歇。鬼树的豁口之间,忽然飞出一团彩霞,那道红影轻灵灵飞上这团彩霞,仿佛仙人临世。很多年之后,西北疆域都流传着一个故事,世代守护桑陵的神女不忍见古城被毁,便化作人身协助城中的三千儿郎守城,留下了焦黑的半棵鬼树被当作神迹。然而这一刻,不论是城墙上的连煜、洪涛与守城将士,还是远在沙丘上观战的魏眠曦,都惊得无法言语。俞眉远的右手已重重覆上往音烛,血源源不绝地流进灯中,魂引鸣声不断,铜灯中的红光大作,将她整个人都笼入光中。执灯之手凌空一挥,五彩斑斓的仙衣蝶如霞光般涌向最近的一批攻城的士兵。“啊”凄厉的叫声从被仙衣蝶覆上的士兵口中发出。血色溅上这片金沙,尸体一具接一具全下。铁器交鸣的铮响嗡然不断,被仙衣蝶咬中的人不死也神志涣散,不分敌我挥刀乱砍。后面的士兵见此异状惨象,纷纷驻足,不敢往前。这一幕不像人力所为,非鬼神不可。鬼神这说,历来能惑人心。“这这是什么”于平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前头的红云。魏眠曦不语,只冷眼看着。大战还在继续,天边第一缕破晓的阳光洒来,照上这片斑斓云霞。俞眉远手中落下第一只仙衣蝶的尸体,而很快,这些仙衣蝶如落叶般纷纷飘落。都是墓中鬼物,见光便死。俞眉远咬咬牙,执灯之手再度一挥,令这些仙衣蝶飞回树杆之中。天亮了,仙衣蝶无法再用,而且她的精血已耗不起了。攻城的士兵被震慑在鬼树前数百步开外的地方,惊愕地望着已飞至眼前小沙丘上的女人。刚才这些,都是她一人之力所成“若想死,就继续上来;若不想死,就叫魏眠曦出来”冷冽声音像月芽泉的泉水叮咚,远远传去。“王妃”很多人都认出了俞眉远来。魏眠曦终于见到她。“于平,下令大军暂退。”魏眠曦冷冷一语,纵马跃出。魏眠曦身着玄甲,手持长枪,望着城门外沙丘之上站的女人。天色已大亮,烈风灼人,砂砾刮肤,吹得人鼻里口中都是沙,她嘴唇干枯,面色苍白,已无昔日艳色,然红衣猎猎,衬她眉间毅色,却又当得起风华绝代四字。他沉默地望着她。俞眉远浅浅一笑,缓缓解下腰间束巾。细长红锦入手,她用力一震,红锦尽碎,化碟而去,露出其下裹的黑青长鞭。红袍松去,她随手一褪,那袭艳裳便如云霞远去。魏眠曦眼眸一痛,仿如有箭刺入。红衫之下,孝服哀哀。素白丧衣,悲凉入骨。“魏眠曦,我同你打一场,不死无休,如何”白衣素缟的俞眉远开口,笑得更加鲜艳。鲜血自她袖中掌心滴落,溅在沙上,转眼也就干涸。终于,可以不用再着红衣了霍铮,你看到了她果然骗了他。魏眠曦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样愤怒,可见到她的这一刻,他却突然平静。这世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有力不从心之感。他耗尽全力,费尽心神,软硬施过,想要她回头,仍是求而不得。他与她的感情本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开始,他是守家护国的少年将军,她是为他一箭去敌的孤勇少女,可最终却走到了如斯地步。不死无休。说得真好。“乐意奉陪。”魏眠曦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人从马上飞起,朝她疾掠。长鞭扬起,飞满天金沙如雨。白衣胜雪,在金沙与剑影之间穿行。魏眠曦的剑冰冷无情,如他这人,布满阴戾,像那地底的毒物,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出,咬紧猎物。俞眉远就是他剑刃之下的猎物,与他相比,她的鞭法显得太过仁慈。她的实力离他确实还有一段距离。魏眠曦步步进逼,她则步步后退,长鞭密织成网,只防不攻。“嗤”地轻响,她臂上衣袖被他长剑划过,血染白衣,他转身又是一掌击出,直印上她的胸口。俞眉远避之不及,生受他这一掌,如断线风筝般飞进了鬼树的树杆豁口间。魏眠曦皱皱眉,不假思索飞到了树杆的豁口前,探目望去。这一望,他神色顿改。树杆内是巨大树洞,其下是一大片的黑水冥沙。他目光在里面一扫,没有发现俞眉远的身影。她莫非掉进了黑水冥沙魏眠曦握紧剑,有些失神。惊变顿起。黑青长鞭蛇似的从树壁上游来,猝不及防缠到他握剑的手腕上,长鞭之上传来巨大力量,将他往下一扯。灌了归海经内力的长鞭,宛如荆棘之藤,紧紧缚在他腕间。俞眉远的身形从树壁上显出,受那一击也只是诱他前来,她并未落到黑水冥沙里,只是缩在纠结的树隙里,躲过他的视线,让他轻了敌。为的就是这一刻。“魏眠曦,我们不该一起回来的。既然一起回了,那就一起死吧。”俞眉远松开攀着树藤的手,拽着魏眠曦往黑水冥沙里坠去。他怎样杀的霍铮,她要他一分不差的还回来。哪怕赔上这条性命瞪大的眼眸毫无惧意,仿如上一世她在万隆山上救他时的眼神。“阿远”他轻轻唤她一声,被长鞭缚住的手反掌一握,竟拽住了她的碧影鞭。长鞭一震,她手中伤口剧痛,不由松手。他抢了她的碧影鞭往树藤勾去,另一手伸出,想要拉她。衣袖拂过,他没能拉到她的手。“阿远”他眼睁睁看着她往下坠去。白影急沉,似星辰殒落。她无惧。这一世,她已活得痛快,不论生死。足矣。俞眉远将眼眸闭上。她很累很累了。“轰”树洞忽剧烈一颤,四周栖息的仙衣蝶纷纷如枯叶般被震落,地上的黑水冥沙被底下的东西炸开,黑色冥沙飞了满天,化成点点细蝇。有人从下面飞出,似撕裂苍穹而来鬼神。俞眉远精力已竭,神志已模糊,耳边声响仿如隔着一个世界,不再属于她了。她整个人只是往下沉着,沉着忽然,无底的沉坠似到了尽头。她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