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倌只觉得万般情绪从记忆深处排山倒海汹涌而来,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静静的闭上眼睛,久久不能平复心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当她去了,可是又不愿意相信她已经去了。他用尽所有力气去忘记她,企图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磨灭,所以他从来不提,从来不想。可是他一旦看到靖岛上,那些在南方温热地带艰难成活的梅树,就对记忆的猛兽再无抵抗之力。他到后来也终于明白,如果是你硬要自己去忘记的东西,往往是忘不掉的。亦真是他此生都难以撼动的信念,曾经他放弃了这个信念,如今却能找回来了。他回来这一趟,收获了这样一个消息,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回来对了。过了许久,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而那声音是嘶哑低沉的问:“她她可还好”阿臻并没有接着回答,她看着爷爷这个情况,心里慢慢了然起来。她侧着头想了想,:“爷爷,她是不是您那位通匪的夫人”陆少倌闻言一惊,微微一扬眉道:“你这小鬼头,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阿臻笑一笑:“我小的时候,他们说话都不避讳我,当我听不懂,其实我都记着呢。”陆少倌的思绪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牵绊,令他的声音也沉重而久远:“她有她的义,她放了那些人,我一直等着她的解释,可是她一直没有我不知道她是不敢还是不屑还没回到城里,她就跟着那齐五走了我连问她都没来得及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想明白了,我当年即使是问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做的事情,自是有她的道理,我容不容得下她,是我对天下的交代。”阿臻其实听说过一些,尤其是看到爷爷和念夏奶奶那种冰冷的交集,她心里也曾经有过对这段感情的看法,便脆生生的说道:“爷爷,以我来看,您这么多年也没有看清楚。您对天下有了交代,可是天下对您有交代吗谁会在乎您每日在书房里面对着那株梅花的心情您为了江山,与陆襄奶奶分离;您为了那悠悠之口,将自己的心放在火上烤;您将那梅树从内陆运到热带来,又在书房隔间建了冰室,专门养着它,纵使那梅树的徒子徒孙都开遍了靖岛,可是又能怎样呢您这样的思念揪心,只会让我们这些身边的人心痛,可是您看看这窗户外面,这天下的人他们,谁知道谁又在乎”陆少倌沉默了,他的眼神远远地飘向了窗外。此时正是傍晚吃饭的时候,窗外不远处的医学院食堂处人来人往。有一对老夫妻,老先生穿着病号服,老妇人搀着他,纵然是搀得那样费劲,两个人的手也是紧紧的握住的,他们走的很慢,走几步,老先生就有些劳累,便停顿一会儿,妇人就帮他擦擦汗。两人的表情平和,老远都能看到他们的眼神里有着对彼此深深的依恋,那一段短短的路,被他们走出了天长地久的味道,仿佛他们一直在路上,也将一直走下去。后面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嘴里喊着什么,大概是“让开让开”之类的话。老夫妻忙笑着侧起身来给他让路,小男孩便蹭蹭的跑进了食堂里,然后追上来的是大概是小男孩的爸爸,这位爸爸擦着汗,抱歉的对老父亲点点头,紧跟着跑进去。这才是寻常百姓家。这样的场景,在陆少倌的生活里,几乎是绝迹的,他是缺失的丈夫,缺失的父亲。这些年来,他忙着争天下,戾气越来越重,一句话可以翻云覆雨,一个眼神可以叱咤风云,不动声色间,一些人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也并不觉得可惜或是悲悯。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江山,呵,江山。可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念夏已经与他多年貌合神离,她的那几位情夫,他心里都清楚的很,只是懒得动他们罢了。他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和他亲近的,在外面做的一些混账事,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与自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却颇得自己的缘分,时常跟在自己身边带着。他的下属们,若不是他钳制的严,只怕也早又生出动乱来想想这些,他就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他怀念旧日梅花下的一壶酒,身旁佳人的一缕笑,只觉得那时候的时光,纵然是行军打仗,动荡不安,心里也是沉静的。阿臻的一席话,纵然有她的孩子气,他却如醍醐灌顶,心间通明。他沉思了许久,便叫了黄主任来进,细细的吩咐了几句。黄主任神色亦是激动,但又有些犹豫:“属下明白您的心情,只是我们如今在人家地盘上,不比我们自己那里,警卫力量怕是不够的,只怕”陆少倌的心思那样迫切,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问题,便摆摆手道:“你啊,跟了我这么些年,是比夫人还了解我的人了,如今怎么反而瞻前顾后起来了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如今这一场病赶着一场病的来,本身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说到这里,他不禁轻轻念诵起来:“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黄主任听得满心心酸。陆少倌继续说着,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起来:“之前那些年,我总是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独独把她丢下了如今她就在这里,就在咱们眼跟前,你还不让我去见她,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黄主任听得更是揪心,他当然知道少帅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听到“死不瞑目”这句,只觉得少帅那语气更加凄厉悲凉,便生出满心的惶恐:“少帅,您可别说这样的话,这是折煞属下了啊您放心,属下定当竭尽全力,满足您的心愿。”陆少倌闭上眼睛,沉沉的点点头,有泪光在眼底如星芒闪过。、二十九那些旧日的时光排山倒海的扑面而来,那些记忆模成了窗外那昏黄朦胧的月光,窗外有不知名的花朵款款悬着那抹月色,辉映着零零碎碎的漫天星子,仿佛伸手轻轻一掬,就能将这些闪亮全部纳入怀里,他突然有了朝花夕拾的情怀。是否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很多事情盼了很多年,疑了很多年,待得听到消息时,扑面而来的是振奋和激动,可是一旦确认了,却变得异常的平静和安慰。这些年来,陆少倌从来没有向今晚这样平静安心过。她还活着,就在这里,明日即可见到,这三个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的汹涌而来,却让他有了一夜安稳的睡眠。他这一夜心情异常的平静,既没有要见到亦真的兴奋,也没有考虑见到她之后要说些说什么,他只觉得像是回到了旧日里,曾经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过。恍如他在某一日的清晨,打了胜仗刚领军回营,便匆匆的回到后院去,一掀帘子,她正在妆台前含笑抿发。早晨的阳光清新微凉,透着清爽。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精密,异常的嘹亮。黄主任顺着鸟叫声看过去,是一只黑色不知名的鸟,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详。那一丝不详在心里生了根,便瞬间长成了参天树,充斥在他的胸腔里。他更加紧张了。他昨晚就打听好了今日亦真的行程,可是因为警备安保力量实在不足,他心里真的是没底的很。如今本来就在人家的地界上,这种事情本来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办,所以他只能依靠现有的情况,尽最大努力去周全。陆少倌也因为听得那一声鸟鸣而醒,可是他和黄主任的心思完全相反,他只觉得一大早就听得这样清亮的鸟鸣声,是非常好的兆头,又想到今日大概就能见到亦真了,那平静了一夜的心情竟然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他不禁自嘲,如今都这把年纪了,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如今却如个老小孩一般。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早,入目都是蟹壳青的色泽,太阳还没升起来。这时,黄主任匆匆走进来,恭敬的回道:“少帅,我已经打听到消息了,今天亦真夫人在鸿瑞堂义诊。属下已经派了便衣过去察看。”陆少倌一听,心情甚好,那心儿也一并飞到了鸿瑞堂去,满脸含笑道:“那你还不快让他们服侍我用早餐用完早餐,咱们就去”黄主任迟疑道:“上午去鸿瑞堂诊治的病人会很多,不如我们等临近午餐的时间再过去。”陆少倌一听这话,便如孩子一般翻了脸,面色不虞道:“等等等,我都等了那么多年了,还要我等。”黄主任忙安抚他:“只怕咱们去了,那么多人等着诊治,亦真夫人也没空见咱们啊。”陆少倌便将手里的报纸重重的往床上一放,叹口气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行针啦,我们先悄悄的去,在旁边看看,不打扰她。等她忙活完了,再去见她。”这时阿臻走了进来,恰好听到这句话,便好奇的问道:“爷爷,为什么不告诉她”陆少倌一看见阿臻进来,心里又生了欢喜。当日他将阿臻留在身边养着,就是觉得自己与这个孩子的缘分匪浅,如今竟通过阿臻无意中探得了亦真的消息,他心里便笃定,一切事情在冥冥之中都有定数。想到这里,那满心的喜欢四溢出来,脸色便绷不住了,只是笑道:“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活着却瞒着我,给了我这么大个惊喜,如今就不兴我给她个惊喜啦”阿臻无奈的摇头笑道:“爷爷,您真是太顽皮了”陆少倌便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笑道:“你快先过去吧,帮你奶奶打打下手,别让她累着。”阿臻听了这话,知道爷爷心疼陆襄奶奶,便佯装不乐,一下子扭过头去,嘴里哼一声道:“爷爷你偏心”陆少倌哈哈笑起来:“你这小丫头还要吃我们老太太的醋”阿臻一跺脚,笑道:“我可不敢。”陆少倌忙小声的叮嘱她:“可不要提前告诉她哈。”爷孙俩正说着悄悄话,陆襄敲门走了进来。今日轮到他来帮陆少倌做例行检查。之前他也来过几次,一般从检查始到检查完,陆少倌都是沉默不语的。可是这次,他检查完刚一抬头,就发现陆少倌正盯着他笑,那个笑容仿佛是脸上开了一朵艳丽的花。他心里不知何意,便轻声问道:“陆先生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陆少倌忙摆摆手,只是笑眯眯的说道:“没有,没有。”陆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也不敢再问什么,只得要退下。这边陆少倌突然又开口了:“小陆,你快走吧,你再在我这里呆一刻,只怕阿臻要怪我老头子没眼色了。”他边说,边做了一个“她一直在等你”的手势。阿臻一听,脸一红,娇嗔的喊了一声“爷爷”,便扭身跑出去。看到她这幅模样,陆少倌心情更加好,便朗声笑起来:“小陆,你还不快追上去”陆襄不烦分辨什么,脸上也是一红,忙跟着走了出去。黄主任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道:“这一对小儿女,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海峡。不过,这对他们年轻人来说,也不算得什么,只怕比我们那时候要想得开喽。”陆少倌笑道:“他们要是自己乐意,我是不反对的。”说笑间,他们便服侍着陆少倌穿戴起来。陆少倌因为是要去见亦真,那满心里要打扮一下的,左右穿个衣服就耗了一个小时,一会儿这件不行、不庄重,一会那件不行、显得胖,左右等他移步下楼了,就已然出了太阳了。他这次是便衣出行,就连当地政府都没有告诉,对医学院的人也只是说是在附近转转,医学院的人自然是不敢拦的。黄主任一心要低调,不能引人注目,因此车子也是家常车子。大概走了半个小时,他们便来到了鸿瑞堂门口。眼下不过是九点钟的功夫,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头攒动,一点缝隙都插不进去。陆少倌便令人将车子停在另外一条街上,自己缓步走了过来。好在阿臻他们已经在里面做好了接应,他们便从后门直接进了大堂。隔着人群望过去,只看见亦真正坐在大堂东边的梨花木案前,四周围着满满的人,人声鼎沸,乌泱泱的像是这边春节时的火车站。阿臻和陆襄忙着做引导和初步问诊,脚不沾地的来回跑着,整个大厅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陆少倌生生忍住自己要往那边走的脚步,想了想,便走到了大堂西边来,和东边的境况远远地对望着,索性做一次安静的守候者。毕竟人都在这里了,还能跑得了吗这一东一西的距离,偶尔人群中会漏出一条缝隙来,他贪婪地看着,似乎更能将她看清楚。身边有人搬了凳子来,陆少倌便在这边安静坐下,笑着对黄主任说:“你看,她哪里顾得上咱们”黄主任一边陪笑着,一边是高度警惕。这大厅里人太多了,他怕太过于张扬,只带了几个便衣进来,还有几个留在了门口把守着。如今这样的情形,他只能充当贴身保镖了。人来了,又走了,紧接着又有一堆人跟进来,那看病诊治的队伍就像是一个时紧时松的弹簧,陆少倌看到亦真一直忙碌着,中间丝毫没有休息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些心疼。他忍不住焦急的要去帮她,却被黄主任给劝阻了。陆少倌狠狠的斜睨了黄主任一眼,黄主任只能当没看见,心里暗自感叹,做人保镖的,就是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命。过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光景,人终于少了一些。陆少倌再也按耐不住,便蹭一下站起身来,跃跃欲行,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