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站成一排,挥舞着小手绢儿,嘤嘤嘤地比谁的哭声更大。奶娘倒忍住眼泪,对贺灵韵看了又看,抱了又抱,摸不尽的头,拉不够的手,说不完的话,就怕哪句没嘱咐清楚,叫小姐受了委屈。贺灵韵安慰道:“奶娘放宽心,我会囫囵个儿回来的。”“小姐呦,你说这话”奶娘差点崩溃流泪,“真是不让人省心呦。”悦心自信道:“奶娘放心,还有我呢,悦心一定好好照顾小姐。”奶娘反道:“你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呦,但只能指望你了,我告诉你的可都记住了”悦心不乐意:“悦心很乖,怎么不让人省心”“但是你钝啊。”贺灵韵一语揭穿真相。“小姐你坏,总是拐着弯儿说悦心笨。”“我哪有拐着弯儿说你笨,我明明已经很直接了。”悦心气得跺脚。奶娘瞪她:“严肃点儿呦,我叮嘱你的那些,你都记住没有”“记住了。”而后,贺府大小姐贺灵韵终于乘上小马车出城了。这是她首次出远门,心中既激动,充满期待,却也满腹牢骚。一路上,贺灵韵扒着车窗看外面的街景,小脑袋想东想西的,不停地盘算鬼主意。果然,马车驶出城门,贺灵韵转身盯向车厢里端坐的丫头悦心,那直勾勾的眼神令悦心身躯一震。“小,小姐,怎,怎么了”悦心忐忑问道。贺灵韵凑近她,挤眉弄眼:“美女,我带你私奔吧。”悦心为难:“小姐,私奔这种事儿不都是一男一女干的吗”“小姐的意思是,私自带你奔跑,去闯荡江湖,亡命天涯。”“可悦心还不想死。”“谁让你去死我不过简单形容一下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哦。”“别光哦,抒发一下你的心情,是不是非常开心,非常兴奋”看上去,贺灵韵比悦心兴奋多了。反倒是悦心直言不讳地泼小姐的冷水:“我们走不成的,赶车的是李护院,他必然不会放我们私奔。”悦心此言不无道理,纵观整个贺府,唯有李护院称得上她贺灵韵的对手,着实不易对付。但贺灵韵也并非省油的灯,很快,她心生一计。“李护院”贺灵韵提高嗓门叫车外的人听见,“贺府安危离不开你,我爹那金贵又脆弱的性命更需要你的保护,你赶紧回去吧,赶车的活儿交给悦心。”没等李护院接话,悦心倒先开口:“可是小姐,悦心不会呀。”贺灵韵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不会就学”“那劳驾李护院教教悦心。”悦心道。早知这件差事没那么容易,忙于赶车的李护院已做好应付各种幺蛾子的准备,但听到这里仍是哭笑不得:“小姐,莫说一时半会儿悦心学不来,即便侥幸学会了,你们也不识路。”“你离开前给指条道儿呗。”“小的不能离开,小的奉老爷之命护送小姐安然抵达书院,不到目的地是不会走的。”“就知道你古板又固执。”贺灵韵低声嘀咕,后大声回应,“本小姐武功高强,用不着你护送,你走麻溜儿的,赶紧走”“恕我难以遵从”“哎呀,你就从了我嘛。”李护院干脆闭口不谈。贺灵韵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停停停我要下车拉屎”李护院轻松看穿她的伎俩,道:“请小姐别再为难小的。”“我才请你别为难我人有三急懂不懂你叫我贺尚书家堂堂大小姐拉在车上啊”李护院只好将马车停在路边。一手抓包袱,一手拽悦心,贺灵韵大摇大摆跳下马车,施施然抬眼观望四周,指了指远处,道:“我去那片树林。”谁料手中包袱被李护院劈手夺去,李护院道:“我替小姐保管。”“那里面都是纸,我用来”话说一半被身旁的悦心急忙捂嘴,贺灵韵想一想,这么讲确实不雅,于是隐晦表示:“你懂的,快还我。”李护院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过去:“小姐请用这个。”“别人的,我用不惯。”“这正是专门为小姐预备的,与包袱中的完全一样。”笨蛋,能一样吗那包袱里装的可都是银票银票若没有它,叫行走江湖的我喝西北风啊贺灵韵吃个哑巴亏,咬牙切齿,一言不发转身坐回车里。悦心不明所以,接过李护院给的纸,追问贺灵韵:“小姐,悦心陪你出恭去吧,憋着对身子不好。”贺灵韵气道:“别多嘴,回来”悦心乖乖回去车里。二计不成,贺灵韵再生第三计。“哎呦妈呀,疼死我了,快给我找个大夫来”“小姐,我去”悦心欲毛遂自荐,却遭贺灵韵警告“不许发声”,只有乖乖装哑巴的份儿。车外的李护院一听,高声道:“小姐坐稳了,小的这就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带你去找大夫”“驾”马车当真跑得飞快。贺灵韵几次站起,却被残忍地一次次摔回座位,她如狂风般怒吼:“你想颠死我啊我是让你去把大夫请来,不是让你带我一起去找大夫”李护院充耳不闻。贺灵韵徒生闷气。这时,悦心小心翼翼张口询问:“小姐,你哪儿疼要不,悦心给你揉揉”“我牙疼。”“小姐,悦心随身带了花椒,你含一粒在嘴里,用疼的牙齿咬住,可暂缓疼痛。”“你随身带那玩意儿干嘛”“奶娘叫我带的,以防小姐牙疼。”“挖耳勺带没”“嗯,带了。”“我睡觉的时候枕的枕头,抱的枕头,都带了”“都带了。”“我最喜欢用的小碗和勺子,也带了”“带了。”贺灵韵感动中夹杂一些伤感:怪不得大包小包如此多东西,奶娘疼我,想的尤其周到,怕是恨不能将贺府所有物事统统搬去书院,供我使用。分离伊始,思念如影随形。书院建在山上,李护院将马车寄放在山下农户家中,带贺灵韵、悦心徒步登山。贺灵韵悄声告诉悦心:“趁现在,咱们俩偷偷跑吧。”悦心担心地问:“小姐,你跑得过李护院吗”“咱俩分开跑,他一个人,顾不得两头儿。”“万一李护院只去追小姐一人,悦心怎么办”贺灵韵仔细想一想,也对,估计李护院不会管悦心,只盯着她就够了。忒难办,她认命地跟上李护院的步伐,来到山顶的书院。书院名“有德书院”,红墙碧瓦,飞檐翘角,茂林修竹,清幽雅致。生性粗犷的贺灵韵却一眼爱上这里:“哎呦,不错嘛。”李护院和悦心忙着卸行李,她则由酷似奶娘的嬷嬷领去参观房间,贺灵韵和悦心住一间房,分开睡两张床。出于新鲜感,贺灵韵准时参加了自己在书院的第一堂课。传说中的才女所授之课,应该不同凡响才对,贺灵韵如是想。上课的地方位于堂屋,四四方方,普通大小,构造奇特两侧皆是宽敞的双开窗,一扇紧挨一扇,前后各一道门,门上各挂一只金色铃铛。嬷嬷说,先生自前门出入,学生只能由后门进出,这是规矩,坏不得。好矫情嗯,不对贺灵韵暗暗感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才女之态,或者名师之尊屋里正前方的主位摆了一桌一椅,雕花刻叶的,极其讲究。主位下放了五排配对的桌椅,每排横四,同主位上的桌椅比起来,像被锯了半截腿似的,样子也寒酸。很明显,这种做法正是为了方便区分哪里是先生的座位,哪里是我们学生的座位。贺灵韵不得不佩服自己相当机智。于是,她拣最后靠角落的位置悄默声坐下。没想到嬷嬷客气地把她薅起来,说,先生落座后,学生方可入座,这是规矩,坏不得。看在嬷嬷酷似奶娘的份儿上,贺灵韵忍了,面带微笑,挺胸立好。后门的铃铛声响起,学生们鱼贯而入,不出贺灵韵所料,全是女的,有丑有美。前门的铃铛声随后响起,先生如踏云而来,也是女的,身段一流,长相中下,主要看气质,芳姿娉婷,端庄文雅。哦,这就是我爹所言大家闺秀之风范吧。贺灵韵觉得以她的资质去学成这副模样,难度颇大,之后的日子可咋过啊眼见先生盈盈而坐,正巧贺灵韵站累了,一屁股歪在椅子上,却又被手快的嬷嬷给大力揪起。耳听先生身侧的丫鬟高呼:“问好”众学生齐声道:“先生好”同时俯身行万福礼。呆傻的贺灵韵才反应过来,马上跟着弯腰行礼,嘴巴紧追上其他学生的尾音,大叫一声:“好”一着急没把控好自己的嗓门,显得格外突兀,倒把先生吓一跳。稳坐高座的先生却只是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扫视全场,眼神在最后排角落里的贺灵韵身上划过,声色未动,吐出一个字:“坐。”众学生齐齐坐下,居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惊讶之余,贺灵韵也悄无声息地慢慢落座,争取不破坏这份异常的安静。先生发话:“新悦,三月期限已至,琴棋书画与诗词,你无一样精通。依照有德书院的规矩,该是你离开的时候。”被点名的新悦起立,低下头去行礼:“请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是规矩,坏不得。再者,三月时日只长不短,如此你竟学不来一项,即便再多给你一次机会,教你在书院多留几个朝夕,也只是徒然浪费大好时光。不如下山家去,早早另做打算。”新悦双手颜面,哭着跑走了。先生继续发话:“丽影,你在书院足足待了六月有余,琴棋书画与诗词,各有小成。然而,已止步于此,纵使多加用功,亦是枉然。走吧。”丽影刷地站起来,激动道:“先生,你不要赶我走,我能做得更好”“若你胸有大志,家中也可自学,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先生,求你”“临走前,我再送你几部书,看不懂便读上百遍,其义自见。”“是。”丽影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后门。先生再次发话:“薇婷,你的琴学得最好,其余的一概不行。自今日起,你专心练琴,不必再研习别的。”“是,先生。”薇婷起身行礼,复坐下。薇婷身后的人主动离开座位,双手举过头顶,俯身向先生作揖,恭敬道:“回先生,绮珊有话讲。”先生冲绮珊微微一笑:“但讲无妨。”“谢先生。”绮珊直起身子,却依然摆出万福礼的姿势,纹丝不动,毕恭毕敬,“月前父亲送绮珊来书院学习,承蒙先生倾力栽培,绮珊不胜感激。绮珊家中经商,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而父亲的心愿却是望女成凤,企盼绮珊嫁入书香门第。如今这琴棋书画与诗词,绮珊虽略懂皮毛,但傍身足矣,达成父亲所愿,或可一试。因此,绮珊斗胆,向先生辞行。”“你资质非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今半途而废,岂不可惜”“绮珊不求成大器,惟愿嫁一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安度日,此生无憾。”“也罢”先生颓然摆手,“你去吧。”绮珊朝外走,贺灵韵盯着先生那一副生无可恋的脸,心想:这对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冷不丁听见先生叫她,她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蹿起来。“淡定。”先生面无表情地瞅她。“嗯,淡定。”贺灵韵回道。“灵韵,你初来乍到,不妨先露一手,叫我瞧瞧你会些什么。”“都不会。”“无论琴棋书画,抑或诗词,总该有一样是你所擅长的。”“都不擅长。”先生沉默,犀利的眼神却如绵里藏针一般,扎得贺灵韵的脑门儿生疼生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鼓足勇气道:“先生,要不我给您打套拳这个我还是比较擅长的。”先生的眼神越发厉害,简直叫人无法承受。贺灵韵见打拳不好使,急忙换一招:“耍剑也行,不过我没带来,先生您能借我一把剑吗”“剑没有,戒尺倒有一把。”“戒尺是什么兵器可以给我见识见识吗”“当然。”先生答应得爽快。“伸手。”嬷嬷的行动也快。“嗷”贺灵韵一伸手便挨了重重的一击,戒尺正中手心,手心立刻红肿。先生神色不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琴棋书画与诗词,你会哪个”“我只会打拳、练剑。”先生笑了:“李嬷嬷既不会打拳,也不懂练剑,戒尺却使得极好。若你不愿同我习文,请她教你武斗也未尝不可。”“真的吗”李嬷嬷道:“先生说玩笑话,打坏了贺小姐,奴婢吃罪不起。”前方薇婷偷偷给贺灵韵看自己写的字:先生会命嬷嬷打到你习文为止。贺灵韵恍然大悟,原来李嬷嬷话里有话。真是万万想不到,先生这么狠,贺灵韵当即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露出满口小白牙:“我想跟着先生学习。”猛觉在先生面前露齿不妥,双唇一包,变作含蓄笑。学了一个月,贺灵韵整整胖了两圈儿,于是趁先生不授课的时候,她开始在书院的各大空地处又跑又跳,扎马步、打拳、耍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