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过于与她的相识。在中原大陆游荡的这些年他极力避免靠近皇城,自美浓一难脱身以后更是愈加小心谨慎,甚至不惜躲到乐津那样的穷乡僻壤里,却没料到竟会被成盛青截获,连哄带骗进了天罗皇城。如果一切真如美浓姬所言,那他与和瑾的相遇是他避无可避的命运,他被她所吸引亦是出于嗅到祸乱的本能不,不一样的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清楚。结交势合这个朋友时他只是想在他身后推一把,好让他了却心愿。这份心情直到遭遇背叛便已决裂。可对于和瑾,他却始终放之不下,即使分道扬镳、远在千里他却依然在记挂着她。甚至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看到她的重影。身为一国公主,美浓姬操纵着一国的命途;而同样身为一国公主,和瑾却被人操纵着一生的命运。尽管如此,她们却都是祸乱的根源,漩涡的中心。“也许你说得对。”他艰涩地开口道,“我不甘于安逸,不甘于人类治世。我希望有人能在这片虚伪的大陆上掀起狂澜,甚至颠覆人类的皇权。可我并不希望生灵涂炭。”美浓姬目光里的殷切慢慢凝滞了下来,即恒凝住那双深褐眼瞳,一字字道:“战争不是杀戮,力量不是凌弱的手段。你口口声声为了美浓,为了家国大义,可你屠戮的是你美浓的百姓,你迫害的是你自己的族人。”他吸了口气望向窗外,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天快要亮了。黎明的曙光照射不到这片山脚下的隐逸之村,但谁也无法阻止天地的苏醒。“停手吧,即使你得到天下,纵览山河若无人作伴又有何用高处之寒你尝得还不够吗”美浓姬静默地望着他一语不发,即恒不知她在想什么。一个看起来如此柔弱温婉的女子,她的内心为何会藏着一头怪兽,令她如此残酷。记忆里那个不知名的少女爱笑也爱折磨人,宛若一朵野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充满了攻击性。关于她的印象里总是伴随痛苦与甘甜,连回忆都是五味杂陈,难以分明。美浓姬没有再说话,她收回视线后起身缓步踱到窗边。窗外已逐渐发亮,隐隐还能听到农妇们生米煮饭的交谈声,一如当年即恒寄宿的村落那般,一派宁静祥和。女子沉默地望着窗外,单薄的背影看上去显得很落寞。即恒心里感到一丝萧瑟,他想起当年势合被人排挤时的孤独,在如今的美浓姬身上仿佛得到了重现。胜者在成功之前往往都会背负疯癫的骂名,可一旦他们成功了,过去的不堪便会一笔勾销。只是这一路拼到底,不论最初还是最终都没有一人甘愿相陪左右,那最终又得到了什么胜者得胜,王者得心。不被人所接纳的胜利不过是一场残暴的侵略。“到这个时辰天罗军就算不灭,想必也已死伤大半。一夜的苦战就算是铜头铁臂也该到极限了吧。”女子倚靠着窗边,忽然幽幽地说。即恒愕然:“你说什么”晨曦亮起的光芒将美浓姬平淡的眉眼勾画出一抹诡谲的阴影,她弯起的唇角上挂着冰凉的笑意:“自老师之后你欣赏的人是叫成盛青吗他的确是个英勇过人的将才,面对我的三千不死军团还能硬撑到现在。可惜终究只是一介人类,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罢了。”一只乌鸟披着霞光而来,扑扇着翅膀朝美浓姬所在的方向飞来。美浓姬伸出手指指引乌鸟的方向,突然一道厉风裹挟着极烈的杀戾之气自背后袭来,不过瞬息,她只闻得一声鸟叫,血花爆裂开来洒满衣襟,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沉重地摔落在脚边。尖锐之物抵在她喉间,不过寸许距离便可夺了她性命。金色的瞳仁里燃烧起烈火,几欲将她烧尽。“你竟然拖住我,夜袭天罗”少年竭力抑制住怒气,厉声喝问。美浓姬冷淡地笑起来,笑容里满是冷漠与嘲弄:“自从你杀了老师逃出美浓以后,我就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三年前我接替父皇的权位,动用了美浓所有精锐密探,终于让我追踪到了你的行踪。可是你行事谨慎,来去无踪,我只知你在天罗,却始终找寻不到你。后来我终于醒悟,与其煞费苦心去追捕你,还不如等你自己现身而见我。”“所以你发兵攻打天罗,一面试探天罗军力,一面继续研究天诛网,一面又设下陷阱引我出面”即恒不可置信,这个女人竟会如此不择手段。面对诘问美浓姬不置可否,她温柔地笑道:“我说过只有我最了解你。我知道必定会来见我,所以我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任何东西在你手里都能化作兵刃,所以我为你留了一双筷子;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杀我,但也一定下不了手”“住口”即恒怒目而视,手中杀气缠绕的刃光之下的确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筷,然而抵在美浓姬喉间的利刃已划破了她白皙的肌肤,泛出点点朱红。忽然,一道气息自背后接近,即恒反掌便向后拍去,却在瞥见袭击者时蓦然停住。就在他怔愕的一刹,数把菜刀与柴刀纷纷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竟有数名村妇在一瞬之间将他围了起来。他这才发觉无数隐形的丝线正缠绕在他们之间,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屋,无形无影,在尚未熄灭的烛火闪烁下流淌着细腻的暗光。村妇们无一例外全部神情凝滞,容颜僵硬,空洞的眼神如同木偶一般充斥着死气。而差点死在他掌下的,正是那个守村的小少年。即恒怔怔地望着少年行尸般的脸,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几乎冲破他的理智:“你竟然对活人下手”“哈哈哈”美浓姬闻言怪笑起来,一贯亲和的声音甚至变了调,她挑起细眉挑衅地看着即恒,“你说得不错,这场战争之初就是一场杀戮。我杀死了她们的丈夫和孩子,难道你以为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赎罪”紧紧攥在手中的木筷产生强烈的动摇,他怒不可遏盯住美浓姬,杀意如同有形的风刃般扩散开来,身后的村妇受到波及纷纷发出痛苦的呻吟。美浓姬扬起头睨视着他,冷漠而残酷的笑容肆意在唇边漾开:“动手吧,这里没有人能抵抗你。杀了我就能替成盛青报仇,还能为天罗除去一大隐患,何乐而不为”即恒控制住怒起的情绪,一字字自齿间挤出:“杀了你,她们都得死。”美浓姬向他身后瞥去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那是自然。天诛网的威力在于能将所有棋子的力量集中在将军手中,再由将军控制分配。一张结好的网就如一盘棋,力量通过丝线将所有棋盘中人连结成一个整体,共生共死,同荣同炬。一旦将军死亡,所有阵中棋子都会在同一时间死去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即恒无言以对。天诛网是神明操盘的阵法,拥有绝对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神明近乎不死的躯体更令阵法如虎添翼。这也是势合想要通过采集他的血复制不死之躯的原因。在不败的前提之下,棋子才能心安理得地同炬同荣,可一旦“将军”受到性命要挟,那么此阵不攻自破。他只消狠下心再用力一点木刃就能刺穿美浓姬的咽喉,那么不论是郊西战场上的傀儡士兵,还是村落里无辜的村民都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天下从此太平。太平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这时晨光终于穿破云层刺入这片幽深的山谷,将这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片金色的祥光之中。即恒迎面看去,只觉得那光仿佛直刺入自己的心底,将他深埋的晦暗也一并吞没、抚平,一视同仁包裹在金色的暖光中。他被晨光刺得视线有些模糊,望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深深呼了口气将汹涌的怒火压制下去。“我们来打个赌。”他说。美浓姬挑起眉,安静地等。即恒凝着她的容颜,郑重地说:“放了这些妇人,让你的傀儡都住手,我们来赌一场光明正大的战争。”“赌什么”美浓姬弯起唇角,浮起笑意。她已经知道即恒想说什么,她也知道即恒会知道她想要什么。“你赢了,我随你处置。我赢了,你就得死。”简洁明了,干脆利落。再没有比这样刺激的赌局更让美浓姬心神向往的了。她在他身上总是能找到惊喜,正如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澎湃,充满了期待。“好。”璀璨的晨辉落在美浓姬的脸颊与肩头,逆光勾勒出她表情的轮廓看起来那么柔美。她动了动手指,空气中仿佛传来隐隐的弦断之声,那些受到控制的妇人便如抽魂般倒将在地上。“她们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抽出她们心里的丝,也一并抽出她们的痛苦。忘了死去的丈夫,忘了无法归家的孩子,就这样活下去”即恒望向美浓姬,着实无法理解她的心思:“为什么你既知她们的痛苦,又为何要加诸给她们痛苦你既知如此痛苦,又为何连你自己的丈夫都不放过”美浓姬抬起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她伸手抚上即恒的脸颊,略带粗糙的指尖摩挲着他白皙的肌肤,微微有些刺痛。“在你改变中原大陆之前,你已经改变了一个少女的命运。那一天,她得知父皇听信谗言密谋要暗杀她最景仰的老师,她不顾一切跑去报信,却在冲进密室的时候看到老师倒在血泊里,而那个她朝夕相处的人已不见了踪影那一刻她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已经不再是她所知的人与事。连那个她认为是永恒的人也会突然苏醒过来,以一个令她陌生的姿态毅然离开了她。”“所以你只相信死去之人”即恒没有避开她的碰触,任凭她贪恋他肌肤的温暖。美浓姬顿了一顿,慢慢地笑起来:“至少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再有改变,不会背叛,更不会离开我。”深褐色的眼瞳里蒙着一片死气的灰暗,仿佛再炽烈的光芒都无法穿透那片深雾照亮她心底。即恒轻轻推开她的手,最后一次细细地看着她的脸,留下冰凉的四字诀别:“郊西再会。”走出美浓姬的小屋时即恒感到一直以来积郁在心头的阴霾突然散了开来,就如一件长久以来他都在无意识躲避的事情,突然就被推到了他面前,教他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河鹿为战而生,为战而亡,而他一生却从未历经过战场。没有上过战场的河鹿被族人看作是废物,如此甚好,他日下得九泉,他也可以扬首挺胸再与那些迂腐的老家伙们分庭抗礼。你身上所流淌的血决定了你会给中原大陆带来无尽的祸乱,你甚至会无意识被能引起祸乱之人吸引,在他们身边推波助澜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命运,即使你再憎恶,再厌烦,你都无法否定这一点。你渴望动乱,渴望纷争,渴望一切能使你沸腾的事物。因为这是你的本能。因为你的身上流着河鹿的血。迎着刺目的晨光孤身独自走在异乡小路上,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慢慢变得恍惚了起来。不知谁家的小孩坐在门口哇哇大哭,灶里炊烟已起,母亲却不知去了何处。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只有半岁大的孩子,依稀有一些曾经被自己刻意去遗忘过的回忆涌上来,竟然会那么清晰,仿佛昨天才发生过一样男人紧皱的眉头是他童年里印象最为深刻的记忆,他总是对他不满意,似乎从他出生起,他就对他有一万分的不满意。这会儿他眉头一皱,又开始不满意了。“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实在是太像人类了。”男人皱着眉头不知在对谁说,但没有人理他。这并不妨碍男人继续端详着他的脸和身体自言自语,不停地挑剔:“手也细,腿也细,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成不了大器。我墨殊怎么会有这么不成器的儿子你真的是我儿子吗”啪唯独这句话很快得到了回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一个美艳无方的女人摆着一张凶恶的脸厉声质问,虽然表情因为愤怒而略显张牙舞爪,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男人连连摆手解释:“夫人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女人柳眉倒竖,怒不可遏,“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你们男人竟然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莫炎”男人立马打住她即将开始的怨妇状态,硬将她拉到身边。于是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寒毛倒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女人见状转怒为笑,捏了捏他的脸笑得合不拢嘴:“你看儿子害羞了。”男人指着他,又指了指自己,问:“你看他像我吗”女人想也没想,老实地回答:“不太像。”“那像你吗”女人同样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像呀。儿子这么可爱怎么不像我,难道还像你啊”男人默默丢给她一记白眼。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毫无营养,无休无止,关于他样貌的问题更是将同样的对话重复了不下一百次。他张了张小嘴,索然无味。虽然他还不会说话,但他坚信自己的眼神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只是这两个白痴看不懂。“你看儿子也赞同我的话。”女人欣喜地戳戳他的脸,被他不耐烦地躲开。女人不死心,一定要戳到为止,他灵敏地仰头一闪,不料仰过了头,栽倒在褥子上扑腾半天起不来。男人无语地看着母子二人的白痴互动时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他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