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眉,真巧。她身边略年长脸上还有些许病态的青年路数周全,略一抱拳,对他道“二位,打扰了。”周慕筠颔首,“先生客气,请坐吧。”眼睛却未离开她。子虚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相必也是被藏月楼的好大声势吸引过来的罢。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装作陌生人。融月的事情,她只和兄嫂说是路上救了个失足摔下楼的女孩子,并未明说是跟藏月楼的老鸨结下了梁子。不巧遇上他,可别露馅了扯扯身边兄嫂,赶紧开口道:“哥哥嫂嫂,这就是我先前跟你们说的周先生,当日,我便是和他一起,救了那个女孩子。多亏了周先生慷慨解囊,治好了那位姑娘失足跌倒的伤势。”又向他介绍:“这是我兄长和嫂嫂,”又指着另一个年轻男子“这是我家兄的朋友季先生。在这里遇见周先生,好巧”周慕筠微笑看向她,失足跌倒起身点头招呼,“在下周寒云。”几位各自报家门“顾景澜,这是贱内梦沉。”“余仲席。”“季承焘。”元梦沉徐徐看向周慕筠,“哦,原来先生就是那位好心人。听我家小妹说,先生只是路过,却愿意为了救人而耽搁行程,果真是善心。”周慕筠笑道:“周某不过举手之劳,顾小姐才是真正的善心。”他说的没错,她才是跟老鸨吵架的重要人物啊要是让哥哥知道她在大街上顾子虚心里一紧,忙道 :“哪里哪里都是周先生的功劳,没有他救不成人的。”、从何开始,从何结束他笑,“顾小姐客气了。”毕竟他可平白赚了她的七级浮屠。子虚有些口干,喝口水,忙不迭“周先生客气客气”一时心急将茶水洒在了手上。她紧张的样子煞是可爱。周慕筠本能想掏出手帕递过去,便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替她擦拭。语气宠溺,“小梅儿做了好事还客气来客气去的,连茶水都洒了”季承焘说完,不忘揉揉她的头顶,仿佛自然习惯了。周慕筠手指僵硬,终于还是将手帕推到口袋深处去了。顾景澜和妻子相视而笑,“承焘你现在就惯着她,小心日后叫她欺负。”周慕筠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男子眼中的喜悦疼爱,季承焘清俊儒雅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那还能怎样,就,只好让她欺负了。”子虚听到他们的调侃,只想着总算不会在提到那事,心里松了口气。“随你们取笑,哥哥最坏。”女孩子的娇俏显露无疑。周慕筠看着这一幕,心里蓦地很想冷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顾子虚有一日在他的怀里这样笑着。如果,顾子虚是他的这个突生念头击中他,心惊肉跳破土而出的欲望把他的理智震得粉碎,让他有种奇异的兴奋,超出以往所求的沉重。离奇坚定。总有人在不经意间成为你的软肋,在阳光曝晒的池塘起水,在夜色包围的凉月之上,她轻轻笑着,就夺走你全部的呼吸。就像顾子虚之于周慕筠就像苏念卿之于余仲席。人都说,苏念卿琴音绝伦,一副嗓子唱遍喜悦哀愁。可余仲席知道,苏念卿最擅长的,是舞。那时他们在杭州落雪的梅林里,她一袭红衣蹁跹,梳着凌虚发髻,每一处目光流转,每一次衣袂翻飞,令他沉迷。有花瓣掉在她的额上,像极了踏云的梅仙。落入凡间,与他相爱。他煮好一壶龙井,为她挥毫,她的样子挂满了空亭。那时她说,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而现在,她在台上衣袖回环,让堂下无人敢出声亵渎。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欣赏的样子。她把他曾经挚爱的美丽当做商品,让他痛不欲生。曾经,她是他深梦里的彩雀,梨花落时,每一日都是一首诗。现在,她是他够不到的云朵,苍穹之下,春光里大雪纷飞。子虚清楚看见苏念卿的脸上并未克制的悲伤。这个身上加诸了无数流言的女人,此刻仿佛只在为某一个人跳着舞,她的脸淡漠的不像一个靠声色取悦客人的伎。好像那支舞里面,藏着她说不出口的心意。舞毕,掌声雷动。无数装着金银的袋子被掷上台去,已经有人开始克制不住叫嚣着千金一掷买她一夜,更有狂妄的直接说要将她娶回去。子虚在欢呼声里,看见同桌余先生流泪的眼角。子虚一时看呆,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可两个人的悲伤如此相似,仿佛纠缠了很久似的。、昭君出塞她被这样奇怪的气氛吸引,那位余先生的的视线穿过前面隔着的拥挤人潮准确无误地到达,和此刻沉默的女人交织。纵使泪眼婆娑,纵使肝肠寸断。像演练了千百遍的对视,直接而残忍。苏念卿这一舞,将藏月楼里的气氛推向顶峰。春娘趁机宣布不久之后还有一次献舞,重金者方可进楼观赏。这无疑让底下的男人更加疯狂。誰不想再看到这样身如柳絮步步莲花的舞姿,一双皓腕就足以令人倾心。子虚恍恍惚惚被一个人拉走,直至站到藏月楼门外的青石路上才猛的回过神来。拉她出来的人不知何时提了一盏白兔状的灯笼对她笑意盈盈。“周先生”他朝边上卖糖糕的老伯借了火,白兔圆滚滚的肚子里窜起暖黄色的火光。“明日我就离开青州了,顾小姐能不能陪我逛逛”她迟疑,“可我哥哥嫂嫂”他把灯笼塞进她手里,夜色渐沉,接近灰碧色,兔子灯散发出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影影绰绰眉眼如画。“你别担心,十三会向他们说明。就当是我与你告别吧,好吗”于是他们和街道上的男男女女一道穿过细长幽暗的巷子,在淮河边放下一只青烟色的莲花灯,走过传说中的双喜桥,路过她上学的教堂,有年轻的歌声传出来,圣洁温和。她带他去看皮影,买了糖球分着吃,他不喜甜,偏头想躲。她起了玩心,非塞进他嘴里。他被口中酸酸甜甜的玩意儿难住,山楂的酸味直让他皱眉。她却吃得很开心,还理所当然“周先生真没福气,不懂欣赏美味,可惜了”他艰难咽下,“真不讲理,小女孩儿的东西我自然无法欣赏,顾小姐这是强人所难。”她又往嘴里塞下一颗,“什么叫小女孩儿的东西,周先生不懂欣赏才是强词夺理。”白布上演着白蛇传的桥段,西皮流水唱腔紧凑,一下子将人带进那片西湖烟雨。周慕筠长在北方,只在年少时家里请过海宁的皮影班子听过一回,白素贞的故事由这些栩栩如生的小皮人表演出来,格外生动活泼些。原想向她讨教些,偏头就看见她鼓鼓的腮帮子上还粘着糖沫。简直要忍俊不禁,买糖球时她一本正经的话还在耳边“你才来青州,准没吃过糖球,来来,我请你吃”周慕筠掏出帕子替她擦了糖沫,“不是说要请我吃的吗怎么都吃了”她眼一挑,含糊不清道“你暴殄天物,我替你吃了不让你遭报应”她总能有理“看在皮影戏很精彩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她咽下满嘴甜香,摇头道:“今儿演的白素贞我不喜欢,从前我最爱听昭君出塞。”“为什么都没什么好结局,两个故事又有什么区别”她摇头,“许仙无能,是人斗不过纲常天理,情有可原;刘王却是真正懦弱,我欣赏昭君毅然出塞的决定,与其留下做他三千佳丽中的一个,不如出嫁漠北,不仅于国有益还带走他一生的后悔思念。”有些人,总要让他遗憾才知道珍惜。、等我到二十岁“不做其一,只做唯一吗”她点头,“我每每听,总佩服她当断则断的勇气,即使没有落雁之貌也该活出精彩来。”他回味她的论调,“那你呢,你也不做其一只做唯一吗”她脸色未变,缓缓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转过身子,只留给他一个秀美的侧脸,仿佛艰难的思考着“终其一生我可能都不会遇上昭君的选择,我的人生很平顺,也许不会像她一样艰难,但也不会深爱罢”他想起季承焘,“你是说,嫁给那位季先生”她抬眼瞧他,虽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的,也依旧回道“父亲和哥哥都说,他是最好的选择。”周慕筠深深看着她,问出口的句子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你喜欢他吗如果你做不了他的唯一,你也会嫁给他吗”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不爱他,我不会强求的。他是哥哥相信的人,我会嫁给他。”顾子虚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对这个陌生男人,她说了太多。又或许是知道他是就会离开的陌生人,才会如此放下心防。这是没有后续的交心,不用背负太多。此刻皮影换做薛湘灵的唱段,随意飘出几句竟让周慕筠有种难言的不悦。“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鸦。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轿内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他沉默下来,把她带离露天的剧场,跑了一路回到双喜桥。桥廊两侧的灯光倒映在微恙的湖水里。这时候,青州的莲花开得正好,一支支饱满丰腴,出水清新可人。他们整理呼吸,夜风钻进胸膛里,心脏骤然紧缩。“顾子虚。”“嗯”然后她被他抱住,她小小的,被他圈在怀里,味道让她想起嫂嫂用香灰捏的小兽。不算清新,莫名的巍峨辽阔。足够装下她之后延续许久的念念不忘。一瞬间的呆滞。他穿着湖蓝色的长衫,干燥的布料摩擦她的脸颊。脑子嗡的一声被他胸腔里的声音占据,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二十岁之前,不要嫁人。”她听得云里雾里,他就松开了怀抱。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下去。他有几次欲言又止,又怕吓到她,最后也只是陪着她一直沉默。无言从桥头走到桥尾,遇上匆匆赶来的季承焘“梅儿,你去了哪里怎么不打声招呼”他脸上的焦急不假。子虚还沉浸在方才梦境般的种种,没有说话。季承焘更焦急,看向周慕筠的眼里多了几分敌意。周慕筠虚咳一声,“周某明日就离开青州,刚才只是与顾小姐道别。”便不看季承焘,只向她说了一句“顾小姐,再见。”说罢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没错,他说的,是再见。而之后发生的种种,却真的让她到二十岁都未嫁人。彼时西太后一道懿旨直下青州。顾子虚又一次,见到周慕筠。、蜻蜓晃眼三个春秋,像一场冗长而痛苦的分娩,终于清晰看见了避无可避的岌岌可危。青州城的七月,清晨薄雾散的一日比一日快,热气腾地而起。天地间奇异的安静,仿佛大声吐气都会打破来之不易的微弱清凉。偶有微风,层层叠叠穿过檐角庭廊,剩下来的连院子里的一池绿水都吹不皱。树叶倦下来,迎着光,假装成盛夏里的花。子虚靠在双人合抱的香樟树下,远远瞧见阿槿迈着短腿叫喊着“姑姑”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米色的绣兰肚兜罩着圆滚滚的肚子,像一颗肉球一头撞进她怀里。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竹蜻蜓凑近她,“姑姑你看,蜻蜓”子虚替他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珠,一把抱起,阿槿软软的身子趴在她肩上,温言道:“竹蜻蜓谁给你的跑了一会渴不渴,喝点水好不好”阿槿摇摇头表示不渴,抱着竹蜻蜓很宝贝的样子,“早上我和阿英上街,遇见打酒的哥哥,他买给我的,还说,等我能把竹蜻蜓飞得很高的时候,娘亲就会回来。”阿英是照看阿槿的丫头,可那个打酒的哥哥是谁给他买竹蜻蜓,还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嫂嫂的事情,全青州都没几个人知道,那人怎么会拿这事儿诓槿休子虚面上一冷,抱着阿槿在石凳上坐下,细细问他,“打酒的哥哥你认识吗他还说什么了”阿槿葡萄似得眼珠子笑起来,露出奶白色的小乳牙,“认识呀。他还给我买过糖球呢”话说到一半,突然用胖胖的小手捂住嘴不再说话了。子虚疑惑,“怎么了”阿槿小手捂得更紧了,摇摇头还是不说话。子虚觉得不对劲,佯装生气,“好啊,你不说姑姑不喜欢阿槿了,以后买了糖球也不给阿槿吃了。”阿槿看姑姑不像是假装,又想到不能吃糖球,小眼睛上下瞟了好几下,皱着眉迟疑很久,小声别扭“阿英说不好告诉别人的”阿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