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子虚在他对面坐下,隔着四方桌上琳琅的早点。“这么早,打扰周先生了。”周慕筠倒了杯早茶推到她跟前,客栈里的普洱年份尚浅,一冲开,浓重的茶味立即弥漫开来。“无妨,顾小姐有何事”子虚一仰头,对面的男子春衫瘦著,眉如墨画,此刻淡淡笑着,凉玉一般。这是个漂亮至极的男人,隔着袅袅茶烟,只看得见他脸上深梦一样的遥远质感。她还能清楚地记得昨日他被融月抓住裤脚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要转身的。通身散发的“生人勿进”的冰凉气息似乎还近在眼前。而现在,眼前的男子却是温润的,怎么看来,都是良善的。他的表情几近完美。没有不耐,没有不甘,没有亲切,甚至,看不见愤怒。子虚呼出一口气,手伸进书袋子摸出用纸包裹着的糕点递给他。“昨日回家后,想起白天种种,为自己的蛮横深感惭愧。思前想后,还是想向向周先生略表歉意。这八宝糕做早点再好不过了,还望周先生接受小小心意。”周慕筠接过,手心还能感受到淡淡的余温。“其实不过举手之劳,顾小姐不必客气。说起来,周某到时很佩服顾小姐的勇气。毕竟素不相识,周某若是心术不正之徒,顾小姐岂不所托非人。”子虚拾起杯盖轻轻拨动盏中的茶水,杯盖上的水滴落在桌面上。食指蘸着无意识在桌面上划拉几笔,垂眼道:“若当真如此,也只好认了。”说罢盖上杯盖,眼前的雾气顷刻消散。凝视他,“所幸,先生并非恶人。是子虚之幸,更是融月姑娘之幸。”周慕筠但笑不语。她果然不是会后悔的人。打开包裹的纸张,露出里头排列整齐的八宝糕,八块精致小巧的糕点在掌心发着热气,鲜艳诱人,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开。“糕点很香,顾小姐有心了。”“周先生不嫌弃才是,融月姑娘还烦劳先生照顾。”“此事,正想与顾小姐商议。”“哦,请说。”“周某只是途径贵地,不日便将启程回乡。况且周某身边都是粗野蛮夫,照顾一位姑娘实在有诸多不妥之处。然,周某昨日答应了姑娘会尽心照顾,此番也必不会推脱。”“只是不知道顾小姐是否愿意屈尊照顾融月姑娘你放心,银钱药材都有周某出。”原来是这事。自虚心里明白,昨日赖上他,实是形势所逼。他有此要求并不过分。,因笑道:“先生肯做到此已是仁至义尽,有此想法也是合情合理。日后就由子虚来照料融月姑娘痊愈即可。”“现在,我想去看看融月姑娘,不知道是否方便”如此自然,皆大欢喜。“顾小姐请便。”又对十三道:“带顾小姐去那位姑娘房里。一会再请大夫来一趟。”子虚进到房里,融月正睡着。许是进门有了动静,未到跟前融月就醒了过来。看见子虚,激动地想要起身道谢。被制止后,泪眼道:“小姐,谢谢,谢谢你。谢谢小姐救我一命。融月无以为报”说罢竟作势要磕头。子虚忙拦住她,“我这里不兴这个,你快躺下,养好身体去找你的亲人才对。”话到伤心处,融月又开始落泪,“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娘死后,爹爹就娶了后娘。有了弟弟后,后娘怕我抢了弟弟的口粮,就把我卖到了藏月楼。现在回去,也是自寻死路啊”想起自己的身世,床上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一时泪如雨下。子虚以往也不曾见过这境况,只得轻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当心身体最要紧”自小偷溜到府衙看爹爹办案,这种事也见过不少。可当真遇上,感受毕竟不同。心里的怜惜又多了几分。、金钗不复“那你可还有别的亲戚”“没了,都没了前年发大水,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谁家也不愿意再多一张嘴吃饭啊”“那你打算怎么办,伤好之后,可有去处”融月不语,只低头痛哭,当时只一心想要逃离藏月楼,却不曾想过以后。如今,确实不得不做打算了。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倏地抬头盯住子虚。“小姐,您是活菩萨您再帮帮我好不好求求您,再帮我一回好不好求求您”子虚似乎有有了点眉目。问她“你想怎样”融月狠狠抓住她的手,子虚被她捏的生疼。“小姐,你要了我好不好。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让我做你的丫头好不好。我只求有口饭吃,小姐,好吗”子虚从没见过这样被渴望胀满的双眼,里面即将破土而出的强烈期盼让她震惊。这双眼没有昨日的迷茫,今天的融月,仿佛一下子知道了想要什么。追求的东西,也变得越发明确。活下去,无论如何后来,子虚有无数次想到那双眼睛。那双红肿的,泪眼朦胧的,属于一个命途多舛的少女的眼睛。终于明白,改变的不只是希望,还有人心。而她当初一念之间的心软,也最终给了她重重一击。苏念卿不同于一般的阶柳庭花,这个美如朝露的女子,有着一颗磐石一般的心。周慕筠坐在藏月楼对面的酒馆里,第三次看见余仲席从藏月楼失败而归。方一坐下便拿起酒壶不由分说的往嘴里灌,苦笑道:“呵呵呵呵呵她让我忘了她,她明明是爱着我的,我知道”周慕筠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我不日就要离开青州回京城,你这幅样子我也看够了。你和那女子的事我本不该插手,可照此下去,你还想死在青州不成”余仲席颓然放下双手,抱着头,“慕筠,你不明白”“我的确不明白你们之间的纠葛,也不想明白。只是仲席,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悔过之心切切,又是否替她想过,或许留在此处,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对面的男子终于正视他,“可我又怎能将她留在藏月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她该如何应对纵使她不跟我回去,我总得将她安置在安全之处尚可。”周慕筠知道他此时已是当局者迷,可总要想个法子让他回杭州。“据我所知,那位苏姑娘远没有你想的柔弱。若事实真如传闻,她大有自保的能力。况且,如你所说,她对你确实是真心,自然不用担心被别人钻了空子。你要是真有想赢回她的决心,不妨先回杭州,待自个儿羽翼丰满,再谈这事也不迟。”余仲席有些动摇,但内心尚存纠结“我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呀。”皱眉看着他,周慕筠想不到,从小和瑞麒与他一起在风流景色中长大的仲席,会为情所困到如斯地步“放不下,回去之后大可派人来在暗处小心护着。你这幅堕落的样子,任谁会跟你走”是呀谁会跟一个懦夫走余仲席沉默半响,到底还是清醒了。念卿因何离开,他最清楚不过,追根究底,不过是他太懦弱,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如今,又有何颜面让她跟他走深叹一口气。到头来,还是金钗不复、璞臧之灯八月十五前日,是青州城的璞臧节,是未婚男女祈求伴侣的节日。年轻的女孩子将装有新鲜薜荔草的锦囊送给心仪的男子,以求忠诚隽永。各地这样约定俗成的节日并不少,但像青州这般大肆操办的有些少见。看看这满街的张灯结彩,不只是百姓们乐在其中,官府甚至还派了婚姻记录的官员设了公桌,若有看对眼着急定下来的,当夜便可计入档案。如此看来,竟有几分可爱了。周慕筠本无多大兴趣,奈何藏月楼的苏姑娘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突然要演出,又奈何情根深种的余少爷知道了这个消息。而钱袋子周二爷,也只得陪发小进那青楼楚馆里走上一遭。要说青州城,真算得上是民风淳朴的富庶之地。现任府尹顾城柏,是乙酉年的探花,十九岁金榜题名,做了三年清贵翰林后荣归故里做了这青州城的府尹。治理地方颇有一套法子,短短两年便清理了横行依旧的霸道乡绅,还建立书院,说是,誓让青州城的孩子,不论贫富均可受教。近几年中第的几位青州籍学子,无不感恩顾大人的惠政。后来,这位顾大人在洋务派改革那段日子也没闲着,楞是摆平了几个排外的老顽固跟个码头上的洋教士办起了女校。至此,在这远离京城的南部小城,男男女女受到的教化竟一点不比皇城少。要真论起来,青州城,似乎更为开化。周慕筠穿梭在满街的灯火里,入了夜,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拂开眼前的一盏兔子灯。不经意看到一个身影,隔着人潮,灯影模糊,他一眼认出是她。挽着一位低眉微笑的少妇,巧笑玲珑,却是相识以来少见的娇憨。正要细瞧过去,被余少爷一把拉走,拐到藏月楼门口。苏念卿要演出这事,传遍青州城,在璞臧节这日更像是在喧嚣的热闹里炸起一颗春雷。藏月楼内自是座无虚席,老鸨春娘记仇的本事一向甚佳,对刚进来的二位爷的印象很不佳。一个前几日刚和一个女学生买走她楼里的姑娘,事后想来一百两银子实在便宜了他们;另一个更不用说,日日赖在楼里,非要见刚捧起来的头牌姑娘,好几次害她做不成生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着二位一起进门,让她心里难免微有波澜。“哎呦”一声移步到那两位跟前,“二位公子很眼生呢,今日楼里客多,只怕是已经没了落脚的地方不如二位明儿再来”周慕筠也知道她的心思,若非仲席所求,他断不会再踏入这藏月楼一步。此时却只能压下心头怒气,与那老鸨虚以委蛇一番。丢过一包银子,道“藏月楼既开门做生意,怎能无故将客人挡在门外,我二人初到贵地,竟不知还有客满不收的规矩”那春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心里计较一番,今日是做生意的好日子,断不能滋生别的事端,左人多盯着点就是了。这样衡量片刻,终是笑着将人迎进了门。、真善心春娘一辈子在这风月场子里打滚,赚起钱来无师自通。藏月楼几年没出一个倾城倾国的头牌,这一回终于来了个苏念卿,没叫她乐坏。三个月来,苏念卿的名声越来越大,偶尔演出总会座无虚席,次次叫她拿钱拿到手软。她当初一眼瞧出苏念卿和一般歌舞伎不同,身姿气质容貌歌喉哪一样不是上乘,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袅娜而不妖娆,一张脸月朗星疏一般高傲迷人。她小心翼翼地敬着她,当摇钱树一样供着。不是没打过用她在璞臧节上大捞一笔,可又怕这位冷面仙女一个不乐意甩手不干就得不偿失了。谁知这位新来的头牌姑娘自己提出来要演出,春娘纵是满腹疑问也不舍得这个机会。半个青州城都被藏月楼里丝竹乐音感染,脂粉香气落满了月色笼罩的淮河。水面轻一晃荡,就搅动了岸上摇曳的香阁暖酒。方踏入靡靡世界,周二爷眼疾手快拦住直奔台前的余少爷,嘴里不停轻声劝导着切勿冲动,先行观望的话 。总算把这位爷拦下坐在角落里等候开场。藏月楼和京城里的乐坊伎馆不同,没有金碧辉煌过,也没有东施效颦在里头挂些洋油画大摆钟搞得不伦不类。与这座小城产生出乎意料的契合,小家碧玉一样清爽宜人。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余仲席明显有些坐不住,一杯接一杯喝起闷酒。这样下去,只怕苏念卿人还未出现,这一位就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周慕筠抢过他的酒壶,厉声道:“这么多人,不怕丢人就继续喝。”余仲席垂下头,周围嘈杂的秽语和毫无顾忌的笑声将他淹没。这些脑满肠肥满嘴酒肉臭的男人将分享她的笑容,她原本只独属于他的美。他有满腔的火气无处可发,他恨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周慕筠拍拍他的肩膀,仲席那些无可奈何背后的原因他从小就看的一清二楚 ,道:“仲席,当你的勇气成为你的力量,就不会感到无奈了。”转头对立在一旁的十三道:“去探探苏姑娘的住处,给她传个信,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余仲席缓和情绪,摸出用一素色绢子包好的琴弦给十三,“把这个给她。”十三接过,略有迟疑“我走了,二爷身边”“不用管我,你快去快回,不会有事。”正巧又有一行四人由小厮领着在一桌上落座,如此,这个角落里的小圆桌也将近满客。周慕筠不动声色看着对面的女孩子,显然她也发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