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姐姐一同在御花园中打雪仗。如此光景,竟然一晃七年。又是纷纷暮雪时节,物是人非,早已不复当年。孙昭覆了大氅与风帽,径直向翳月殿而去。翳月乃是遮蔽月华之意,正是冷宫之所。母妃当年究竟居于何所,孙昭定要看上一看。衣袖忽然被人牵住,孙昭不由止步,愣愣望着身侧之人,“你做什么”楚云轩的眸子黯了黯,“殿下,前面是翳月殿,没有圣谕,不得擅入。”“楚大人在此处等候便是。”孙昭抬起脸,眸子里水气氤氲,“本宫一人承担罪责。”言毕,她长袖轻扬,甩开他的手臂。漫天飞雪被这疾来的力道打乱,旋转着四散开来。孙昭兀自前行,并未回头。楚云轩止步一瞬,便又跟上。翳月殿荒芜了几年,于大雪中更显萧条。若不是有两个老迈宫娥在殿外扫雪,此处与破败的民居更无区别。一位宫娥见了孙昭,鬼使神差地唤了声“贤妃娘娘”,另一人却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道:“你老糊涂了不成”两名宫娥于大雪之中跪在殿外,白雪没过膝盖,冷得瑟瑟发抖。孙昭立在廊下,心底冰冷,她并不是冷酷无情,偏要折磨年迈的宫娥,实在是这二人胆大包天,竟是一口一个不知贤妃当年之事。楚云轩道:“天气颇冷,早些回去罢。”孙昭点点头,心中却想,若是齐骁在此,两个宫娥恐怕早吓得跪地求饶。可若是齐骁,又如何撬开二人严实的嘴“贤妃娘娘泉下清冷,本宫这便拟一道旨,遣你二人去陪她。”孙昭语气寒凉,于这天寒地冻之中,别有刺骨之意。楚云轩惊愕,抬目去看她,却见她笑中带着狠绝。两个宫娥听了,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可怖神情。既没有磕头求饶,也没有谢恩。孙昭心想,看来她还不够狠。“你们的亲人,本宫会好生照顾,安乐至死。”孙昭微微一笑,漂亮的桃花眼亮了亮。此言一出,其中一人竟然吓得哭了。对于在宫中垂老一生的宫娥来说,死又何惧。怕的是死后,连个祭奠扫墓之人都没有,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当日齐骁扬言火烧曲阳观之事,孙昭记忆犹新。有时候胁迫一个人,并非一定要伤其性命,捉住其七寸乃是上上策。据宫娥所说,母妃当年也是在这寒冬腊月,坠入镜湖溺亡。可翳月殿是冷宫,镜湖却在万寿宫的殿群之中,母妃为何去了镜湖孙昭一刻也不懈怠,便又往镜湖而来。镜湖位于颐寿殿与万寿殿之间,万寿殿乃是父皇的居所,难道是那一日,母妃的目的地原本是万寿殿虽然途经颐寿殿,孙昭却来不及驻足,一心向镜湖而去。厚重的大氅被覆上了薄薄的白雪,孙昭却毫无察觉。走了数步,她忽然回头,衣衫上的落雪纷纷下坠,“楚大人在此处等待片刻。”楚云轩点头,负手立在镜湖拱桥之上,见孙昭一人绕着湖边缓缓而行,转身消失在颐寿殿的宫墙之后。楚云轩深吸一口气,在空气中品到一丝焰火的气息,自贤妃薨,鲜有人于这落雪的天气驻足镜湖。他大抵猜得到玄音公主此行的目的。太子也曾心心念念贤妃故去之事,却苦于没有证据,无可奈何。她这一回,又能查到些什么楚云轩少年之时便入宫陪伴太子。太子孙昱少年霸气,倒是有几分执掌天下之势,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城府不足,短谋少心计乃是硬伤。再看玄音公主,虽然聪慧懂事,然而性情平和并无杀伐野心。她入宫中摄政的这几日,若不是齐骁暗中照应,又怎能一人只身宫墙内却毫发无损忆起方才她冷眉冷眼恐吓两个宫娥,差一点将他也骗了过去。楚云轩一度以为,小公主此次回宫,倒是转了心性,成了心狠手辣心怀恨意的摄政公主。可是那未曾冷到眼底的情绪,到底是教他抓捕住了的,她毕竟是出尘之人,怀了悲悯心思。孙昭命楚云轩等在原地,自己却绕道颐寿殿宫墙之后。方才她走近镜湖,忽然闻到几缕刺鼻的焚烧之气。她曾经险些被齐骁活活烧死,对这味道再为熟悉不过,料想是有宫娥在镜湖私自焚烧见不得人之物。她大步转过墙角,看到跪地之人不由一惊。那人定定望着她,竟也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贵妃娘娘在此处作甚”孙昭狐疑,贵妃林氏竟然在焚烧纸钱“臣妾臣妾。”贵妃美眸一转,泪水涟涟,“臣妾在给陛下祈福。”“祈福”孙昭笑道:“给活人烧纸钱娘娘莫不是盼着父皇归西”贵妃吓得跌坐在地,“请公主饶过臣妾。”孙昭心中疑惑更深,“起来说话。”孙昭去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自颐寿殿方向而来。她的心中反反复复都是贵妃含泪哭诉之态,她说四年前,北齐皇子求婚不成,被大将军齐骁折辱,与此同时,却也败坏了玄音公主的名声。贤妃曾往万寿殿面见圣上,当日也不知是何原因,归来后便在镜湖投湖自尽了。镜湖紧邻颐寿殿,贵妃每到冬夜,便听到镜湖方向传来呜咽的女声,想必是贤妃在此处哭泣。楚云轩独自立在桥上,看到她缓步而来,柔弱的身躯在寒风中不堪盈盈一握,她的眼角似乎噙着泪,娇花般的容颜上不复明媚色彩,满是灰败。“怎么了”楚云轩轻声问。“大人可知,四年前父皇拒了北齐皇子迟荣婚姻之事”孙昭咬了咬牙。楚云轩点头。“事后,我母妃是否面见过父皇”孙昭又问。楚云轩注意到,她自称“我”,而不是本宫。“玄音,你莫要哭。”风雪颇大,楚云轩站在她身前,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贤妃娘娘的确去过万寿殿,还与陛下起了争执。”孙昭犹记得,母妃被父皇冤枉居心叵测,致使贵妃滑胎,却也不曾辩解一句。她不过是受了齐骁的折辱,母妃为何这般想不开齐骁而今身居武将之首,备受赏识,定然不曾被父皇苛责。可玄音公主名声扫地,贤妃求见圣颜被拒,致使郁郁寡欢投湖自尽。难道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玄音,或许并不是你猜想的那样。”楚云轩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终其原因,不过是因为齐骁诋毁我罢了。”孙昭轻轻低下头,眼眶的水珠儿夺目而出。严寒如今日,镜湖已经结冰,母妃当日却不顾一切,纵身而入这寒冷之中。那一日,她是如何决绝身为长女,不能承欢母妃膝下,不能保护幼弟,孙昭何其无能大雪纷飞之中,几位首脑重臣正往万寿殿而来。宗正寺卿宗政燕今年五十有六,自从上了年纪,便看不清近处的事物,相反,却能将丈余外的人物景致看得清清楚楚。他最为眼尖,低声问身旁的少府董禄,“董大人你看,镜湖之上,莫不是太子洗马与玄音公主”董禄定睛一瞧,可不是这二位大学士楚天白闻言,微微侧目,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但见一对璧人身形窈窕,纠缠一处实在是好看得紧。大将军与卫相走在最前面,亦是双双向湖中拱桥望去。卫则尹只觉身侧之人的气息又冷了几分,正欲开口,却被大学士抢了先。楚天白连忙道:“下臣失职,定会责罚幼弟,教他断了这份心思。”“楚大人这是什么话”不料齐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玄音公主摄政,得到太子洗马的尽心辅佐,不仅不该罚,还要重赏。”董禄猫着腰,亦点点头。他在宫里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大将军齐骁素来性子冷冽,唯独对玄音公主上心。就连夜里披衣推窗这回事,大将军都要维护,更别提方才楚天白的一番话,明里暗里不过是说二人有私情。宗政燕上了年纪,不晓得这些年轻人每日吵吵嚷嚷究竟为何。就此情此景来看,的确是太子洗马与摄政公主的距离近了些。若是将桥上之人换做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好像也并无不妥,怎么在大学士楚天白眼中,太子洗马反倒对摄政公主大不敬了似的。这倒也难怪,在大梁国,没有臣子不惧怕公主,若是哪家尚了公主殿下,从今往后便仕途无望。宗政燕摇摇头,玄清公主已逾十九,却仍然待字闺中,这位玄音公主,恐怕也难有如意郎君。作者有话要说:下集看点:大将军一片痴心喂了狗,劫持公主殿下出宫而去、将军息怒一皇帝转醒乃是半月后,孙昭连忙披了锦缎披风,往万寿殿而来。皇后、贵妃,三公及几位太医早已到来。榻上的皇帝虽是缓缓睁开了眼,却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眼神也散落无神,其中空无一物。孙昭的唇角颤了颤,终是柔柔地唤了声“父皇”。父皇眼神空洞地躺在榻上,并未因为这一声呼唤而抬眼看她。太常寺卿师庆大人说,陛下冬狩遇险,虽然夺回了肉身,却丢了魂魄,才会如此。孙昭向来不信那些鬼神邪祟之说,可眼前的状况,又如何解释皇后刚要张口,却被大将军齐骁打断,“陛下尚需休养,请摄政公主继续主持朝政。”“玄音自当尽心竭力。”孙昭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被困在皇宫这座牢笼之中。像是空欢喜,又似虚惊一场,孙昭低头不语,却听齐骁道:“下臣送殿下回宫。”“不必。”孙昭自是不愿与齐骁相处,他却愿意乐此不疲地与她站在一处,一双眼含笑落在她脸上,令孙昭心烦意乱。众臣后妃纷纷走出万寿殿,各自离开。待众人走远,齐骁忽然扶住孙昭的肩膀,迫使她站在原地。“殿下连日来派人暗查下臣的底细,上至近身之人,下至家乡邻里。”齐骁毫无征兆地张口,将她暗中所为摆在明面上,一时她无地自容。她是在暗中查他,可是齐骁怎会知道近日天气转暖,镜湖薄薄的冰面融化了些,露出凛冽的湖水来。孙昭扬起脸,便听齐骁又道:“那日殿下与楚云轩站在桥上,看出了什么端倪”孙昭没有回头,只觉肩上的力气不由收紧,齐骁竟是要将她揽进怀里去她连忙道:“大将军要做什么”齐骁笑着扳过她的削肩,低头问道:“殿下疑我”孙昭摇摇头,“大将军是国之栋梁,自是忠肝义胆。”“唔”齐骁的目光如刀剑般看的她心虚,“那么殿下此举,难道放着俊逸风流的太子洗马不顾,反倒对下臣有了兴致”孙昭不由嗤之以鼻,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敢对狡猾狠毒的大将军心怀念想。“都说曲阳观的小师父清心寡欲,志存高远。以下臣之见,公主殿下不如早早还俗,莫要辜负了大好青春。”齐骁性子冷峻,偏偏说话的时候带着小人嘴脸,教孙昭气结。孙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他所言句句在理,竟令她无可辩驳。“可是这镜湖之事,还望殿下彻查清楚,莫要冤枉了下臣。”分明是在为自己辩驳,却又带了几分威胁之势。她在暗查什么,他心知肚明,却又不点破。“再者。”齐骁提醒道:“自殿下入住广陵殿,竟然不牵挂太子安危”这一句话委实说进了孙昭心里,她最为牵挂的,恰恰是小弟孙昱。“这般姐弟情薄,实在令下臣齿冷。”齐骁言毕,却见孙昭的脸上已经彻底失了血色。他句句直指要害,将她窥探得一清二楚,容不得半点隐藏。孙昭咬了咬牙,“大将军教训的是,是本宫思虑不周。”玄音公主离开的时候,面上带着愠气。卫则尹抱拳立在不远处,嗤笑道:“啧啧啧,竟然严苛至此”“身处宫中,自然要做到万事不出纰漏,否则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齐骁不顾卫相的讥讽。“进宫不满一月,如此行事已经令我刮目相看。”卫则尹顿了顿,“更何况有你心心念念地呵护。”言毕,卫则尹却忽然被隔空飞来如冰刀般的眼神制止,不由干笑两声。方才与齐骁的一席话中,有两条信息只得深思。第一,她掌握小弟行踪一事,已被齐骁知晓。冬狩遇袭,皇帝尚且命悬一线,太子又怎能全身而退。她在宫中也不是孤身一人,自然有手腕找到太子下落。因此她毫不慌张,静待其变,难道齐骁也是如此打算第二,她身边已有人倒戈齐骁。母妃故去后,孙昭心系小弟安危,便与宫中几个信得过的人暗中来往。此事她尚且未告诉小弟,齐骁又怎会知晓况且她这几日以来一直疑心齐骁之事,竟也被他知晓得一清二楚。若说那纰漏出在何处,恐怕只有传信之人。因而待孙昭看到子有之时,便没了往日的亲切,可她心中更为疑惑的,是齐骁如何收买了子有恐吓、胁迫、抑或是其他处理完政务,齐骁与往常一样往广陵殿而来。一想到近臣沈文光今日的谏言,大将军便发自内心地不痛快。沈文光说:“主公每每趁夜而来,朝臣中难免生出些流言蜚语。”齐骁冷哼一声,“那群儒臣说便说,又能奈我何”沈文光连忙道:“主公行伍出身,不拘小节可公主尚未出阁,经不起这般议论。”沈文光说得不错,玄音公主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却日日与太子洗马混迹一处,恐怕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