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声。盛夏款款地从楼上下来。她身穿一条百褶连衣裙，海藻般的长发披散而下，看上去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在林伯母身边坐下，目光始终停留在千草的身上。那双与林伯母有几分相似的美丽眼睛从好奇转为诧异，最后变成了几分得意，笑盈盈地望向陆群飞。陆群飞只能装作看不见。“千草，这是你妹妹盛夏。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们可要好好相处。”林伯母说着，疼爱地搂过盛夏道：“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她要是闹脾气，你可千万不要理她，不出两天她自己就好了。”“我哪有”盛夏撅着嘴在母亲怀里撒娇。她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千草想，林伯母也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她突然觉得这一切也许是最好的安排。“伯母，千草的入学手续可办好了”陆群飞问道。“你这孩子总是想得最周到。”林伯母微笑着说：“你千伯父已经办妥了。下个星期就可以入学，和盛夏同班。”盛夏坐直了身体，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陆群飞放下心来，闲谈了几句，便起身告别。临走前，他拨拉千草的头说：“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学长了，以后学习有什么困难找我就好。”他的手心似溢出了一股暖流，涌进了她的心田里。盛夏看在眼里。陆群飞刚走出公寓，她从身后小跑着追上来，默默地跟在他的身旁。看得出她又在闹脾气，陆群飞也不说话，等着她开口。“又多了个小学妹，你就不理我了”盛夏撅着嘴，一脸不高兴。“此话怎讲”陆群飞心不在焉地问道。“你刚才一直不跟我讲话”“就这样”“你从来不会像那样摸我的头。”盛夏小声嘟囔着。“千草还是小女孩，你已经是大姑娘了。”陆群飞无奈地说道。“她比我还大呢，哪里是小女孩”盛夏不服气道。“她看上去像就够了。”“莫名其妙又冒出一个姐姐，他们大人做事从来就不会考虑到我的感受。” 盛夏哭丧着脸，揪下身旁的一片树叶在手里撕碎。“你也该考虑他们的感受。千草是千伯父的亲生女儿，也不是随便路上捡来的。你们是重组家庭，应该互相体谅才是。”陆群飞平和地说道。“你说得倒轻松。”盛夏瞟了他一眼，“这事要发生在你身上试试我不信你还能这么轻描淡写。”陆群飞挑了挑剑眉，不以为然道：“我但愿千草是我的妹妹。她即朴实又安静，还没有大小姐脾气。也不会像你这样整天跟我拌嘴。”盛夏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跺了下脚，转身跑回去了。陆群飞叹了口气。盛夏从小就任性，因为长得漂亮又机灵，周围的人个个都宠着她，反而助长了她的大小姐脾气。只要不遂心愿，就开始胡闹。对于这个从小就喜欢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小丫头，陆群飞始终相信她的本质是友善的。如果千草不是一个心思重的女孩，也许她们可以和睦相处。想起千草，陆群飞不禁簇了眉心。她这样瘦弱，可是身体出了问题千草在浴室的莲蓬头下冲洗身体。林伯母帮她布置好卧室后，找了一套崭新的睡衣，让她洗澡后换上。她用浴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并不着急穿上睡衣，赤着脚站在浴室的一面墙镜前。她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镜子上看过自己，第一眼就感到震惊。她的皮肤由于缺乏脂肪的支撑像是紧贴在肌肉组织上生长。在这副苍白赢弱的躯体上，她能够很快地找到每一块骨骼的位置。连身上遍布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这是一具骇人的身体。千草把手按在自己还没开始发育像枣核一样大小的上想。奶奶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她的体重迅速掉了十斤，使原本就瘦小的身体显得更加骨瘦如柴。“你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真遗憾”她喃喃自语。卧房的那头依稀传来盛夏的哭声。“你这孩子，怎么又闹起脾气了之前是怎么答应妈妈的”这是林伯母的声音。“我哪里知道她是这个样子嘛为什么要把她分到我的班级里同学们一定会笑话我的”“我明天带千草去买几身衣服，好好打扮一下，好吗”“不如果她不换个学校，我就不上学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千草的不想再细听下去。她默默地穿上睡衣，回到自己的卧室。在倒向枕头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她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盛夏和林伯母陷入冷战。偌大的房子显得格外冷清，空气也似乎凝固了一般。这两天，千草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上学的前一天，盛夏敲开了千草卧室的房门，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去学校的公交路线图，小区门口就是公交站。”这是千草走进这个家以来，盛夏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千草接过纸条，正要道谢，盛夏似乎不想给她开口的机会，飞快地说道：“不用谢我，我是有条件的。以后在学校，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许跟同学提起家里的事，上学放学也不可以跟我一起走。你同意吗”她的语气很强硬，千草不能不同意。临走前，盛夏嘀咕了一句：“你穿上这身新衣服，也没有多大变化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千草的老家是一个很小的村庄。那里没有公交路线，人们出门一般以自行车和三轮车代步。村头有小学和中学，村尾是千草的家。每天上学，从村尾到村头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路上会经过一片稻田，每到成熟的季节，稻子便脱下了草绿色的外衣换上了一片金黄色，空气里也充满了稻香味。在这个北方城市里自然是看不到了。千草摇了摇头，不想让自己沉浸在对家乡的怀念里。她现在要做的是尽快适应这个城市的一切。、3陆群飞每个周末会过来给盛夏补课，同一年级的千草自然也成了辅导对象。陆群飞对这个新学生极有耐心。虽然她的话少得可怜，但脑瓜子转得很快。简单一些的题目，一点就通。较困难的题目，多讲两遍她也会了。只是有一点让他很是困扰，那就是千草的发音。她一直分不清“四”和“十”，也分不清“人”和“冷”。“喏，千草，你要把舌头卷起来，跟我念人ren”陆群飞示范给她看。“冷eng”“不对，你要把舌头卷起来，靠口腔内侧，再试一试人ren”“冷eng”陆群飞托起千草的下巴，让她伸出舌头。他一本正经地研究了会儿，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你的舌头太僵硬，需要锻炼。”他变戏法似的找出了一颗小钢珠递给她，叮嘱说：“每天花一个钟头含小钢珠朗读，可以让你的舌头灵活很多。”盛夏已经坐不住了。“冷冷冷，我都快被你们冷死了。你舌头都捋不直，应该先从幼稚园学起。”盛夏没好气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你也一样。”陆群飞拿起盛夏的作业本，迅速扫了一遍，指给她看其中的一处错误，“这道题你又做错了，少开了一个平方，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怎么总是记不住”“哼”盛夏抢过作业本更改。以前她是多么期待每个周末的到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陆群飞共处一室。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千草，分去了一半本只属于她的待遇不说，还被他处处袒护，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了。她越想越烦闷，干脆把作业本一扔，出去消气了。“不用理她。”陆群飞起身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他的嗓子已经干得快冒烟了。“对不起，我太笨了。”千草埋下头。“发音是一种习惯，和成长环境有关，与智商毫无关系。”陆群飞上前俯下身体，用少有的严肃表情面对她：“我可是你的小老师。你说自己笨，就是在说我笨。以后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可记住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普通话又标准，像是电台里的播音员。千草点点头，陆群飞展开了笑容说：“会点头的女孩最可爱。”千草为自己把他这句单纯的话解读为某种暗示感到脸红。“你在新学校可适应跟同学相处的如何”他关心地问道。千草立刻想到了她的同桌。那是一个小胖子，体重是千草的两倍都有富余。千草入学第一天，他就用小刀在桌面上刻出了一条三八线。那是一条名副其实的三八线。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差不多占据了全桌的七八成。按体型来划分的话，似乎也很合理。至此，千草只要一不小心越过雷池，她的手臂就会遭到小胖子用笔尖一阵猛戳。想到这里，她的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挺，挺好的。”这明显是一个敷衍的回答。想让这个内向的小女孩敞开心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陆群飞想。“千草，你可曾听说过一个疯子的故事”陆群飞坐下来，一只手托在右腮上。温润的睫毛下那双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千草摇摇头，她习惯用点头和摇头表达态度。“据说从前有一个疯子，他跟你一样不爱说话。他觉得自己是一颗蘑菇。每天撑着一把伞蹲在路旁边，从来不说一句话。因为蘑菇可不会讲话。一天，有一个聪明人告诉他：谁说蘑菇不可以说话了我就见过会说话的蘑菇。那个人想想觉得有道理。后来，你猜怎么着他又开口说话了”陆群飞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问她：“不爱说话的千草，你是疯子还是小蘑菇”千草扑哧笑了，他们相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盛夏堵上耳朵还是挡不住书房里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她很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这种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欢笑让她焦虑不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向她袭来。她卷曲在沙发上抱紧了双膝，任由眼泪簌簌落下。千草时刻遵守对盛夏的承诺。每个学习日她总要起得很早，吃完早餐提前盛夏出门。放学后她会等盛夏走出教室一段时间，才开始收拾书包。在学校里，只要盛夏出现的地方，她便保持两米开外的距离。而盛夏也像真的完全不认识这个新同学一般，即便擦肩而过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课间时分，千草总是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以免被同桌的小胖子找麻烦。今天却有个声音叫她：“那个叫千草的，你过来”千草寻声望去，只见一群女生里有一个头发短得像男生的女孩在盯着她。她叫陈乔青。千草对她印象深刻。入学第一天，班主任让千草上台自我介绍。千草浓重的口音引来同学们的哄堂大笑。那个叫陈乔青的女生笑得最大声。千草同时看到了她身旁的盛夏，便犹豫着不敢上前。“叫你呢过来”陈乔青提高了嗓门。千草低着头走上前。陈乔青瞄了她好一阵，问道：“你家住哪里的”盛夏注视着千草，那是一种警告的目光。“老家在南方”“没问你这个。”陈乔青不耐烦地打断她，“我问你现在住哪里”“北湖湾。”“呵”陈乔青掉脸看盛夏，“跟你住在同一个小区呀”盛夏只是默不作声。“那可是高档小区，她住得起么”旁边一个齐刘海的女生显然不相信。“人家老爸说不定是煤老板呢。”另一个声音说道，引来大家吃吃笑声。盛夏脸红了，她紧张地攥紧指头。还好陈乔青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我能给你提个意见么你这个发型”陈乔青用手比划着，“原谅我欣赏无能。虽说现在流行复古风，你也不能扎着俩麻花辫就满街跑。还有那两根红头绳我也真是醉了你有见过学校里那个女生把头整成这样的”千草确实没有见过。“实话实说，你这造型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班级的形象。我们班的流动红旗还要不要了出于集体利益的考虑，你明天必须换个发型你同意么”看到千草点头，陈乔青交代完任务一般挥了挥手，“退下吧”千草走远后，盛夏肩膀的肌肉却依然紧绷着，心里乱成了一团。这样下去，同学们迟早会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她的家庭会成为他们课间闲暇时八卦的绝佳话题。而她的生父盛夏不敢再想下去了。曾经那一张张嘲讽鄙夷的笑脸再次掠过她的眼前，每次想起都仿佛有一只锋利的爪子在撕扯她的心脏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那段噩梦般的记忆重来一次、4千草对镜解开辫子，让头发披散下来。大概由于长年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发质干枯暗黄，毫无光泽感。盛夏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每次她轻撩鬓角的发丝，总会引来男生纷纷侧目。相较之下，她的头发就像被秋天染色的落叶。千草挽起头发，在后脑勺扎了个简单的马尾辫。这样看起来好多了，人也很精神。她对自己说道。“她还算听话。”陈乔青看着千草的新发型，勉强表示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