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还乡拜宗庙的时候”舒良问。“小主在维扬待了三月之久,我们相逢于微时。”维扬郡,顾京瑶的故里。舒良不说话,沉默示意他说下去。顾深随他后上了马车,回忆旧事让他整个人由刚毅变得柔和。“我遇到小主的时候,还是个死囚。”顾深表情冷淡平静,“郡守的二公子以我父母妻子性命要挟,逼我会试时替考。我闯入郡守府,杀了几个牢头,让一家老小连夜逃了,又一箭把二公子射死在床上,成了死囚。小主以皇贵妃的身份保我一命,这件事情小主封了口,所以没人知道。随后我进宫,一直在京郊校场练兵,今年春天才听小主的意思,到了宫人司领事。”舒良静默听完,眼圈有些微微发红。原来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才为他铺好后路,用身份用地位用心计,亲手送他离开。他撩开一侧车帘,看着皇宫在秋天的晨雾里朦胧而温柔,她在那里困守一方,以他为底线,以皇贵妃的位分为武器,披坚执锐铁甲铮铮,不容侵犯。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坚强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对着她的方向,终于落泪。唐亦佳虽然酒量不好,但并不是没沾过酒。唐明儒有点文人的风流爱好,懂茶懂酒,有时候也会拉着她畅饮,任她如何困得东倒西歪,他都在一边畅快地直抒胸怀。唐明儒说:高兴的时候白日放歌须纵酒;不高兴的时候就喝茶,郁结随苦涩而去。这在宫里并不适用,人们装模作样的时候喝茶,需要热闹的时候就喝酒,比如女进士们的朝堂宴。杯中物成了她迎来送往的凭借,推杯换盏庆祝她的雪藏。状元和从四品,让她成了笑话。既然身在红尘,世人非议是躲不过的。她打破了唐明儒的茶酒规矩。从四品官员没有工部置办的府邸,所以唐亦佳就住在内阁主事府蒋府里。她在驿馆的行李被舒良送了过来。内阁四品官的职责,不过就是将奏折分类上呈,然后摘录报皇帝,呈三省复审,交由六部执行,兼带全程督查和上报。蒋之修手指在桌上一敲:“即,除决策外,一切皆是四品官分内之事。”内阁里品级最低的就是四品官。唐亦佳把书桌上的书册摞好,懒洋洋抬头问:“那正四品,从三品,正三品那些人都做些什么”舒良在一旁看着她笑:“正四品是督查从四品的,从三品正三品负责提议和反驳。”“上者清闲太过,下者委屈太过。”唐亦佳挂好毛笔,“这套官僚制度是谁首创”“中书省,木庭合。”蒋之修环视房间,未觉出不妥,转身问唐亦佳:“最近难免许多东西要添置,你列个单子,晚些给我。”唐亦佳摇头:“不用。”蒋之修不再问,转头看一眼舒良,舒良向他点点头。“知道的多的,没权力做选择;什么都不知情的,毫无顾虑地做决定。”唐亦佳眼神讥诮:“木庭合就是这个意思吗”舒良神情一怔,带着询问的笑看向蒋之修。蒋之修明显已经习惯,只是淡淡说道:“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要靠人改。你既看不顺眼,想个新的换了旧的便罢。”舒良在一旁喝着冷茶,想着到底是自己与世隔绝太久,朝堂风气已经自由到了这种地步,还是唐亦佳风格如此,蒋之修配合默契。后来的日子乏善可陈,尽管同在内阁,唐亦佳也是见不到蒋之修的,倒是舒良与她交游频繁,在内阁中的大小事务,也都是舒良提点她。唐亦佳总是对舒良心怀敬佩和诧异,在内庭后宫四年之久的人,竟然一开始就对内阁事务了如指掌,游刃有余的程度倒像已经在内阁干了半辈子,况且舒良的官职调动十分奇怪不合常理,朝中虽然有议论,但竟然没有异议。舒良是个很活泛的人,既不要求她必须准时准点上呈奏折,也不强迫她用“官用书体”抄写奏文。从前内阁的奏折分类是按时间先后,唐亦佳觉得收效甚微,就事论事地分类。一部分官员不习惯这种分类方法时有怨言,舒良也由着她去,烂摊子自己收拾。随和不影响他的有原则,对于在奏章上唐亦佳私自做的小手脚以用来委婉表达个人想法的举动,他也是从来不姑息的。舒良偏静,人却不沉闷,趁月休的时候,总是和顾深一起去校场骑马射箭,若是晚上得闲,也会带着唐亦佳到西侧门外的夜市上逛逛。从西侧门出去,总要路过一个玉棠宫,那个奇怪地种着紫色桔梗的地方,舒良应该很喜欢桔梗,唐亦佳注意到他每次路过总是不经意间会把目光停留在那片桔梗上。正午之前,要把一天的奏折呈送三省复审,每次这个时候,唐亦佳就能匆匆看到木庭合一眼。今年已经二十四岁的木庭合身上已经全没有了少女的影子,周身气质也全是这朝堂生活洗练出来的,跟蒋之修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的那种冷静和敏锐。能见到蒋之修一般都是在宫中晚更鼓敲响之后,她和他一同坐府里的马车回去,一路上蒋之修也总是拿着几本折子在看,会就一些事情询问她的想法。蒋之修不像舒良,他像一匹西域的汗血宝马,只有在为朝中事务殚精竭虑地奔忙的时候,也最能显出整个人的耀眼光芒最为智慧最为决断最为与众不同。他和舒良不一样的地方也在于舒良不允许她对奏折们动手脚,因为他担心她一举不慎惹来祸端;但是蒋之修最喜欢她在奏折上动各种手脚,一本又一本折子被他扔给她,因为他要的就是她的唇枪舌剑。每次他微微低着头含着一丝笑沉默听她说话的纵容样子,就仿佛在说“你尽管大胆地直言不讳,我沉默相陪,我负责你安危。”每每这个时候,唐亦佳才最有安全感。她要的安全感,不是当一辈子缩头乌龟,而是迎难而上深入虎穴的时候,有个人在她旁边。、chater 5chater 5日子本来是平静的,直到半个月后周时彦暴毙的消息传到宫里。唐亦佳一下子就傻了,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折子上,弄出一团乌黑,她慌忙地想要捡起,指尖却抖得厉害,用不上一分力气,在她甚至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泪水打在那团墨上,更加模糊了字迹,正好盖住折子上“周时彦”三个字。她撞翻身后的板凳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到了蒋之修所在的南书房,刚推开门还没来得及看到人,一个乌黑砚台却哐啷一声碎在她脚边。她抬头,看到蒋之修还维持着把砚台扔出去的动作,腿脚一软瘫在地上,这才相信了消息不假,周大公是真的去了。唐亦佳第一次听闻周时彦此人,早在五年前,是听父亲唐明儒说起的。周时彦在文人中清名极盛,此人的才学也被奉为泰斗,凡是读书人都以求得周大公翰墨诗文为荣,故周时彦其人可堪文人雅士间之精神领袖。唐明儒提及周时彦,是因为那年河南发洪水,赈灾之事极为不易,朝廷花了大功夫安抚灾民,仍然免不了饿殍遍地。因为洪灾,河南一万举人滞留,然而两年一次的进士考就在一个月之后。万余举人联名上书,要求朝廷伸以援手,可谓轰动一时。焦头烂额的朝廷在赈灾救济上已经伤透了脑筋,顾不上这些举人也在所难免。危急关头用些手段安抚过去也便罢了,事后延迟补上进士考,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举人们是读书人,并非蛮子,道理不可能不明白,联名上书也只是要个说法,只需朝廷一纸承诺。事情坏就坏在河南都督郑三钧出身行伍,没等到朝廷回复,脾气一上来就把举人们镇压了。入狱的,处死的,抓去当劳役的,一万举人到最后能逃过去的,不足两千。事情彻底闹大了。三十四个郡县,有十八个郡的太学士子们罢学,十二个郡的太学先生罢课,京中三万进士罢考。一个郑三钧,让朝廷官员通通恶名在外,朝堂之上能安抚这次动乱的人,只剩一个周时彦。八月十三,周时彦出京,十四日到河南,持皇帝手谕,释放狱中士子,解除其余劳役,当即扣押郑三钧,送京听审,并出任河南指挥使,亲自督查河南灾情。年已五十又三的周时彦,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站在河南府衙及膝深的大水里发号施令的样子让举人们感到威严又亲切。八月十五,周时彦从济水郡调来的四万石粮食运到河南,他蹲在城墙下和灾民一起过的中秋,裤腿挽到膝盖,脚面已经肿起来,半湿的花白头发在中秋月色下反出清癯的光来。九月下旬赈灾结束,人民皆有安顿。十月十一日在河南郡太学,周时彦亲自主持进士考,当时仅剩六千举人参加。十月二十,周时彦带上封卷回京,万人空巷黄发垂髫提携相送,这位朝廷大公于城门前一叩首,纵横老泪滴落在一片黄土,恸声道:“老夫有愧于河南”。唐明儒敬仰周时彦为人尤甚,平时对唐亦佳说起总是称“周老兄”。“周老兄身行典范,是祁景之无量功德,士子们若无周老兄,失其所仰,必损志气;祁景若无周老兄,局势必如累卵,有覆灭之危。”这是唐明儒有一次“白日放歌须纵酒”的时候,眯着眼睛对唐亦佳说的。而如今,就是祁景朝堂有“覆灭之危”的时候了。“今次状元,非渔阳唐氏不可得。”两个月前还说了这句话的人,现在竟已不在了。唐亦佳还记得那天他是微微带着慈蔼的笑步入了她住的驿馆,他看她的那种眼神唐亦佳也在唐明儒的眼睛里看到过,她有些紧张,注意到他走路时有些不对劲,恐怕是河南那次在水里泡了太久的缘故落下了后遗症。看到他笑,听到他招呼她:“你就是那个状元小姑娘”她忽然就把自己准备了好久的要说的话全忘了,进士考不再重要了,她不想从这个大公身上牟取利益,绞尽脑汁地让他帮她站稳脚跟。她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要搬起板凳坐到他身边,趴在他腿上跟他说话。她欢快地聊着她在渔阳的小时候,不远处的后山上结有各种果子,周大公是南方人,不曾尝过渔阳的果子,等时节到了,她一定给他送过去一些。他也笑,说小时候被石榴酸倒了牙,几十年都没再吃过了。临走的时候,唐亦佳郑重地给他行礼,不管外面风传如何,不管最终是不是她有幸折桂,不管今后周时彦是否提携她,她都敬重他,感激他。后来周时彦御前获罪,她担心多事之秋自己给他添乱,过了一些日子才托蒋之修送过去一句话:“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这是纳兰容若为感激自己老师写的词,词中真意,周大公会明白。本来她没怎么担心,周时彦在朝中地位稳固,又是太子太傅,且在士子中威信也高,何况还有蒋之修这样的学生,必定是万无一失的。万无一失,万无一失,到底还是有了一失。其后过来的舒良把坐在地上的唐亦佳扶起来,招呼了小太监把她送回去,然后进了南书房。蒋之修侧身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眼光垂在桌面,安静得像入了定。他绝对不是像表面这样的平静。他浑身轻轻打颤,腿脚发软,扶着把手都站不起来,眼前也一时因为昏聩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门外一片朗朗的天光。他比唐亦佳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到她疯了一样跑过来,正好撞见他摔了砚台,然后她倒在门边坐在地上,被刹那击垮了一样。他看见了她的样子,这才闭上眼倒坐在椅子上,承认了不得不承认的,相信了不得不相信的。他们其实是在彼此求证,而且双方给出了一样的答案。他感到在自己的身体里,也不知是哪,轰地炸开一声响,导致了他整个人的瘫痪。心跳也没了,听觉视觉都骤然罢工,在一片空白里,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来消化理解“周时彦大公殁”这六个字。不知过去了多久,应该是漫长的一瞬,或者是短暂的几年,知觉恢复过来,连带一阵阵让他窒息的绞痛。整个人是在混沌的痛苦里挣扎,突然他喉中腥甜,从心脏里呕出一口血来,洇透了梨花白的宣纸,画成一副冬日腊梅。就在去年冬天,周时彦还让夫人给他送来了一瓶梅花,是他亲自选好了折下来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吗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呢是舒良叫那一声“蒋大人”把他从昏魇里唤了回来。伺候的小太监吓得跑出去叫太医,他端起桌上冷了的茶,灌了一口,又吐在地上。两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对舒良道:“叫顾深来,送我们先回去你府上。”祁景十一年十月末,朝廷一品大公周时彦殁,礼部追封文渊公,迁御北陵葬,因文渊公无后,其夫人受福荫为一品诰命。各郡县皆出资建“周文渊公祠”,终日闻哀哭不绝,又铸碑镌刻文渊公生前所著赋文。祁景上至皇亲下到黎民,人人悼念。五十又八的周大公年事已高垂垂老矣,人之大限总有来的那一天。、chater 6chater 6皇宫里的归字湖本该算是一景,湖虽不大,景色却是别致的,横跨湖面的归字桥建得也有特色,朱红的栏杆,青色的瓦,一点不带宫里的富丽堂皇。却因为位置偏僻,靠近西侧宫,不常有人来。时已傍晚,天色黑得也快,蒲敬欢把灯笼点上:“这时候大概就要换班了,蒋大人应该就快到了。”顾京瑶看着那灯笼:“这灯笼是上一年元宵我们自己糊的那个”蒲敬欢低头看,笑道:“娘娘好眼力,咱们去年糊的就是这个,”她指着灯笼上一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