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下一秒就见她一瘸一拐地跑了,怕他后悔的模样。宋莫衡在她背后的冬天阳光里露出一丝冰冷笑意,没有温度的,但却是由衷的。他很多年不曾笑得由衷。唐亦佳形销骨立地站在蒋府门口的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了,好想从她被囚禁在王府里的时候,这雪就断断续续地不曾停过了。大门上两条白纸交叉着露出狰狞的脸,上面是狂草的一个“封”字,原本大红的官府大印已经斑驳了。她从门缝里望进去,只看见院子里那枯柳已经彻底死了。唐亦佳坐在门前台阶上,想起她最后见他的那一晚,就是在这台阶上,他醉酒夜归,倒在她身上对她说在她唐亦佳之前,他已经深爱一个叫木庭合的女子多年。那是最后一面啊,他都没有清醒地看她一眼,跟她好好告个别,也不知道早上他醒了以后,厨娘有没有把她煎的药给他喝了,她希望他没喝,最后她留给他的,不能是一碗那么苦的东西,就算他喝了,也希望他能记着她的好她的甜。唐亦佳靠在门墩上,后悔以前每次蒋之修说话时,她总要顶撞他,从来没有好好顺着他的意,让他开心的,也后悔自己太小气,没有大方地送给过他什么,一直到他走了,都没有什么留下来好做个纪念的。雪下得真大啊,一片片一层层快把她给盖严实了,做成一个天然的苗条的雪人,唐亦佳在不停的后悔,她该拼了命地早点逃出来的,她该豁出去该不顾一切的,她为什么要留着一条命呢留着这条命干什么用呢还不如就死了,拼着最后一口气,见他最后一面,跟他说声对不起,告诉他如果有来生,她肯定听他的话。蒋之修那么惯着她,任由她在院子里张罗着种菜种花,结果锄头把整片地弄得坑坑洼洼;他不值夜班的时候,会特意绕到宴清都,给她捎条烤鱼,却总是不会主动递给她,得等她自己寻着味儿问他要;她生病的时候,他比舒良厉害多了,他是真的生气,仿佛生病全是她的错,管她难不难受,冷嘲热讽一句带刺的话都不会少,害的她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还要想着话回嘴;还有蒋之修的厨艺绝对是只有天知地知的秘密,他炒的茄子味道真是绝了;她发现他们的沟通越来越多是因为生活,而不是公事,虽然每天晚上蒋之修都会雷打不动地点着通明烛火,在书房两个人一起看折子,哪怕她看得睡着了,第二天也一定会躺在自己床上醒过来,每次被抱着都感觉不到,她懊恼之余想出装睡的主意,蒋之修那火眼金睛,不消多看一眼就能辨真假,一个软皮折子飞过来把她敲醒,有时候用茶水泼她用针扎她,一点都不心软,唐亦佳自己的演技没有提高多少,蒋之修扔折子的准头倒是直线上升,她抱怨说要是蒋之修是唐僧,哪会有真假美猴王这回事啊,蒋之修回敬她:要是他是唐僧,先给她戴上紧箍咒。唐亦佳被冻得发白的嘴唇咧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如果他真的是唐僧就好了,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仍然好好活着的唐僧。大大小小的事情伴着一片片雪落在她身上,她的梦里全是蒋之修一个人的脸。这场铺天盖地的瑞雪,难以兆丰年。、chater 13chater 13一睁眼就看到了蒋之修,唐亦佳想自己果然被成功冻死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跟唐明儒那老头见一面,那就托个梦吧,告诉他自己是殉情死的,不枉此生。她直勾勾地看着蒋之修的脸,觉着瘦了,脑子里却飞快地转出一个主意来:“蒋之修,我们先不要投胎好不好,咱俩玩一阵子再去转世,转世的时候都别喝孟婆汤,你这种人精,对付一个老婆子有什么难的,我小时候练过气功,喝进去的水能原封不动吐出来,到时候我们谁也不忘了谁。”久别重逢太激动,她笑着笑着就哭出来,也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也许他不要和自己一起投胎,非得等到木庭合一块呢没想到下辈子还这么委屈窝囊,唐亦佳哭得更伤心了。泪眼模糊里看见舒良一本正经地拿着根针在她身上比划:“不过是受了冻加上皮外伤,不至于伤到脑子的啊。”唐亦佳愣一愣,看看周围,地府竟然和舒良府上一样布置,顾深依然抱着刀站在门口看着她。难道,皇帝株连九族了蒋之修伸手拂过她脸上和额头的伤:“快别说傻话了,这辈子最好,要来生干什么”对啊,这辈子最好,要来生干什么唐亦佳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发现少了一个人,盯着蒋之修的眼睛,她问:“木庭合呢”蒋之修抚在她脸上的手指骤凉,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到另一个的影子来。多可惜,他看不到。木庭合是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括皇帝。仿佛在皇帝准备这一出大戏的时候,木庭合也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拉开大幕了悄无声息地,人不知鬼不觉。吹响这两军对垒那一声号角的,就是那五个刑部官员,公事公办地传审,却审出了关键证人的翻供。文史库的文史司一口咬定,最后出入文史库的,是中书省的木庭合。初审时没有说明白也是因为当天晚上临时换了班,后来据值夜的人说,木大人深更半夜的时候来过一趟,指明要查阅周时彦编纂的前朝史,换班的人不知道之前蒋之修有过吩咐,就把书卷拿出来给她了。举朝轰动。一个人的供词变更,就可以完全证明蒋之修的清白。随之而来的是木庭合藏也藏不住的马脚,封存的宫门进出花名册里那天晚上她的确有进宫记录,木庭合手里又有文史库的钥匙,木府里竟然搜出了藏匿的序章,朝中三公鉴定确实是周时彦笔迹。这才是铁证如山。木庭合把这一摊子揽得干净。整件事情其实不需要太大力气,关键是巧劲。改变事态走向的人不过有两个,一个是文史库值夜的小官,一个是负责进出记录的宫门守卫。都是轻而易举可以拿下的人。至于笔迹,只看她木庭合师出何人就知道了。这样的大反转所有人始料未及,皇帝当即下令传讯文史库值夜小官和宫门守卫,却在还没见到人的时候就又下旨说不用了。确实不用了,木庭合一纸奏章已经让他明白,他的目的已经用另外一种方式达到了。她难得穿一件丁香色的衣服,而不是那身威严肃穆的竹青官服,鬓角簪了珠玉,衣服熏了香,细长的脖颈和露出半截的雪白手腕上都带着白水晶,竟显出绝代佳人才有的妩媚和风情来。这历经多年朝中风霜打磨的眉眼,依旧是姣好面容。祁景帝看着台下的木庭合已经看了很多年很多次,可他感觉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和不久前站在这里的另一个小小身影有些微妙的重合。“去二留一,是皇上的本意吗”她问,表情里没有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反而像是夏日晴朗的湖面,平静且生机盎然。去二留一,是他对付“周党”三足鼎立之势的策略:去二,是为了铲除心腹大患把龙椅坐稳,留一,是为了为己所用,发挥余热。木庭合可能是把这一辈子加起来的心计全用在这件事情了,祁景帝面对着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知道一切看透一切,在螳螂身后的那只黄雀。不需要试探和威胁,两个人只需亮出筹码,等价交换就好了。“皇上的利刃已经伸出去了,不收割一条性命是不会收回来的。”木庭合笑起来,那种稳操胜券却又十分含蓄的笑,“皇上也看到了,我比蒋之修更精于宫廷心计,也比他更擅长阴谋诡计,放的线比皇帝还长,钓的鱼比皇帝还大。这以命换命的一桩买卖,皇上稳赚不赔。”她笑出了泪:“杀谁都是杀,谁死都是死,我已经把事情闹出来了,皇帝顺着我的台阶下去,这祁景朝的根基依旧是稳的。”木庭合省却了跪拜礼,只是微微躬身:“还恳请皇帝,赐臣一死。”祁景帝看着躬身求死的木庭合,竟有种他并不愿意承认的挫败感,现在的情况他也不能往后退了,只能往前走,前面只剩木庭合给出的这一条路。“难保蒋之修之后还是一片忠心。”他把自己最后的顾虑扔了出来。木庭合直起身:“皇上把舒良和唐亦佳紧紧拴在身边就是了,他们在,蒋之修的忠心就在。”祁景帝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眼睛微微眯着:“你和蒋之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竟不曾觉察。”“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木庭合笑得生动,“陈眉公说得最贴切人心的话,不是这一句,而是下一句: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虽然,既云情矣,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终不透彻耳。”她抬手轻轻抚上鬓发间的珠花,眉宇间仿似有些留恋似的,“皇上就当我,是求个透彻吧。”“八年了,我已经知足了,”木庭合笑着往外走,“他能给我的都已经给了,我不奢求别的。”走到门边,她停下来,半侧过身子问:“皇上再答应我一件事吧,可以少惹些祸端。”“你说。”当蒋之修看到刑部主事堆着一脸笑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太阳穴处猛烈地跳着。出了刑部,舒良就在外面等他,舒良本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可是努力了半天也做不到。“是木庭合还是唐亦佳”蒋之修盯着舒良的眼睛问。“是木大人。”蒋之修的眼睛一下子就放空了,身体承受不住似的发抖,一手扶着舒良,一边痛苦地俯下身子,最后坐在刑部门前的台阶上。“唐亦佳找到了吗”“去宗人府问了,那里的人嘴都严实,不愿意说,顾深向几个人打听过,都说唐亦佳不在宗人府。这都五六天了,估计是被皇上囚禁在宫里。京瑶说会帮忙问问,不过现在还没消息。”蒋之修低下头,埋在自己膝盖之间,越发瘦削的两肩在寒风中就像一棵断了枝桠的小树苗瑟瑟发抖。舒良轻轻拍他的背,明白事情是越走越绝望了。唐亦佳的消息越来越渺茫,而另一边刑部一项项的调查取证如火如荼,罪名越来越确凿无疑地扣在了木庭合身上。蒋府门上还贴着封条,仆婢被遣散,东西也被抄了家,是舒良和顾深忙前忙后,左右说情,留下了几件东西,才不至于让蒋之修变得一无所有,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腊月初四,木庭合案终于拍板,经刑部商议皇帝审核,最终决定对木庭合处以极刑。腊月初五,蒋之修一身夜行衣,悄然进了玉棠宫。顾京瑶端端正正地坐着,已经在等他了。蒋之修的模样把她连同开门的蒲敬欢都吓了一跳,整个人是病入膏肓般的憔悴,眼睛还透着光但却已经干枯了似的没有神采。顾京瑶不自觉地站起来要扶他,蒋之修让开了,开门见山道:“贵妃在归字桥上的话可还作数”顾京瑶一愣,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将来若有生死攸关之时,我希望贵妃能保她一条命。”“你自己都保不了吗”“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木庭合。”归字桥上说的明明白白的话。顾京瑶看一眼蒋之修,回身又在榻上坐下,动作迟缓,心乱如麻,感觉再一次被蒋之修设计了。“我救不了她。”顾京瑶低声道。蒋之修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目光沉静,也不管顾京瑶此时心里如何忐忑,只是一味沉默着:蒋之修说的话是刀是剑,可他不说话的时候,就仿佛是那刀剑失了准头,乱窜乱撞扫射着你心里每个念头。顾京瑶耐不住这酷刑,正要开口,就听蒋之修笑了一笑,道:“我知道。”顾京瑶抬头看他,撞进他的眼睛,她突然就明白了,蒋之修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去救木庭合,他不是那种自己无能为力就去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的人。他只是用这个问题逼出她的愧疚自责。他很成功。“如今刑部封锁消息,难以知己知彼,贵妃就在宫里,耳目更发达些。”蒋之修只把话说一半。剩下的,他全留给她。顾京瑶对他的招数深恶痛疾,可早已经错失了扳回局面的时机,也只能顺着他说下去:“你让我打听什么”“行刑的具体时间和囚车路线。”顾京瑶一惊,瞪大了眼看他:“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她反应过来,扑过去撕扯着他,好像这样子就能阻止他、让他反悔似的。蒋之修握住她肩膀让她安静下来,顾京瑶终于明白他的平静是因为决定慷慨赴死才有的从容,她不住喃喃道:“你疯了你疯了”可她心里明白这不是疯了。换作是她,她也会的。蒋之修扶她坐下:“不想牵扯到舒良,就一个字也别对他说。”顾京瑶安静下来,像看最后一眼一样看着蒋之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你能对一个将死之人说什么她能给的只有承诺:“我后天就给你递消息。”这就好比是在说:祝你好死。出了宫又是下雪,蒋之修把脸隐在大斗篷下面,纷纷扬扬的糊住了眼,看不清前面的路。听到清脆的笑声,他努力睁开眼睛往远方看,路的尽头跑过来一个嘻嘻哈哈的小丫头,穿着大红大绿的奇装异服,走过来对他说:“我爹教过我,十一月初刮东风就是要下雨,果然没错。”一边说一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