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紧了牙把每一个字恶狠狠地重复,“若蒋之修真是逆臣贼子,皇上为什么不去找些服众的铁证来,而是要捏造事实呢什么杀师求荣就是要蒋之修自己吃个哑巴亏皇上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天底下人个个当神谕,整个朝廷都指鹿为马,有什么公正可言天子脚下出冤狱,这又是什么圣主明君”“唐亦佳”祁景帝怒斥一声,顺手拿起桌上一个榆木的笔筒,直挺挺朝唐亦佳扔过来。唐亦佳没有躲。笔筒尖利的一角划过她前额,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祁景帝把东西扔出去有些后悔,那笔筒是实木做的,做成一个方鼎的模样,拿在手上都嫌重,更何况磕一下不过他怎么会想到她连躲都不躲。半晌后一道血红从唐亦佳额头上流下来,衬着她脸色苍白。祁景帝看着眼前十六岁的姑娘不自觉气消了一半:“出去吧,叫太医帮忙看一下。”唐亦佳没动,眼睛仍然直视他,语调却缓下来:“皇上,我不过冤枉了您一句,您就大发雷霆天子一怒,蒋之修他受了那样的委屈,又该是如何寒心效忠了快十年的朝廷和圣上,突然就要他死。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如果君后悔了,想让臣再活过来,臣就活不过来了呀。”唐亦佳的眼神无限委屈,却始终带着小兽般的刚强和不服气。祁景帝要被这姑娘气得发笑了,看着柔柔弱弱的,最后竟是个不怕死的,别的大臣劝谏,不是引用名人名言就是给他讲历史故事,痛哭流涕一副烦人模样,她倒好,一上来就先说自己“动机不纯”,不为国家不为社稷就是为自己还理直气壮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骂得狠,骂完了就用苦肉计,一副豁出命来跟你抢人的架势。“唐亦佳,朕饶了你这次以下犯上,赶紧出去找太医。”祁景帝冲她摆摆手。“那我这血就白流了”唐亦佳指指自己的脑袋,不敢置信地问。“蒋之修这个人,朕已经容不下他。”祁景帝冷冷开口。“容不下”唐亦佳冷笑,“皇上容不下的人,就活该去死”“唐亦佳你不要得寸进尺。”祁景帝瞥她一眼。“敢问皇上,我得了什么寸了”唐亦佳语气极尽嘲讽,无名之火烧在心头,“皇上以为我来干什么逗你开心吗”她一下子扬高声调,眼睛直勾勾瞪着祁景帝,仿佛刺猬舒展开了全身的刺,豹子瞄准了自己的猎物。“唐亦佳今天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祁景帝一拍桌子,用手指着她道。“不用了”唐亦佳比他更凶,“死罪不用免了,皇上要让蒋之修死,就赐我陪葬吧”她微微仰着头,眼睛带些睥睨看着祁景帝。“我倒是不在乎死一个还是死两个,”祁景帝施施然坐下来,“不知道唐明儒在乎不在乎。”“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唐亦佳看向皇帝,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就是我爹教我的。”祁景帝正要开口,却被唐亦佳打断了:“皇上,扪心自问,蒋之修到底是有功有过,您最清楚。”唐亦佳又恢复了平静,语气却不减气势,“为了一个不实的周党传言,皇帝就要自断一臂为了一个无端猜测,难道就要草菅人命皇帝是天下万民之主,朝中人无时无刻不在揣度您的心思,您看谁不顺眼,自然有成批的折子跟在后面弹劾,配合得天衣无缝皇权不容侵犯,可是我祁景朝堂从来都只有一个声音,皇上不觉得孤独吗已经死了一个周时彦了,朝中清流一辈若是死绝了,这祁景也就岌岌可危了”唐亦佳义正言辞,到激动处额头的伤口开始泛疼,感觉脑袋有些沉。“唐亦佳,朕听够你的长篇大论了。”祁景帝终于失去了好耐心,挥挥手:“到宗人府禁闭半个月,去受板子吧。”宗政殿里却静悄悄的,没人接旨唐亦佳恐怕是唯一一个听旨不受的人她昏过去了。这时从一侧屏风后绕出个黑色身影,从容走到唐亦佳身边,又弯腰把她抱起来,露出个无可奈何的邪气笑容。、chater 12chater 12醒来是傍晚。整个昏黑的屋子除了窗户透着稀薄天光,就只剩下床头燃着的虚弱的红烛。唐亦佳在这样的气氛里感觉到安心和平静,并不因为环境陌生而升起戒备和警惕。她反倒挺喜欢就这样躺着的,傍晚真是一天里最闲适最舒服的时候。她透过窗缝往外看,这才意识到窗外的明亮不是天光,而是雪光,竟然下雪了。屋子里的暖意仿佛是在意识到下雪的这一刻一下子涌过来的,唐亦佳躺得越发懒散,以前逢下雪的日子,她总是赖着不去红馆,就钻在被窝里,唐明儒给她点起个火盆,她就舒舒服服地躺上一天,跟唐明儒吵架,听他讲故事,吃他烤的红薯,两个人一起画画。仿佛从离家开始,就再没有这样安逸到骨子里的时刻,像是寒冬时候冰冷的身子突然泡到热水里那种全身骨架都酥了麻了的那种。唐亦佳心情大好。一小团火光在黑暗尽头处亮起来,跳动在唐亦佳深黑的眼眸里,这火光一路蹿开,燃成两排,热烈地朝着唐亦佳奔过来,在她面前止步。唐亦佳的脸映着火光倾国倾城地笑起来:不过是点个蜡烛,却被人做成这样一个惊喜不足的小把戏。她抬头看向对面站着的黑衣男子,一挑眉毛:“你在宗人府待着实在是大材小用了。”那人一笑:“宗人府可不是这样伺候人的。”唐亦佳终于看清他的脸,一眼看过去那张脸实在是玩世不恭的漫不经心,唐亦佳却在那张脸上看到些祁景皇帝的影子。这让她有点不爽。“那你快送我去宗人府吧。”唐亦佳猛地坐起,正要站起来,却被那人一巴掌拍到脑门上,痛得“啊”一声又跌坐了回去。唐亦佳捂着额头,感觉到脑袋上缠了纱布,一边嘟嘟囔囔:“来者不善。”“我倒没见过这么视死如归的姑娘,榆木的笔筒都敢往上硬磕。”男人坐在床沿,笑容不怀好意。唐亦佳干脆直挺挺躺下,闭上眼睛用鼻子哼气:“你谁啊”“蒋之修死了以后接替他的人。”屋子里暖融融的气氛一瞬间荡然无存,唐亦佳睁大眼:“你说什么”“蒋之修在朝中举足轻重,他的位子得有合适人选。”平静的烛火一下子猛地摇曳起来,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唐亦佳沉默了下来,果然好事都是不长久的,她才高兴了一小会,就有人看不下去了。宋莫衡继续说道:“宗人府那地方,你有命进去,没命出来,就在这儿待上半个月算是禁闭吧。”半个月那等她出来,蒋之修说不定就只剩一个牌位了。“你是个王爷”唐亦佳坐起来,就这么近距离地贴着宋莫衡,睁着大眼睛看他。“你管我是谁”宋莫衡果然不配合,又是一脸痞极了的笑。“淮安王”唐亦佳又问。宋莫衡一愣,唐亦佳斜眼看他:“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种话在唐亦佳这里是没有说服力的,被人咬了一定要立刻咬回去才是她的风格,现在人被囚禁了,口头上就一定要打胜仗。“一天了,要吃饭吗”宋莫衡站起来,问她。“宴清都的烤鱼两条,谢谢。”唐亦佳拍拍自己瘪瘪的肚子,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蒋之修坐在内阁大堂上,沉默如石塑。往日堆得满满的书案现在连支笔都没有,空荡荡的只在桌角剩下一个干枯的砚台。顾深抱着自己的刀站在门口,低着头:“我该拦着她的。”蒋之修没说话,目光凝在那方砚台上,是个小巧的易水砚,雕着的花纹也精细,看上去像是女子常用的样式,是唐亦佳送他的。唐亦佳送人东西从来都不肯大方,给他的这个砚台也是犹豫再三砍了半天价买的便宜物件,不过总比舒良要好些,舒良那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唐亦佳抠得连糖葫芦都不舍得买两份。这么小气的丫头,突然有一天大方地连命都不要了,还真是吓了他一跳。门外舒良大踏步地走进来,一进门就问:“唐亦佳怎么了”蒋之修抬头看他,神色寂静:“今天早上去了宗政殿,现在人不知道在哪。”舒良一愣,回头看向顾深:“你说。”“我听御前的侍卫们说,”顾深看舒良一眼,又低下头,“她在里面跟皇上吵了起来,还听见皇上吼了几次唐姑娘的名字,又有砸东西的声音,后来就没声了,大总管叫人进去收拾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皇帝扔出去的榆木笔筒,还有一滩血。”舒良面色死白,问:“去宗人府问过了吗”蒋之修突然伏在桌子上猛烈地咳起来,半晌扶着桌角道:“以我现在的处境,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皇帝那边尚且没有动作,你还是祁景朝廷里的一品大公一帮宵小鼠辈就敢这样踩在头顶了”舒良难得发起脾气。当事人蒋之修一点怒气都没有,这几天的事情越来越让他感到死心,无论是木庭合还是唐亦佳,她们的委屈、退让和眼泪仿佛一下子磨去了他的志存高远,让他变得胸无大志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疲惫代替源源不断的折子填充了他整个人,或许是将死的结局也可能是因为一直背倚着的朝廷突然冷不防射出来的冷箭,和他变得对立起来一无所有之后蒋之修反而变得简单坚决起来,他现在想要的,不过是那两个丫头的平安喜乐,一个比他大两岁总是隐忍冷厉吃尽苦头,一个过来年才满十七但是浑身是胆到处都要闯一闯总是闹腾;一个与他认识八年相濡以沫,一个被他领进官场把他当作唯一;现如今一个受尽煎熬,一个不知所踪。“我去面见皇帝,顾深在宫中打听,舒良”蒋之修顿了顿,感情总是给人很多羁绊,作出决定时总是必须考虑一下心里的另一个人,“别让京瑶再担惊受怕,你留在内阁。”蒋之修站起来往门口走,舒良和顾深都定定地看着他,蒋之修波澜不惊的表情总是让外人感到安心,却让他们感到揪心。祸不单行这四个字总是不动声色地向人们展示它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就像门外正往这边匆匆走来的五个刑部官员。命运从不给你足够的机会。蒋之修立定脚步,依旧平静地看着十步外的来者不善,他微微别过脸,目光缥缈地落在舒良和顾深身上:“快过年了,唐亦佳那丫头早就想回去渔阳看看了,庭合也有好几年没回去过了了,送她们回去吧。”舒良看着门外天空,无尽落雪。这是唐亦佳第九次逃跑未遂。十五天时间里她不定时间不定地点地逃跑,方式也多种多样:乔装打扮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晃出去、摔得半残也要从墙上翻过去、三更半夜偷钥匙、给宋莫衡灌酒下药威逼利诱使尽浑身解数、大哭大闹过、阳奉阴违过、谄过媚也耍过横,就是出不去。宋莫衡看着她,额头上的伤口刚结疤,前两天摔伤的小腿还绑着纱布,拄着一根柴火棍,头上身上满是干草她混在王府里的干草马车里,打算趁夜马车出府时逃出去。宋莫衡一手拽过她就往后院里拖,从开始的好声好气到现在的粗暴,他已经明白唯一制服住她的方法就是暴力,这一点上他比蒋之修要聪明的多,蒋之修研究了好久才明白这个道理。唐亦佳拼了死劲往后扯,又掐又咬手打脚踢。宋莫衡猛一松手,她就重重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她就不哭。他发现唐亦佳从来不哭,再疼再委屈再难受都不哭,这让他很想知道什么才能让这个铁打的姑娘流滴眼泪,之前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后来也省了,吃饱喝足只能让她有充足的体力逃出去。本来念及她是姑娘,宋莫衡一直存着怜香惜玉的心思,后来见她对皮肉苦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下起手来也不再顾忌轻重,挥手一个巴掌或是重重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倒挺喜欢她那忍辱负重的表情,看她疼着又一声不吭地受着,宋莫衡对她的心肠也越来越硬:这是个能死扛的姑娘,暗地里拼心机,明面上拼耐力。完全可以忽视她的小小年纪还有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而把她当一个强劲的对手来看。“你慌着出去干什么给他蒋之修收尸的倒不差你这一个。”宋莫衡冷冷地低头俯视着她。唐亦佳就趴在那儿,仿佛逃跑和刚才那一摔费尽了她力气似的,头也不抬,任由脸颊和手脚膝盖被蹭破了皮,并且十分罕见的没有回敬他她向来不愿意嘴上吃亏的。等了一会,沉默生出些微尴尬,宋莫衡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一只手捏住下巴扭过她的脸,过于细弱的脖子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发出骨头错位的声音。他看到了他一直想看见的她的眼泪,汹涌的,攒了半个月的份量。她哭得他感到瞬间的于心不忍,从不落泪的“铁丫头”哭起来真是威力十足。宋莫衡已经不习惯对她温柔。但这个时候他也粗暴不起来。“我就知道,半个月过了你也不会放我走的。”唐亦佳恶狠狠打掉他的手,自己踉跄地站起来,话语里哭音浓重。这句话猛地让宋莫衡想起刚开始时他说过的禁闭半个月的话,他已经完全忘了期限,就在唐亦佳一天天数着日子的时候。“你去梳洗,我放你走。”他惯常的冷冰冰语调,却让她惊喜得不自觉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