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方破晓,晨曦漾漾荡荡,像乳白色的薄纱氤氲在半空。曼娘好奇地张望,却见两个男仆驾着一辆牛车,慢悠悠地从偏门出来了。说到底,樱柠还是命大。秋菊只是个婢女,调动不了马车,只能找了平时运货用的牛板车来拉她。若是用的马车,把樱柠往密闭的车厢里一丢,只怕樱柠现在就只是乱葬岗里游荡的一只孤魂野鬼了。言归正传。曼娘只是出于对女儿做活的萧府好奇,不免对那牛板车多看了两眼。却见那两个男仆长手长脚,占据了板车上的一半空间,剩下的一半,堆了一卷破草席。草席里似裹了东西,鼓鼓囊囊的。板车空间不够,席子也不大,卷在里面的东西没能全部包住,掉了两条小腿出来,悬在车侧一晃一荡的。曼娘原先也是出身官宦人家,也处置过奴仆,自然知道那草席里的是什么。这种大户人家,处置个把下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在牛车慢慢悠悠地晃过她身边时,她一眼瞧见,在车边晃悠的那一截小腿,白如凝脂的腿肚子上,一点殷红的朱砂痣触目惊心。仿如惊雷当头劈下,曼娘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她生她养的孩子,身上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痣,她焉能不知头脑有一瞬的空白。待回过神来,她发疯般地摇醒了身旁的高航,“樱柠樱柠那是樱柠”高航睁开一双惺忪睡眼,茫然四顾,“在哪在哪樱柠出来见我们了吗”曼娘却激动得连话也说不清。好不容易高航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他二话不说,提了佩剑拉了曼娘,急追而去。后来的事情无须赘言,曼娘和高航从鬼门关把樱柠抢了回来。樱柠身上令人发指的伤痕,令曼娘对萧府恨之入骨,坚决不肯让她再回那个火坑去。樱柠经此一事,也明白了萧柏之终不是自己一生的倚靠。纵然他有权有钱又有势,纵然自己与他称兄道弟义薄云天,可做人,到底还是要靠自己,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里。以前萧柏之没有女人,只有兄弟,所以她尽可以在他面前恣意妄为。可如今,萧柏之已经从一个男孩长成了一个男人,他身边的女人也只会越来越多,她,应该识相一点了。想清楚上面的道理,樱柠也觉得萧府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因而,在她伤好病愈之后,她随着娘亲与高航,再次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居无定所,三餐无继。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年之久。之后,他们来到了历州。当时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一座温婉得如同一轴古老画卷的小城,竟会成为他们旅途的最后一站。流浪生活的结束,源于与一位故人的偶然相遇。历州多雨。那天也是一个梅雨天,斜雨霏霏,烟锁重楼。樱柠他们初来乍到,还未寻得落脚处,只能蜷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瑟瑟躲雨。少顷,那两扇紧阖的朱门忽而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少妇袅袅而出,身后跟着一位家仆打扮的汉子。见主人家出来,樱柠他们自觉地往边上挤了挤,让出了路。可那家仆却仍觉不够,上前来恶声恶气地喝道:“臭叫化子,赶紧滚别处去别弄脏了我家门前的地板”话音方落,那少妇已微微蹙起了眉头,不悦地说道:“二勇,别这样对人说话。下雨天,他们又没伞,你让人家上哪去”说话的同时,她已不动声色地将在她家门前躲雨的这三人打量了一番。见他们身上衣裳虽然洗得发白,却干净齐整,丝毫没有乞丐的邋遢样,便道:“这几位若不嫌弃,不如进寒舍一坐,等雨停了再走。”曼娘原先一直被高航护在身后,此际方站了出来道谢。谁知她方一开口,话还没说完整,就见那少妇愕然后退一步,惊呼道:“这不是京城的苏夫人吗怎么怎么会是你们”曼娘抬头一看,不由也热泪盈眶,“慧四娘”原来这慧四娘是先前苏夫人为樱柠所请的舞艺师傅,曾在京城苏府里住过一年。樱柠小时候尤喜舞艺,只要听到音乐,就会随着节拍翩翩起舞,无师自通。苏夫人宠女心切,见她喜欢,便也为她请了一位师傅来府里教导舞艺。这便是慧四娘了。慧四娘本是京城皇宫里的舞姬,一身舞艺精湛卓绝;后来年纪大了,便被放出宫来。苏夫人打听到她的名气,特地重金聘来到府里指导樱柠。一来二去的,慧四娘与苏夫人相熟起来,两人脾性相投,处得极好。却没想到,樱柠随着慧四娘学了一年舞蹈后,有一次在练舞时失足从练功台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脑袋,昏迷了一天一夜方才转醒。也正是这一次,让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李箐进入了樱柠的身体。樱柠堪堪捡回一条小命后,苏大人和苏夫人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樱柠学舞了。慧四娘也因此而离开了苏府。此刻故人重逢,曼娘与慧四娘都颇为感慨。曼娘将樱柠拉过来道:“樱柠,这就是你以前的舞艺师傅慧四娘,你可还记得”此樱柠非彼樱柠,她自是毫无印象,只浅笑着盈盈施了一礼。好在曼娘与慧四娘对一个五岁小孩的记忆也没有太高的期望,当下一笑而过。慧四娘执着樱柠的手,叹道:“当年我离开时,她才不过三尺来高,转眼就这么大了。”她眼光无意间瞥到樱柠已磨得开了毛边的衣袖,这才从故友重逢的惊喜中恢复过来,带着微微的讶色问道:“苏夫人,你们这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怎么竟沦落到这个地步”曼娘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于是,在一室氤氲的茶香中,曼娘娓娓而谈,将慧四娘离去后苏府的种种遭遇徐徐道来,听得慧四娘不胜唏嘘。慧四娘也是个热心肠的,当下便道:“苏夫人若是不嫌弃,就在四娘这里安顿下来。历州地偏人稀,生活安逸,不失为一个隐居的好处所。”这些年的奔波,让曼娘确实也是心力憔悴。于是三人商议过后,接受了慧四娘的提议,在历州安居了下来。、第十一章说起来,慧四娘也是位特立独行的人物。她年已过三十,却一直未曾婚嫁。诚然她容貌并不如何出色,眉毛太浅,眼睛太细,平凡得让人留不下一点印象,可是,这并不是说她是因为相貌丑陋而嫁不出去;相反,她五官虽然平淡,可凑在一起却让人有种很舒服的感觉。且她多年练舞,身姿绰约,比起正当花季的少女来,更多了几缕无法言传的韵味。所以,容貌并不是她姻缘路上的阻路石。真正妨碍了她的姻缘的,是她的年纪。当年慧四娘出宫时年已二十五六,早过了这个时代女子的最佳婚配年纪。于是在谈婚论嫁这一事上,难免就有些窘迫。可供挑选的余地不大,无非也就是续弦侧室之类的位置。再加上她曾为舞姬的身份,对方的态度便有些微妙起来,蔑视中又带了几分轻薄。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起之后,她一怒之下,索性立誓终身不嫁。离了京城,她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历州,开设了一个教坊惊鸿阁。惊鸿阁专营歌女舞姬,或逢高门宴请时上门表演助兴,或干脆买卖美姬。慧四娘每年都会从人牙子那里收进一批有潜质的幼女,教其歌舞乐器,待学成艺精之后,转手卖出以牟取利润。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如今惊鸿阁已颇具规模,其培养出来的歌伎舞姬,在历州城一带尤其抢手。手里有了余钱之后,慧四娘添置了几处宅院,平日里放租收点租金补贴家用。刚好城东的一座屋宅租约到期,她便将这个小小的宅院给收了回来,给了曼娘让他们于此安家落户。有了安身之所,曼娘与高航开始四处寻找活计,以便维持生计。历州有个码头,高航没费什么劲就在那里找了份搬运的力气活;而曼娘,也在一大户人家那里接了份浣衣的活,每天总要带一大堆的脏衣服回来清洗。虽然两份活的报酬都不多,但好歹能勉强度日了。至于樱柠,她也想出去找活干,曼娘却死活不肯答应,怕她干活把手干粗糙了,日后不好找婆家。慧四娘得知后,便来游说曼娘。她始终觉得樱柠很有舞蹈的天赋,当年那样中断学艺,实在可惜。于是,在慧四娘的撺掇下,樱柠进了惊鸿阁,开始学跳舞。樱柠前世本就是舞蹈系的学生,虽然已有好多年没碰,但底子还在,这一出手,让慧四娘尤其惊艳,当下更是把她当作关门弟子来悉心教导。一晃三年过去,樱柠学有所成,开始接受任务出去商演,渐渐成为历州城里小有名气的舞姬,收入也丰厚了起来,改善了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惊鸿阁里有一位歌女商容容急病过世,刚好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慧四娘便把她的死讯压制了下来,悄悄地把她的身份给了樱柠。商容容本是平民,因父母双亡被嗜赌的叔父卖入惊鸿阁,沦为奴籍。慧四娘又找人在衙门里买通关系,把商容容的卖身契和奴籍撤毁,改回平民身份。于是,樱柠不再是见不得光的“黑人”,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平民商容容。对外,樱柠是商容容,可回到家里,曼娘和高航还是照习惯喊她樱柠。关于母亲和高航,樱柠不知道该如何去评说他们。这些年来,高航一如既往地守在曼娘身边,呵护备至。即使曼娘早已不复当初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早已沦落为一个手掌粗糙满面尘烟的普通妇人,可高航望向她的眼里,半点痴迷都没少。这一片痴情,令樱柠这个局外人都不禁为之动容。可也正是这两个人,像闷嘴葫芦般,抑制着心里如火如荼的热情,守着一套比纸还薄的所谓的“祖制礼法”,谁也不肯率先捅破那层纱。樱柠曾经以为娘亲只是抹不开面子,于是在日常生活里偶尔便会拿他们打趣。刚开始曼娘虽面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可后来樱柠变本加厉,玩笑越开越露骨,直至最后一次,她忍不住勃然变色,怒斥樱柠。樱柠甚是委屈,我这样煞费苦心的,还不是在为你俩搭桥她一气之下,索性把曼娘和高航之间的那层薄纱给捅破了,“我说得有错吗你和高叔叔早已不是主仆了,这么多年同吃同住,亲如一家,为什么不干脆拜了天地光明正大地做一家人”曼娘又气又急,怒骂:“你忘了你爹爹吗你做了几年商容容,就真的以为你姓商,忘了你原来的姓氏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岂是你一个做女儿的可以说的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可对得起你爹爹的在天之灵”对于苏至谦这个便宜老爹,樱柠印象并不深刻。她与爹爹的相处不过短短一年,且这种封建的大家庭,往往走的都是严父慈母路线。故而小时候的樱柠见了她爹,都有如老鼠遇上猫。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樱柠亲眼目睹,她的爹爹对娘亲极好,两人感情深厚。这应该也是这么多年来她娘亲接受不了高航的原因。“我没忘记爹爹,可爹爹已经死了,他不能再给你幸福了。娘,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能重新开始,不要为个死人而委屈了活人”曼娘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往头上涌,胸口隐隐作痛。她很想一巴掌掴到樱柠脸上,可最终还是舍不得,只是把桌上的茶壶给掼到了地上,“什么叫死人那是你爹你爹生你养你的爹我以前没教过你吗什么叫贞女不嫁二夫什么是从一而终我教你读的书,你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樱柠一脸的不以为然,冷嗤道:“凭什么女子就得从一而终,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什么混账东西全都是男的编出来骗女的好处全都叫他们男的占全了”她顿了顿,转了话锋道:“娘,我爹若是爱你,他必定不会让你为了他而令自己受苦,他肯定希望这世上还能有个人来替他照顾你爱护你你跟高叔叔在一起,爹爹他绝对不会怪你若是爹爹为此而怨恨于你,那恰恰证明了他不爱你,你更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而委屈压抑自己。”曼娘气得浑身打颤,横着手臂指着门口,“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儿”樱柠见母亲怒气冲天,沉吟一会终是没再作声,折身离去。甫一出房门,就看见高航正坐在院子当中的磨盘上,仰头望天。方才樱柠拿他和曼娘开玩笑,他其实也在场。只是樱柠的玩笑一出口,他面上便有些尴尬,借故躲了出来。此刻见他在院子里,樱柠心知,刚才与母亲在房里吵得那么大声,高航在院子里肯定都听到了。她稍稍有些不安,低了头,也没与高航打招呼,便径直越过他,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却没料到,高航竟追了出来。樱柠堪堪走了两步,便听见高航在后面轻轻喊她:“樱柠。”她与高航其实甚少说话。高航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面对曼娘,也永远是做的比说的多。樱柠与他的接触,也只限于日常的生活往来。此刻,这个不善表达的汉子,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微红了脸,对着樱柠轻声说道:“那个,樱柠,你别怪你娘,她有她的苦衷。”樱柠大为讶异,不仅为高航主动找她说话,更为高航这一番话。在她看来,母亲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