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不停。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个裹着绒绒大袍,看着窗外发呆,不时传来丫鬟们在旁小声嬉笑的时光里。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突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呆得有些魔怔了的颜兮。凌冬儿,朱夏儿与清秋儿互相对视,均会心笑笑,却没人去开门。朱夏儿低头装作仍在刺绣的样子,随口说道:“想是晚饭送来了。小姐,就您最闲得没事做,便去替我们开开门吧。”颜兮放下手中的手炉,捂了捂脸颊醒醒神,站起身走去开门。正准备向送饭的家丁开口道谢,却在门开的一刹那见看到了茫茫大雪中立着的少年。颜兮愣在原地,在门里边看着他,见他穿着的件灰色大氅在风里翻飞,本就白净细嫩的皮肤此时更白得如同身后的雪,唯有鼻子和耳朵都冻得微微泛红。他见她终于开门,便牵着嘴角朝她笑。颜兮也不知是呆得久了有些傻了还是怎的,并未把他拉进屋子,反而是自己向他走了一步跨出门去,在风雪中眯着眼睛问:“吉承,你怎么在这儿”吉承一手将自己的大氅举起替她挡住风,另一只手伸去将她身后房门关了,对她说:“走。”颜兮未反应过来,问:“什么”吉承眯着眼眸,风雪在二人之间呼啸而过,他重复道:“跟我走。”颜兮就这样跟着吉承往她也认不清的方向走了。吉承走在她身前替她挡住吹来的风,她紧紧埋着头,偶尔抬头间,却发现眼前少年人的背影不知何时已比她高了一些了。刚救他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同昨兮,那时他大概还只到自己眼睛。一晃眼,还未反应,一年光景竟已过去。不禁有些许感慨。虽也是少年欲赋强说愁,可心里仍旧免不了的微微伤感唏嘘。那大概就是豆蔻少女心中难掩的悲春伤秋。再加上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前路漫漫不知通往何处,亦寻不着哪里才是尽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之感油然而生。还在默默想着,暗自叹气,却忽觉已走到了地方。颜兮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膳厅外。她不解,去瞧吉承。而吉承则在一旁把膳厅门缓缓推开。刹那间,颜兮愣在原地。只见膳厅中热热闹闹地有许多下人,中间又坐着四个人,竟是从彭礼,芩氏,从朔与司徒沐容。他们坐在那里,朝门外的颜兮笑着。而他们面前是满满一桌的珍馐美食,粗略一瞥眼间,便看见凤凰鱼肚,清炒鳝丝,奶汁春饺,珍珠雪耳,竹篮烧麦全是她素来最爱吃的菜肴。饭菜之香随着屋中暖意在一开门间迎面扑来,顿时解了路途中那彻骨寒冷。颜兮怔怔地看吉承,后者却只淡淡微笑着看她。芩氏温言唤她进来,见她竟有些呆了,司徒沐容便起身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拉过她的手,扶她走上座位。芩氏在旁为她擦擦发丝上还沾着的雪水,从彭礼命人赶紧盛碗热汤来给她暖身子。从朔在旁大笑着嘲笑她发傻的模样,却边说边从身后拿出玲珑白玉为子,香榧木为盘的一套棋来放到她身旁,说虽然她棋艺不精,可总归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余人也纷纷拿了她平日里总念着想要的,或贵重或新奇的玩意儿来送给她。正在这时,门外走来三个身影,便见是凌冬儿,朱夏儿与清秋儿。她们从身后拿出了一幅长十几尺的刺绣来,上面精美细密地绣着寒冬中几株红梅点点而开,迎风而立之景,梅花前又背身而立一名女子,穿着大红色斗篷,秀发随风飘扬。栩栩如生的姿态一瞧便是颜兮。几人笑称怕被她发现,便为此连夜绣了十几天,可莫要嫌她们的礼物不好。而最后,是吉承,他关上膳厅的门,将风雪严寒关在屋外。回身,从袖中拿出一张雪白漆釉半边面具,上面十分仔细地一笔一笔描画着细密图腾纹路,竟与那时颜兮送给他的一模一样,无丝毫差异。吉承走过来,将面具放在颜兮手中,低头朝颜兮轻轻笑着。看着她时,眼中暖意仿佛早春煦煦阳光。他说:“大小姐,生辰快乐。”、订婚这年二月初三,颜兮的十六岁生辰。次日,子明送上了一份更大的礼。二月初四这天,连下了五日的大雪竟在夜里停了。只留下白茫茫一片如同沉睡在积雪中的青龙城。清晨,芩氏便叫颜兮梳洗打扮好,说要与她同去曾府拜望。本就一直有这打算的,可后来一连串的事全赶在了块儿:从朔归来,准备春节,后来又闹了雪灾,这才一直耽搁到了现在。母女二人备轿去了曾府,颜兮跟在前堂同母亲与曾可缪夫妇二人言谈了些许,得知科举临近,曾琼正一刻不停地在家读书。言及此处,曾可缪的夫人元氏反而面露担忧,说:“别人父母都是操心儿女不思进取,我们家却是担忧曾琼那孩子读书读得痴了,反倒是累坏了身子。”元氏说,曾琼读书,可谓到了茶不思饭不想之境地,平日里除家中外就是去国子监。前些日子大雪,他就生生地在屋里锁了五日,连门窗都未曾打开过,只有佣人端饭进去,他才会放下书卷起起身。颜兮在旁听了颇为羞愧,与曾琼相比,她读书简直算是囫囵吞枣了。幸亏吉承还常在她身边变着法儿地将书中内容简化为最通俗易懂又好记的故事讲给她,否则每日里也免不了被父母责问。元氏看着颜兮,慈爱笑了笑,说:“兮儿,不若你去与曾琼聊聊,也好叫他分分神。”说罢,与芩氏相视一笑。颜兮早知会有此一着,这本也是母亲带自己来曾府的目的。因此也就未多推辞,便与凌冬儿一同跟着佣人去寻曾琼了。佣人笑说要找少爷根本不需多绕,因为若他待在家中,就一定是在书房里。果不其然,走到书房门前,佣人敲敲门,便听里面传来男子清朗声音:“进来。”颜兮稍微紧张,毕竟已近十年未见过表哥了,不觉用手紧了紧披风领口,而后推门而入。只见一个比自己大个两三岁的略显清瘦的少年正端坐在窗边案前,桌面上杂乱铺陈了大小书卷,笔墨以及毡垫宣纸,只在书后一个角落中有一杯茶水,茶盖却未打开。那少年也并不看来人,仍低着头细细读着手中的书,手不释卷,且口中无声默读着。眉头微皱,聚精会神的眼眸中似是只能装下经文典籍,再容不得他物。颜兮回首与凌冬儿偷笑,而后回过头来轻声道:“表哥。”一声唤完,却并未如预期般引起曾琼注意。他似乎正沉浸于思考什么问题,久久盯着书逐字逐句地研究着。颜兮只好走上前去,大声叫道:“表哥”这一叫喊,叫醒了如在梦中的曾琼。他在椅上被惊得一哆嗦,如梦初醒,这才抬头看去,见到颜兮,眉头微皱:“姑娘是”颜兮笑笑:“表哥,我是颜兮呀。”曾琼目光游离,想了会儿,才忽而展颜:“颜兮你是兮儿”说罢,他站起身子。可站起来之后,一时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儿,口中重复着:“许久未见了,真是许久未见”颜兮见他也不知要请自己坐下,明明比自己还大,形容举止却又如孩童无异,便又兀自偷笑,道:“听表舅妈讲,表哥开春便要应试科举了,表哥可有把握”曾琼样子颇为羞愧道:“不知天意何为,只尽力而为矣。”颜兮听到他的这句话,笑道:“表哥过谦了。表哥金声玉振,腹载五车,总不会错的。”曾琼听后,也喜不自禁,谦虚道谢。又聊了片刻,颜兮发现曾琼此间手中仍一直握着书,不肯放手。因此也不便多去打扰,就告别与母亲回府了。刚一回府,却见朱夏儿等人正候在院中,见到颜兮,都一脸大喜地朝她使眼色,若不是芩氏仍在旁边,差点儿就要扑上来抱她了。颜兮皱眉不解,随芩氏走进大堂。一进去,却惊讶发现大堂两旁地面上摆满了十几口大箱子,铜底银纹,又有玉石为嵌。挑来之时所用横木还未卸,显然是没来得及移走。芩氏唤单管家来问,单管家一见二人便满面笑容,连声贺喜道:“恭喜夫人,恭喜小姐。这些,是三王子殿下送来的聘礼”颜兮闻后,霎时间心中如雷轰般,呆若木鸡,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也未缓过神来。芩氏则镇定得多,她略略皱眉,并不因此事高兴,问单管家:“老爷允了他如今人在何处”单管家回答:“三王子亲自来聘,老爷怎能不允。他此刻已同三王子入宫向王上禀明此事了。”芩氏默然,略一思索。心知若从彭礼与三王子当真把这事说与王上了,那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若有变故,往大了讲就是欺君之罪。芩氏抚了抚仍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颜兮,柔声说道:“兮儿,先回房再说。”颜兮随母亲回了房中。芩氏命佣人退下,闭了房门。颜兮尚恍惚如身处梦中,不敢置信自己已与子明就这样订了婚。明明昨日她才过了生日,兄嫂父母视她如宝,丫鬟下人待她如珍。前路虽茫茫,她却知道自己总是被爱的。怎会仅仅一日,自己已定了丈夫与命运,不久便要离开这儿的一切,嫁与他人芩氏沉默良久,忽开口问道:“兮儿,你喜欢三王子么”颜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想到一向严谨的母亲会突然问出这种话来。顿时红了两颊,低头支吾,不知如何回答。芩氏见她扭捏可爱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她站起身子,走到窗案前,彼时窗外漫漫白雪,冬日阳光尚好,斜照入室,满地光斑。她似在回忆,眼神空远,嘴角有笑意。良久,她说:“兮儿,若你喜欢他,便同他在一起。若你另有意中之人,便留在那人身边吧。”颜兮惊异,似未料到这种话会从母亲嘴里说出来,不禁叫道:“娘”芩氏转过身来,朦胧光芒透过窗纸,打在她的华美袍子上,她目光温柔如水波流淌。她道:“人这一生,求的东西太多。而大多数的若肯用心,总也是能得到。唯有一样,只看命。若命不来,便怎样都来不了。若命来了却又错失,便一生都只能如此,再也不可复得了。”颜兮不知为何,被芩氏的一席话讲的颇为伤感,她喃喃道:“是缘分么”芩氏笑了笑:“兮儿,女人一生命运,总是身不由己的。在家时要听父母之命,嫁人后要遵夫家之言。这些,娘都不能左右。娘只希望,你能寻得自己真正想与之一生一世之人。不论是何人,是何身份娘只是不想你这一生,在该抉择之时看错了自己的心。最终这一辈子,空留遗憾。”颜兮从未想过,平日里自己素来畏惧的做事总有分寸的母亲,竟会突然对她说这些。她顿时流出泪来,如同一个还牵着母亲的手撒娇哭泣的孩童。芩氏走到她身旁,将坐在椅子上的她搂住,一只手不住来回轻抚她的秀发。不觉眼中也朦胧了泪水,她似乎是微有激动的,说:“兮儿,选择你最安然快乐的路去走,我与你爹,总会支持你的,纵使是牺牲性命。如今是,以后也是。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得。”颜兮不知今日娘亲是怎么了。竟说出这种话。芩氏又道:“若你真心欢喜之人不是三王子,那娘纵使搭上性命,也不会让你嫁给她的。”她哭着,摇了摇头。闭上眼眸,窗案落影在地面上缓缓移着,许久许久。她开口:“娘。我想嫁给他。”芩氏低头看她,似乎略不可置信,复问一遍:“兮儿,你所言为真”颜兮羞涩一笑,温顺点点头,却不再言语。她还记得,初见时她配合父亲演了出造作戏码,尴尬失礼时他仍温雅而笑。再见那夜她痛哭狼狈,他在一旁忽而出言从容劝解。她也久久难忘,那时红梅树下,清风骤起,他为她拾起落花,飞扬发丝之中,惊鸿一瞥。后来她曾在梦境中又复与他相见过,梦中正是晴天朗日,他长身俊逸,立于碧波桥上,脚下湖水潋滟,身后绿柳拂堤。他笑如清风,公子如玉,绝世风流。她才情窦初开时,曾幻想了无数次未来夫君该会有的样子,眉眼身形,姿容情态,一颦一笑,一声言语。这些原来,全是他有的样子。、落雪颜兮与三王子订婚一事立刻传遍青龙,甚至是传遍凤凰。全城削尖了脑袋想嫁入宁宫府的千金小姐们立即如霜打的花,蔫蔫地同父母回了家,不再去府门外徘徊。唯有些家境出身不佳的姑娘仍流连其中,盘算着做个妾室也好。百姓皆传女方身世极为显赫,乃是翰林院学士之女,兄长是前锋营左翼骠骑将军,兄嫂乃大相国司徒瑾之女。这等地位,绝非一般官宦之女可以匹敌。因此虽心有不甘,那些官员富甲们却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从府中,亦是人人道贺,说颜兮嫁去后就是王子妃了,况且看这情势,以后也许能成为凤凰的王后。颜兮却根本未想那许多,只是为此事又娇羞又喜悦,又伤感又迷茫,千丝万缕般的情绪却缕不出头绪。她头一次心乱如麻,手足难安。看书时一会儿盯着文字哧哧笑起,一会儿又眉头紧锁愁云满面。朱夏儿在旁笑她,她便更燥了,干脆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