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颜兮出了屋子,踱步在明夕宫后的花园里。子明踟蹰很久,对颜兮说:“并莲绑在发髻上的铃铛别出心裁,很好看。”颜兮抬了抬唇角:“那是太医江半的主意。说如果有一天,并莲发髻上的铃铛响了,那就意味着她的病好了。”她静默地走着,又道:“我每日都会去她的屋中,给她讲许多故事。她已记不得事了,眨眼间就会忘记我说过什么。不过我还是愿意守在她身边。也许哪天,那个铃铛就会响了。我怕到时候我听不见。”“”子明侧过头去看她。见她虽然在说极悲之事,却仍在微微笑着。也许,这种笑容要比哭泣,更悲凉。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有了这样的笑容。“会好的。朕亦会留心此事。”子明道。“谢王上。”颜兮侧过头去对他道。二人又往前走了些路,天色渐深,见路旁已有些花开了一半,虽不是花团锦簇的盛丽之景,却有含苞待放的另一种风情。“日子过得真快。”子明忽地叹道:“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多年头。”“嗯。”“初见你时,你还稚气未脱,后来还演了偷逃出府的一幕。”子明也不知怎的,今日话特别多的样子,边走边回忆着。“那时,是嫔妾任性妄为。倒让王上看了笑话。”子明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道:“那时我在想,原来这些官家小姐千金中,仍有这种勇敢坚毅,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颜兮抬头看了看子明的侧脸,不明白他此刻为什么说起这些。子明顿了顿,又淡淡道:“那时吉承,亦只是从府的家仆吧。如今却成长为了如此有能力之人。此次齐恩瑞之事,也是多亏了你们二人。”颜兮目光一沉。一阵晚风吹过,她忽觉身子一凉。果然,齐恩瑞之事了结,子明就会把目光转向他们二人。一直以来,她只是子明权衡齐家势力的,天平上的砝码。如今一头已空,另一头,他也该取下来了吧。其实颜兮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在她有了如此大的功劳,且齐落嫣已离开之后,子明仍不顾众议,不肯立她为后的原因。况且,这一举扳倒齐恩瑞之事,恐怕才真正让子明对于她和吉承隐藏的实力感到恐惧。“这件事,”颜兮开口静静说道:“嫔妾并非为了什么其他,嫔妾只是为了还兄长一个公道。而在有确切证据之前,嫔妾不敢随意对王上提起,望王上见谅。”子明回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这是大功一件,朕怎会怪你。朕亦在想,奖赏吉承些什么。”说罢,他安静地看着颜兮,等待她的回答。颜兮垂下睫毛,淡淡回道:“这是吉承之功,王上不如去问问他。”子明多看了她片刻。而后收回视线,轻轻浅浅地一笑:“也对。”次日清晨。吉承与和韵沉默无声地吃着饭菜。下人们在旁互相对着眼神,露出不解的神情。虽然平日里,吉承的话确实是很少的,但和韵却总会找许多有趣的话题来说,而吉承也会时而附和着和她聊几句。因此虽比其他的人家稍显冷清,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寂静沉默得让人感觉后背发凉,如芒在背。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前诡异的静谧。和韵低着头吃饭,一口汤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她额前的碎发将她的眸子隐藏在了阴影里,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吉承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她的异样,亦没有解释前些日子在朝中发生的惊天大事。他面无表情地吃完饭,便随口道了一句:“王上叫我入宫,我先去了。”他站起身子,椅子在地面发出生硬且刺耳的摩擦声,他刚要转身,忽地衣襟被和韵拉住。他居高临下,淡淡地垂着目光转头看她。下人们看这阵仗,忙知趣地纷纷离开了屋子。和韵仍低着头,半晌没有做声,肩膀却微微地颤抖着。过了会儿,隐隐听到了她的低泣。吉承以前从未听她哭过,她每天在他面前的样子,总是很开心地笑着的,就好像只要见到他,就已经是件很高兴的事了。可是头一次,她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哭泣声,抽抽噎噎,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她终于开口,问:“吉承,为什么。”她,问他为什么。只三个字,包含了所有所有她的绝望。吉承抬起头来,没有再看她,冷冷淡淡地说:“那时我尚在军中,你早看出从妃对我的感情,因此才每日去她宫里说些不实之言好让她死心,是么。”和韵哭着想要辩驳:“可是那是因为她已经嫁给了王兄”“你并不是为了王上。”吉承淡漠地打断她,语气如一把不留情面的利剑:“你是为了你自己。”“”和韵一怔,没有反驳。吉承又道:“朱夏儿和凌冬儿的事,你也早已看出端倪,因此偷偷跑去告诉了荣妃,最后,是你害死了朱夏儿,是么。”和韵不停地哭着,因为激动,因为伤心,更多的是因为害怕。她没想到,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吉承早就知道。她以为她瞒得很好,却没料到,自己朝夕相对的丈夫,心知肚明地陪她演了一出蒙在鼓里。“你自幼不在生母身边,太后待你很好。你们二人情同母女。因此,也是她听了你的主意,在从妃难产时找了麽麽去告诉她朱夏儿的死讯。你们妄想在那个时候让她难产而死,是么。”“你为什么都”和韵惊愕地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吉承静静地解释着她的愚蠢:“太后虽趋炎附势,可是她害从妃,总要有个理由。起初我们以为是她想倒向荣妃,可后来才明白,原来她是为了你。”“你们”和韵目光涣散,重复着这两个尤为刺耳的字眼。“她,一直真心对你。”吉承俊秀的脸上此时面无表情,他始终背对着和韵:“可是你,却想置她于死地。”和韵紧紧攥着吉承的衣服,颤抖着急忙说道:“那是因为因为我爱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吉承,你想要王位吗,我为你争。我可以进宫找机会杀了王兄,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只爱我一个”吉承听后,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是么。”他问。“”和韵无言,颤抖而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一行一行地流淌下去。“因为我爱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你。”吉承淡淡地说道。和韵哭着,抓着他衣襟的手没了力气,滑落下去,指甲都已僵紫。“你从一开始就全部是为了她。”她以极其微弱的声音问着。然而就在这时,吉承正要答话,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疼痛,如火焚烧,他的手却冷得如寒冰入骨。“和韵。”他的面色冷如冰霜。和韵的一张脸惨白如雪,她的睫毛与嘴唇颤抖着,她惨笑:“是的,吉承。饭菜的汤里,有毒。天下无药可解。三天,你只能再活三天。”吉承忍着身子的疼痛,蹙起眉毛,弯下了身子。和韵笑着,不住地流着泪,她有些癫狂了,笑问:“是不是很疼我能感觉得到这种疼痛,吉承,我头一次,能与你感受到同样的事。”吉承一滞:“你”“我的杯中酒,也有毒。”和韵边哭边笑,所幸坐倒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胳膊。她流着满面的泪,紧紧地贴在他身边,闭着眸子说:“你曾对我说过,你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原来那人不是我。那好,我不逼你。我们便一同死,来生再做夫妻。到时你只爱我,好吗”吉承忍着疼痛,站起身重重地甩开她的手,冷眸冷目,低头看着她,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说:“来生,也不会是你。”和韵怔在原地,她的眸子里漆黑一片,一时无声,只有泪水簌簌地顺着脸颊流落。她抓着心口,那里疼,很疼。疼得她蜷缩起了身子。眼前泪影斑驳的,朦朦胧胧仿佛出现了那个在子明与颜兮的婚礼上出现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安静地站在一片喜闹欢乐之中。好像所有人都只沦为背景,只有他,如一副静止的丹青画卷。她小小的身子,挤开人群,蹭到他身旁,仰着头问他:“怎么,你不开心吗”他冷冷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其实从那一刹那,她若觉悟,他此生都不会是她的,该多好。可是爱中的人,从来都看不破。她见吉承要走,忙爬过去要抓他,大叫:“吉承,吉承,你去哪儿”吉承大步地走出厅门,头也不回。“别走。我求你。”和韵跪在地上,拼了命地咳嗽着,不知是因为,还是因为心伤。她咳得满手是血。然而吉承没有回头。只留和韵跪孤独地坐在大堂的正中央,哭得再无人样。、逃御书房。子明抬眸,看着双双站在自己身前的吉承与颜兮,他不动声色,沉声问道:“你们这是何意。”吉承一席玄黑锦衣,颜兮一席大红长裙,这是子明第一次见他们二人像这般站在一起,他忽地发现,他们抬眼间那抹冷冷淡淡的笑,竟是像极了的。“正如臣方才所言。晞贵妃生了病,想要出宫修养,望王上准可。”吉承微一低头,道。子明顿时眯起眸子,他的目光像是正在盯着猎物的猎豹,露出让人感到危险的气息。“放肆。你竟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来人”“王上不先听听理由么。”颜兮打断了他呼唤门外守卫的呼喊。“任何理由,都不行。你是朕的妃子,你只能留在朕的身边。”子明抬着眼盯着颜兮,一字一句地说。颜兮略一笑:“王上,今日有些不太像你。”她回视子明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的心。的确,他没料到吉承和颜兮竟有此一着。他本是将吉承叫到宫中,想问他要什么封赏的,而颜兮在此时亦来了御书房,站在了吉承身边。或者说,他本该知道颜兮和吉承所谋划的,绝不只有击溃齐恩瑞这么简单,可是他没料到的是,这一天来得竟这么快。趁热打铁,一点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因此,他虽表面仍是镇定的,可内心隐隐不安。颜兮轻描淡写地说道:“王上,嫔妾只是个无德无行的妃子,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对这王宫,对这凤凰,或者说对于王上,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对王上来讲,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子明沉默地看着颜兮。颜兮一笑:“不是百姓的生死,不是国库的粮食,亦不是可垂青史的盛名。最重要的,是这个王位,不是么。有了王位,才有这世上的一切一切。没了王位,就什么都没了。”“你在威胁朕。凭着什么”子明坐在那一头,冷静地看着眼前狡黠如狼的两个人。“凭这个世上,王上疏漏了一个人。”颜兮回答道。“”子明不动声色,看着她。“王上可还记得,文妃么那个被先王打入冷宫的,南荣衡的生母,文妃。”子明眉间一紧。“或许是巧合吧,嫔妾迁居长冬楼的时候,曾经误打误撞走到了冷宫,见到了文妃。她很惨,患了失心疯,说的尽是些疯言疯语。这些日子,愈发的可怜,好像是患上了什么病,总是怕冷,到了夜里也睡不着,说一些诅咒王上的话。宫人们怕这些话传到王上的耳朵里,因此没有任何人向王上禀告过。”“那又如何。”子明问。颜兮的语气有条不紊:“可是,这些话,嫔妾知道。而嫔妾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从我住在长冬楼开始,我便偶尔会去冷宫看望文妃,有时她精神好,亦会聊几句,有时她发了疯,我便留下些饭菜离开。而我之所以常去,是因为她说的话,我很感兴趣。想必若换做王上,亦会感兴趣的。”她顿了顿,道:“文妃清醒时,曾说,她明白了她身边的太监李起为何没有被净身,为何会诬陷于她,而贤妃又为何会与李起串通,去向先王告发于她,最后又落得个上吊自缢的下场。”“”子明看着颜兮的样子,想起了她在大殿之上,亦曾是这般神态地淡定地指控齐恩瑞。她不像一把剑之锋利,更像一条华美的缎带,一寸一寸地勒在人脖子上,一点一点地用力,直到那人无力挣扎。颜兮看着子明,道:“每件事的发生,都总有一个原因。而在这后宫里,每一个人的败落,都总有一个得益者。显然,贤妃并未因这告发而得益。最终受益最大的,是王上您。”“贤妃是有家族的人,她之所以最后选择自尽,必是受了什么威胁。那逼她陷害文妃的人,怕留着她会有后患,因此便以她的家族来威胁她了断自己。可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到底会是谁嫔妾思来想去,倒也没有想出来其他有可能的人。”“荒谬。”子明冷冷地看着颜兮。颜兮微微笑着:“确实荒谬,可是,王上恐怕不知道。文妃的这番猜疑,已经慢慢开始在后宫扩散了,即使大家不相信,可也在心中埋下了这么一颗种子。当然,王上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