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所以彻夜点灯照明。他看到沙发上凌乱放置的杂物,里面有他白天扔掉的小丸子玩偶和鲜花,小丸子的脸上有污浊的痕迹,那万年不变的呆滞神情似乎在诧异着什么。而那些玫瑰,或许因为淋了雨又过了夜,颜色褪变成了伤口结痂似的血红。床头的地面,散落着被摔碎的海棠花盆栽的瓷片和泥土,李泊远记得,它是唐棠送给卢月的。床上的人用被子蒙着头,被子的面料已经被天花板上渗漏下的雨水浸湿出块状纹路。瑟瑟发抖的被褥底下,是一个女人携带着期盼的哀伤。李泊远的心犹如被刀尖戳了一下。疼的犀利而真实。他走到床前,关了灯。上床抱住那团抖动的被褥。黑暗中,听到怀中隐约的啜泣。他抱得紧些,说,我回来了。啜泣声比方才更大些,却始终无语。她独自在这漏水的地方,躺了几个小时。他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种程度的伤心才导致她不采取任何措施对抗恶劣的环境。整晚他都在愧疚和自责。而她只是哭。夏末的清晨。万物在与雨水缠绵悱恻多日后,终于扒开了阴霾的被褥,披上一层慘白的的薄纱,那惨白不是雾,是阳光。窗外炽烈的光穿透被雨水打湿后心力交猝的窗帘纱布散落在乳白色床罩上,弥留下如病变肌肤上斑纹似的光影。李泊远坐在老化的沙发上,点燃一支又一支烟。卢月从起床起直到现在,一刻没有闲过。她往闲置多年的大号行李箱里扔进一件件衣裳,春秋的针织衫,夏天的长裙,冬天的羽绒服,后来行李箱撑破了肚子。卢月又取出几件厚实的衣裳,将那只脸部污浊的小丸子玩偶塞进衣物的间隙里,用力地将箱子又压又坐,才勉强关合上。要我送你吗李泊远又灭掉一直灼烧的烟头,虽然是疑问句,却没有用上任何语调。卢月平静回他,不用。她费力将箱子翻过身站立住,纤弱的身体拖动着壮硕的箱子往门边走去。脚步不徐不疾。在她打开门的一霎,他站起身子,几乎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她转过脸看他,他却埋下了头。很长时间的沉默,屋内也无任何其他声响,除了隐约的呼吸声。卢月费力推开他紧握的手,拖着箱子出了门。他在楼道上,大声说,我不会挽留你的,卢月,因为我没做错任何。她没有应话,笨拙地将箱子抬下楼梯。他的心脏似乎也随着卢月每下一级阶梯而蜷缩一毫米。直到她倔强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心脏已僵紧到极致。但他仍然狂奔下楼,抢过她的箱子,并将她送上出租车,帮助她顺利又轻易地离开这个家。车子开走那一瞬间,他似乎也看到了关于爱情的温热正从他生命中流失。身体内部某些曾经活跃着的细胞也在逐渐干瘪并被外力抽离出皮肤。阳光就这样在人如此难过的时候,恣意地用它自以为是的光亮嘲笑着他。他闭着眼,对着光亮的源头,嘴角扬出狰狞的弧度,并不受控制的轻微颤动,他的身体也跟着颤动,某种液体被他生生逼回了眼眶。他才不要如这太阳一般肤浅外漏情感,流泪过于愚蠢,即使确实悲伤。那天半夜,在漏水的小屋里,他抱着她,听到她对他说,结束吧,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她没有多说,而他也没有多问。他想过,既然爱她,就连她的离开也爱吧。、第五章 愚人1后来的很长段时间,李泊远都是和烟酒度过。如果不摄入大量酒精,他就会彻夜失眠。他是如此害怕这样的画面: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的再也不是卢月的脸颊,而是一团空气。所以他情愿睡到太阳落山再起床。卫生间的窗子上,有他为她手绘的樱桃小丸子,曾经获得过她的赞扬。五彩缤纷图案如今只沦为象征性符号,使他上厕所都觉得煎熬。他忘记了那段日子是如何度过的。直到某一天,他接到了公司主管的电话。迷迷糊糊中,他被那位印象中一脸横肉的男人骂得狗血淋头。在男人的提示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半个月没去上班了。主管说,你不用来了。李泊远说,好的。便挂掉了电话,继而瘫倒在床上,呼吸着充盈着过期酒精因子的空气。时间到了秋天。李泊远换上了白衬衣,剃掉了胡须。一个月的暗无天日与浑浑噩噩,在这个秋意浓的午后,得到了终结。他骑车来到南区,新鲜的空气,微凉的风都让他感到这个世界的隔绝和陌生。他此时只怀揣一个必须付诸实现的想法:他要见到卢月。到了卢月公司的写字楼,他站在透明反光的双开门外,迟疑着如何打探卢月的情况。恰巧一个抱着资料夹的女同事路过发现了他。李泊远记得卢月曾经向他提起过这个女同事,她是卢月大专时期同系不同班的校友,名字叫张青子。张青子黑亮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她打量李泊远的模样显得有些做作,她问,你来这里找卢月吗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好奇,当然也可以形容为:变种的八卦。李泊远不想正面回答,却又认为能从张青子身上获得一些讯息。于是忍着对她的反感,笑着问,你需要我帮你拿资料吗,你好像有些吃力。说着将手伸向她怀里的资料。张青子的神情从好奇转换成放松不过瞬息,她说,没有女人会拒绝一个帅哥的援手。李泊远抱住她的资料,跟着她乘上了电梯。她用一种略带炫耀的神情站在电梯的中心位置,似乎要让每个乘上这部电梯的人都羡慕她身边有个帅气又免费的劳工。李泊远站在角落的位置,不断听到从张青子嘴里发出的自我沉醉式的傻笑。在李泊远眼中,张青子属于小聪明利用过头的那类人,适得其反的效果让她显得略微俗气和不怎么高明。在电梯上了两层后,张青子用一种同情又掺杂八卦意味的语气说,你肯定是因为卢月傍上我们老总才和她分手的,想想也对,你对她的好是我们公司的人有目共睹的。她只是随意说着八卦,李泊远却觉得心中一沉。你知道吗张青子突然将脸凑近李泊远,预示着接下来要叙述内容的不可告人性质。她说,卢月当初能来到这个公司,都是因为和系主任关系非同一般,才得到主任推荐名额的,不然啊,就凭她文化分那么低。她和系主任之间绯闻,当时在我们学校闹得是人尽皆知呢,大家都传他们是睡过觉的。后来张青子说了什么,李泊远就听不见了。他只凝视着电梯按钮上方的红色数字逐渐递增,到了某一个熟悉的数字,电梯门打开,如同一道地狱之门的伸展。她接过他手里的资料,尖声尖气地笑着说,谢谢咯。她的背影渐远,李泊远叫住了她。他说,我是来找唐棠的,麻烦转告。张青子眼中闪过一秒诡异的幽光。李泊远对着她客气微笑。他似乎听到心中某座坚实的城墙正传来瓦解时的细碎声响,绝望的灰与尘在从崩裂的罅隙中溢出。唐棠很快地出现在他面前,她脸上是不明原因的隐隐得意。她眉梢微微挑起,说,走吧,跟我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李泊远跟着她去到一个咖啡馆。光线幽暗的角落,唐棠娴熟而优雅地点燃一支烟,浓烟从她丰盈润泽的唇间吐出,继而扩散开来,短时间弥漫了她面前的空气。她像是一个雍容的贵妇,眼波寂寞流转之中暗藏戾气。李泊远讨厌这种刻意卖关子的人,她仿佛在宣导着什么,是你求我,而非我要说。李泊远终究失去了看她卖关子的耐心,面无表情地说,说吧,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唐棠却不急不慢捉住面前咖啡杯的小勺子在杯壁内搅动着圆圈,液面荡出细微的波痕。李泊远捏了捏手指,指关节发出抗议的声响。他是绝对不会开口求任何人的,面前这个女人未免太自信,亦不够了解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棠杯里的深色液体已快饮尽,她终究输给了时间,也注定要输给她面前的男人。她说,你就不能对我好点么分明是你有求于我。她蹙眉抱怨。李泊远面无表情,仿若一座雕塑。除了对卢月,他其实并不具备耐性这个功能。但他深谙与女人的相处之道,她们只是听觉动物。他缓和了语气,说吧,请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唐棠诡异的笑容像是曾经占据在李泊远床头柜很长段时间的那盆海棠花,散发着扑朔迷离又挥之不去的冲鼻香味。她说,卢月早就和我们董事长勾搭上了,你还记得她前段时间总是加班么李泊远没有回答,他怎会不记得。她继续说,那是因为她天天陪董事长吃饭,应酬各种场面。公司里的人大概都看出些苗头,却不敢多嘴。上个月她搬到公司宿舍后,没过几天,就升职。再后来,名包,豪车,应有尽有。唐棠的语速极慢,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她的嘴角弯出邪魅的弧度,似乎故意要让李泊远做出某种推导,她继续补充,最近公司内部也在盛传,她大学还未毕业能得到公司的实习名额,是与她的系主任上过床,她可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李泊远安静地听她描述着一个他不曾认知的卢月,他心底攒动着隐隐约约的又切实存在的恐慌,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可那恐惧切实存在着。他仍抱有一丝希望,也是对自己判断力的最后防线,他凄然一笑摇头,回答她其实亦是回答他自己,我不信。唐棠抿嘴一笑,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李泊远面前,喏,你自己看吧。她又埋下脸细细啄了一口咖啡。李泊远迟疑着,从信封里取出唐棠收集的“罪证”。心脏一寸寸僵化,直到看完,他的生命里的残桓断壁里余留的鲜少而微弱的希望都顷刻间灰飞烟灭。照片里,卢月在一个高档的饭局,被一个臃肿秃顶的男人搂着腰,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抗拒,是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纯真无邪的如今却极度陌生的,残忍的微笑。其余的照片,有拍到卢月坐在豪车里的,还有拍到她和那个老男人勾肩搭背的。李泊远虽然很佩服以及感谢唐棠处心积虑为他收集的罪证,但他的心脏还是被其他更为复杂的情愫覆盖了。他本来想让自己保持镇定,可紧拽着照片的手却抑制不住颤抖。这一切都被唐棠捕捉到了。她温柔地握住他颤抖的手。她在幽暗泛黄的灯光中,安抚他。他没有抗拒。唐棠说,卢月已经成了一个为金钱奴役的人,她现在是个小三。她说的每个字,都成了证据确凿的定论。也带着巨大的摧毁力,将李泊远心中坚守的某座城墙击碎,坍塌成一片废墟,布满了猩红的瓦砾。我们报复她吧。李泊远无力地问,你这么恨她唐棠说,是的,因为她用卑琐的手段抢走了我的一切,你我都是被卢月伤害的人,我们必须是朋友。她的瞳孔倏地失去光泽,被阴暗的黑色覆盖,一瞬间,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卑琐。李泊远没有余力思考,他也不明白该做些什么。他鬼使神差般跟着唐棠去了她的家。看她脱掉制服,光滑的胴体一览无余袒露,她的手臂搭上他的脖子。这就是她所谓的报复。李泊远虽然不明白这种报复有何意义,但他没有拒绝。或许是他无所事事,又或许是想忘记些什么。如此愚蠢而低级的报复,连他自己亦觉得荒唐。但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呢。他并不想报复,也并不想借此来达到幼稚的心理平衡。他只是想上床,仅此而已。从他推开雪莉年轻身体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他都处于萎靡不振的状态,他认为是时候对自己好一些了。于是他机械而冷漠地完成了一切。身体下的这个女人,如此陌生以及无感,他委实无法调度出与她相当程度的热情进行这件事。他只是顺应身体的本能,不带任何的感情。他关掉了灯,始终让视线处于完全的黑暗当中。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哪怕这屋子里只有唐棠,也不行。这种异常连他自己也难以解释:他的身体明明如此冰冷和僵硬,为何眼眶浸润的潮湿会如此灼热灼热到滚烫,滚烫到快要沸腾。可是却迟迟不肯幻化作眼泪流下来,这或许是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以及矜持的最后防线。他强烈抑制或者说命令它不准流下。结束后。他平躺在床上,沉默地凝视着与他视线平行的天花板,没有思考任何。听到身边的唐棠,点燃打火机的声音,似乎是拨出了一通电话,她调动了身体内部所有潜伏的演艺细胞对接电话的人做出忏悔,对不起,小月,我和李泊远发生了关系,我们只是喝醉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们。李泊远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办事效率,她在步骤一完成后几乎不作停歇地实行步骤二,她做出忏悔的神情如此虔诚和逼真,以至于她在挂了电话后由于入戏太深,边得意微笑边流泪。当然,她使用的道具也为她的计划实施锦上添花,她用的是李泊远的电话。李泊远突然感到胃部泛酸。他大步跨到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干呕。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过于恶心的事情,并且是一个过于恶心的人。以至于,他也成了恶心的人。他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他坚信的爱情,他冒着余烟的青春,都随着他摁下的抽水键,卷卷荡荡吸入了腐臭的下水道。永世不回,不复。他穿好衣服,没有留下任何言语,也没有多看床上的人一眼,离开了这个荒谬的报复战场。关上门时,他似乎听到唐棠尖利的呼喊,或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