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但他无暇顾及。、第五章 愚人2回到出租屋,李泊远就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他梦见阳光充沛的午后,穿着校服的卢月在教室黑板上画樱桃小丸子,圣洁的阳光在她头上凝聚成圆圈,仿佛一顶天使的光环。画面里的卢月,与世无争,遗世独立。醒来,恍如隔世,心如刀绞。他往喉咙里灌进一整瓶啤酒,他想使自己再次失去意识,适得其反,越来越清醒。脑子里钻出无数发霉腐烂的想法。他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穷,卢月也不至于沦为有钱人的玩物。他想,卢月若非跟他同居亦不会遭受黑暗巷子里的龌龊伤害。他又想,或许她原本就是个恋慕虚荣的人,只是他对她不够了解罢了。最后他想,反正她也跟了别人,而他也和唐棠发生了关系,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他对卢月,爱恨交织。他对自己,亦然。各种思绪的参杂纠葛,使他这些日子沉浸在矛盾思想的碰撞余音中难以自拔。白天和黑夜对他而言不具备任何意义。胡思乱想就是白天,睡着便是黑夜。直到有天,一通电话将他拖拽回了现实生活。陈岚在电话里哭着说,小李啊,你快救救阿姨啊,阿姨借了好多钱,全都输了,现在那些的说要拿我性命去,还要搞我女儿,你说怎么办哟。接着她的哭声盖过了一切。李泊远问,阿姨你别哭,先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陈岚从嚎哭变为抽泣,吐字虽然含糊,表意却十分清晰,她说,阿姨难开口啦,数目不小,至少要二十个钱。挂了电话,他陷入长时间的沉思。虽然他忘记了当时跟陈岚的对话,但他记得有答应她尽量想办法。曹轩曾经跟李泊远说过一句庸俗至极却无法反驳的话,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他十分赞同。可他现在面临解决这件小事的关键问题是,没钱。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是不会再向他欠过钱的人开口的,例如曹轩。他应该也不会向对他崇拜的女人开口,例如关心和唐棠,这会比杀死他更难受。最后,他只想到了那许久不曾回去的他真正意义上的家。李泊远知道这样做对王雅贞而言意味着残忍。但他别无他选,只能厚着脸皮跟王雅贞提出了卖掉婚房的建议。王雅贞坐在她通常备课所用的藤制旧椅上,背对他沉默良久。后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将代表着失望的啜泣声让他听见。李泊远恐惧中伴随着烦闷,他想,女人除了哭,还会干什么。他说,你如果相信我,将来我会将房子赎回来。王雅贞低泣很久后,回复他,这房子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有处置的权利。只是我们之间的母子情谊确实难以延续。李泊远的心脏终究超过负荷,但他不愿表现出来。他知道,承受比一切都来得切合实际。他看着这空落落的老房子被王雅贞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如父亲还在世时的模样。她甚至将李泊远从毕业后就不曾睡过的房间都定期打扫。可是心心念念盼回的李泊远竟然是回那个干净的房间取走属于他的房产证。她备案的桌子上,安然躺卧着一条被她拆了打,打了拆的永远是半成品的针织围巾。她无法确定李泊远会不会乐意戴这种老式的围巾。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了解他。王雅贞说,没将你培育成才,是我的失职,我不是个好母亲。她停顿了几秒,哽咽地说,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的父亲,将来若我死了,真无脸见他。李泊远心里的酸楚如同空气里漂浮的毛线飞絮,若有似无又密密麻麻地在那儿恣意摇曳着。此时此刻,他恨自己,亦恨这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只是他做出的决定向来不曾更改,无论这个决定如何的自私可悲。他双膝着地,对着他最爱的亦是最爱他的女人重重磕头。王雅贞不再看他,她的肢体纤微颤动,藤制椅的支撑脚与地面摩擦出短促且尖利的声响。多年来惯性坚强的女人,终于在儿子做出她不理解的选择后,彻底向软弱缴械了。她无力地说,你走吧。李泊远说,我欠她许多,也欠您许多,给我时间,我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他不忍再看她,仓惶站起身子出了门,离开了这个由于深爱他而变得脆弱不堪的女人。他害怕多停留一秒,都有可能会改变此时愚蠢的决定。李泊远将房子抵押来的20万元全数打进了陈岚的里。这串不长不短的金额数字被他看作是:为卢月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赎掉他愧疚的符号。从今往后他不再亏欠卢月任何,他亦不会再为卢月成为今天这种人而感到遗憾和自责。陈岚在回复一条言简意赅的“收到”短信后,自此又失去了音讯。她或许还在把李泊远当作她的未来女婿,又或许没有。李泊远苦涩地笑着删除了这条短信,他的行为只图心安理得而并非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此时需要他给出交代的只余一人,便是他的母亲。于是他朝着获取金钱途径的方向,改变了他的思维方式。他当时认为金钱和快乐虽然并无因果关系,但两者之间又在暗暗勾连,这种暧昧关系是大众道德观念所鄙视和排斥的,但大众自身也难以斩断它。李泊远这样想着,再一次将电话拨给了曹轩。他对曹轩说,我需要一个工作,工资优厚那种。曹轩翌日给他回复,帮我爸开车吧,不仅工资多,还能认识各种老板巨富。李泊远十分感激曹轩从钱途以及前途双方面考量为他谋来的差事,虽然与他所学专业无关,但他仍然珍惜这次机会。李泊远有了新的老板。曹启南是个白手起家的工程业巨头,年轻时以他对工作的勤勉以及憨厚忠实的为人,填补了他在专业知识方面的空缺。以曹轩的话来说,我爸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文化。不过我爸的人脉广情商高,使许多专业人才都甘愿为他效劳。李泊远在与曹启南打交道的初期,就领略了这位传奇人物的“厚德载物,自强不息”。他对身边的人,无论亲朋,员工,佣人,又或者是作为他司机的李泊远都极为和善。尽管如此,李泊远知道要与他做深邃沟通并非易事。曹启南的和善程度与之防范程度形成正比。或许拥有财富者大多如此,对所有迎面扑来的好意都会多番过滤。李泊远本就不属于热衷表现的人,他只是做份内的差事,安心做着曹启南随传随到的车夫。直至隆冬的某个午后,拉着横幅的大批民工耀武扬威地涌进曹启南的公司总部,将他堵截在电梯门口,工人们哄闹着要追讨工资。这种纠纷本应是包工头处理,却不知这些工人如何打听到了项目的最大投资人所在地,将场面弄得混杂不堪。李泊远于事件自始至终都充当了曹启南的贴身保镖角色,情绪过激的工人拳脚悉数落在了李泊远身上。所幸警察及时出现制止了纠纷。风波平息后,曹启南在医院里对着头缠纱布的李泊远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是轩儿最靠谱的朋友。李泊远当下回以这位传奇人物看上去诚挚满分的微笑。其实在工人涌进公司时,李泊远并没看到任何危险,相反,他只看到了机会。出院后,李泊远退掉了租了两年的房子。他无法再安然居住在那承载了诸多回忆的空间里了。当然这只是退租的根本原因,次要原因是,唐棠称她怀孕了,并且能打掉孩子的唯一可能是:李泊远搬至她的公寓给予她照料。、第六章 倒吊人1事实上在这个阶段内,李泊远是无法接受一个不属于他和卢月的孩子的。他对这个未成形的孩子的母亲有着不明原因的抵触和抗拒。不过,在负责与不负责之间他是毫无挣扎的。跪着赎罪或洒脱撇清,他会选择前者。事件本质上是简单的,可是事件的另一主人公却不简单。李泊远当然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她。这个女人用超出他想象的创造力精心编排了一个剧本。以至于后来发生的蹊跷的事情,每个参与其中的人以及每个情节都处于她的设定当中。深冬,这是唐棠最钟爱的丽格海棠花盛放的花期。唐棠以庆生为由在她的独立公寓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同事聚会。职场男女填满了她客厅里的磨砂皮质沙发,其乐融融,完全褪去了平素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唐棠倾尽女主人的职责,喜悦热情地招待着客人。她收到的各种精致包装的礼物都堆放在卧室的床上,如同一座陡峭绚烂的小山坡。唐棠几乎每句发言都离不开“老李”,“老李”理所当然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李泊远将自己关在厨房内,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想出去。他洗菜,切菜,剁肉。猪肉被他剁得细碎能够嵌进木质菜板的纤细刮痕里。有人开了厨房门,对着他赞叹,老李啊老李,你真是典型的好男人。说话的是张青子,那个莫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女人。李泊远对着她笑了笑,继续剁肉。张青子站在门边很久,手臂环抱在胸前,她即使穿着职业正装,气质神韵也酷似一个四合院内围观邻居糗事的大妈。她说,我们公司两个大美人都被你收了,看来你的确有些本事,什么时候来收我啊李泊远装作没听见,将水龙头打开到最大,让喷头底下的蔬菜尽情地被水流浇注。或许由于站着无趣,张青子边在嘴里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声边离开了厨房门。李泊远关掉水龙头,吐出一口囤积在肺部良久的气体。才安静不多时,客厅就传来唐棠夸张的呼喊,老李老李,门铃响了,快去开门,别让客人动手啊。李泊远内心烦躁,只是利用身体惯性挪动着脚步。踱步到门前,在围裙上擦拭了手上的水渍,打开门。四目相接的一瞬,感受到来自对方的诧异和困惑,倏尔转变为富有戏剧性的客套微笑。卢月说,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我还以为没人。她语气轻松得像是一句纯粹的玩笑,站在她身边的是一脸不悦的关心。哦,关心是我叫来帮我喝酒的。卢月说话时面带微笑,语速不急不缓,态度既不亲近也不疏离。李泊远知道,那是她社交时对付陌生人惯用的说话方式。李泊远愣在原地发呆,手上仍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关心的语气携带淡淡讥讽,哟,看来男主人不打算让我们进去啊。此时身后又传来唐棠的催促声,老李,开门怎么这么久让路吧,女主人不开心了。关心不耐烦地抱怨,每个字都刺进李泊远的心脏。他退了两步,身体与门之间让出一个空泛的距离,接着卢月含笑进了门,跟在后面的关心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终于晓得你为什么说自己是淤泥了,看来你是对的。曾经两年前,李泊远在同学会上受到关心酒后的褒奖,称赞他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他自嘲是淤泥,如今他的生活确实如一滩淤泥,他让自己稠浊,污秽,与世俗搅浑。他认为想要不被淤泥玷污的首要步骤,就是让自己成为淤泥。可是,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也不需要任何人对他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即使那个人是多年的老同学也不行,即使那个人曾经疯狂崇拜他也不行。是啊,他曾经如此优秀,他可以描摹出如马克夏加尔风格的画作,受到无数少女的推崇和膜拜,大学还没毕业就有牛逼的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如今,他灰溜溜地借住在自己毫无感觉的女人的家里,他还求着朋友的父亲如同打赏式地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他被曾经崇拜他的人鄙夷,被挚爱的人无视。关心毫不避讳的讽刺让李泊远难受,讽刺的作用在于残忍地揭示了这个世界模糊的暧昧,让真相的血肉裸地呈现。他生命中残存的微弱的自信也随着那层遮丑的薄皮被老同学撕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进入了自动化模式:自动化地烧菜,自动化地将这些菜品端上餐桌,自动化地将自己如同菜品一般拼凑进这个宴席,看着这些奇怪的食客们对他做的菜以及他,指手画脚,咀嚼,吞咽。席间,职场男女们似乎发挥了平日不多见的团队精神,他们的脑电波悬浮在空气中默契地交织。他们装作不明白男女主人以及卢月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仿佛一切都是常态。喝酒,吃食,夸赞,说笑,起初并找不出那个破坏气氛的蠢货。后来,这种情况并未维持下去,那个蠢货到底是出现了。此时正巧关心去了洗水间,给了她见缝插针的机会。张青子说,卢经理今天来晚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因为是经理就特殊对待啊,喝酒喝酒。周围人似乎觉得有道理,便起哄。唐棠出乎意料地为卢月解了围,小月不能喝酒啊,她陪老板吃饭都是以水代酒的。她含着温顺的笑意,却一语双关。卢月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为自己倒了杯啤酒,双手举杯说,没事儿,我今天破例喝一杯。唐棠突然摁住了卢月的手并抢过她手里的杯子,一脸仗义地说,我来替小月喝,你们别为难她。下一秒,杯壁刚好碰触到她的嘴唇,她便双眉微蹙为难地说,我忘记了,我不能喝。张青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会令她兴奋的讯息,问,为什么不能喝。唐棠双颊绯红说,我肚子里这个还没到法定饮酒年龄。此刻众人脑电波又在空气中神奇交汇,他们等的好戏,终于如期而至。唐棠说,老李来,帮卢月喝。她微笑着地将杯子递到李泊远面前。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将杯子里的液体,灌入喉咙里,如同吞服了同等量的硫酸,液体所到之处,一寸寸糜烂,败坏。唐棠满意地注视着他。他喝完这杯酒,就冷冰冰地跟所有人告别,他说,我出去了。李泊远逃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