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回头,见欢庆只着一件里衣站在门边,脸上笑意与睡意一起朦胧着,不禁皱起眉,轻声呵斥:“谁教的你这般着装回去。”“你有起床气吗石阶坐得屁股凉,心里不爽,拿我出气啊”她瞪了他一眼。“天气渐凉,便是你没有知觉。若受了风寒,倒也好,你是要在这栎城王宫常住不走了是也不是”“噢,你说这个啊。”她突地嘿嘿一笑,立马咧开了嘴,甩了鞋子,跳到了床上,一头钻进被子里,闷闷的声音从棉絮中传出:“好了好了,这样好了吧”“你啊。”梁牧无奈地摇头,自木施上取下她的衣物,“穿上,再下来。”欢庆接过衣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我是看你不在,才出去看的。”“景乐方才来过了。”“啊他来了人呢又走了吗”“嗯,走了,说是来找你,见你一直没醒,便走了。”欢庆收了笑容,轻叹一声,“他是个苦命孩子,可我们,帮不了他。是不是牧爷。”“是,我们帮不了他。”欢庆没再说话,默然又一声轻叹。景乐和梁牧聊了几句回去后,径自回了学堂,学堂是宋王特意为他而设的,也叫太子书堂。怕他小儿心性,玩性太重,这太子书堂特意设在了王宫东北角处,与他的寝宫相离得甚远。本来这时辰,太子书堂该是有周德在等他的,已是讲学的时辰。如今特殊时期,周德政务更加繁忙,所要应付的人与事愈发多了,书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景乐一人按照往常惯例,在书堂里读书两个时辰,才又一个人慢慢走回了。他没有回去自己的寝宫,他去了宋王的寝宫。在进去之前,先去看了一眼,寝宫旁边的偏殿,是为着此次宋王伤病而特意临时设的一个药房。太医讨论药方,煎药熬药都在这里了。众人见到太子前来,忙是行了一礼,因着他年纪还小,加上宋王病情难料,也没有太过在意。行了礼数,便又投入到自己原来的工作中去。景乐默然看着一边几个侍女熬药,等了有约莫半个多时辰,见到一个侍女端起药罐,倒出一碗药汤。他走上前去,“这是父王喝的药吗”“是的,太子。”“我来端给父王。”一室的喧嚷人声因为他这句脆生生的话而停了一些时候,众人眼见他不容置疑地端起木托,小心翼翼地将药碗又慢又稳地端着走了出去,不禁一阵唏嘘。太子孝心若此,将来必是有为明君。宋王床前,只端坐着郑夫人一人,一只三鼎香炉安然坐在床边,很淡很悠然地吐露着丝丝温香,给这间房增添了一点暖气。郑夫人听到脚步声,知是来药了,没有回头,吩咐道:“放在案上罢,过些时候我来服侍大王喝药,你退下吧。”药碗放到桌上了,人却没有退出去。郑夫人回头看去,“景乐怎么是你”“景乐为父王侍疾。”“景乐”郑夫人动容道,“真是好孩子。你端着药碗过来,来,你来喂你父王喝药。”景乐在郑夫人的指导下,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小心地舀了一勺药汤,轻轻送到了宋王嘴边,正要触着嘴唇,却见得宋王嘴唇微微一动。景乐一怔,手略略一抖,药汤洒在了宋王的嘴边。“云云”“大王大王”郑夫人惊愕得没有顾上宋王嘴边的药汤,“大王您醒了大王”“云云”“大王,您说什么”宋王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身上也丝毫不动,唯有轻轻蠕动的嘴唇诉说着他朦胧的意识,破碎的音节从唇缝中轻轻漏出,拼凑成“云云婵”“王后您是叫王后吗”郑夫人凄然道,“大王,大王”“云婵”他喃喃念着,又沉沉地隐去了声息。“郑夫人,父王,刚刚是在叫我娘吗”郑夫人轻轻一拂眼睛,点头道:“是,大王在喊你娘。大王他很想念你娘。”景乐突然泪流满脸,他自己也说不甚清楚,为何在听到郑夫人这句话时,他蓦地就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源源不断地落下来。他从前见到过他的娘亲背着他偷偷抹泪,见到过娘亲木然站立望着父王的背影,许久都不回房,也见到过父王甩开娘亲,而娘亲日日以泪洗面他为着他见到的这一切而对父王生出一股疏离甚至是淡淡的怨恨,而这些疏离与怨恨却因为郑夫人这一句话,仿似全都酸成了老陈醋,倒在他心里了。他还记得欢庆说过,好男儿的泪不轻流,即便是流下了,也要挺直了背脊,万不能缩着肩膀佝偻着背哭。这时候,景乐记着这句话,手里拿着药碗,挺直了背,死咬着唇,却一言不发地掉眼泪。直将郑夫人看得心酸不已,忙取了他手中的药碗,将景乐揽在怀里,“好孩子,乐儿是个好孩子。你父王会好起来的。”“郑夫人,我父王是不是真的想我娘了”“是,你父王在病中喊你娘的名字,他是很想很想你娘了。”“那我娘她听得见吗”郑夫人也不禁流了泪,凄然道:“你娘她听得见,她也想着你的父王,也想着你。”景乐扑在了郑夫人的怀里,哭得更加厉害了。而门口,是一只手死扒拉着门框的夏侯妡姬,她本正要进屋,却听得郑夫人喊大王,以为大王是要醒了,正开心地想走进去,好让大王在醒来的第一时间见到她,却不料起了这样的转折。大王喊了曹云婵的名字。只一瞬,她便心灰得冷了。她随军陪伴他多年,又为他生下一儿,他还曾说过,此儿深得他心,如他心意,是以取名为如意。饶是如此,他却没有将同等的盛宠赐给她,更是没有把太子之位传给那个如他心意的儿子,这如的到底是谁的心意夏侯妡姬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像一切在瞬息之间就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是了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像极了曹云婵却偏说自己不是,却还要住到王宫里与她不快的女人夏侯妡姬一时就像是让猪油蒙了心又蒙了头,竟转身就走,三步并两步地疾走到了欢庆的院子。这时辰已是午后,欢庆与梁牧用完午膳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正悠然自得在院子里。一个手执一书,另一个百无聊赖地磕着零嘴。“啊哟,这个故事好无趣哦什么鬼秀才,明明是他背信弃义不要发妻的,还有脸高中高中了娶了公主再来接发妻,怎么就是高风亮节了节在哪呢”梁牧笑笑,并不与她争辩,这几日说话本的经验告诉他,这种话题上与欢庆来往,必然没有好结果。“哼,什么破男人,娶了公主,就因为公主矜贵,自己的发妻成了小妾。说好的三纲五常呢合着到了皇家,什么也不是了。”“你倒是还给话本里的人愁上了。”“可不是呢么,这话本谁写的编故事编成这七零八碎的死相,赚得了钱吗有人买着看吗”“你不正是么”“我可没买这个,是你买的”“既是如此,那便听夫人教诲,再不买了。”梁牧笑道,“明日,就没有话本可讲了。”“不行那还是再去买几本吧,有个话头说说也好啊。”“是,但凡夫人所言,皆是。”“啊哟,梁公子这么乖,是不是有所求”“是有所求。”梁牧依然笑着,“只求你这快快康健起来,我便再不必吃这索然无味的素了。”“你”欢庆微红了脸,看了一眼四周,“小心有别人在这里说这种”“现如今你倒是也怕了。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呢”“哼,不跟你讲。”梁牧朝她伸出手,“过来,坐到这里来。”他见欢庆起身了还不忘抱着她的零食盘,不禁有些好笑,想起最初她在山庄里,也是这般模样抱着一个白瓷盘,天不怕地不怕地走到他面前,说要他叫她认字。揽住她的腰,他把她放到了自己腿上,“打算何时回去”“何时都能回去”欢庆说着把瓷盘搁到一边的石桌上,伸手抱住了梁牧的脖子,“跟景乐告个别就好啦,我好想回去,小方小圆,还有修衣和玉容他们肯定很想我们了”“过几日,樊余会来,我们收拾好了,便与他一道回了。”梁牧轻轻拨了拨她耳边碎发,一闪眼,见到月洞门边的花窗附近似是站着个人,心念一转,道:“不与宋王作别吗”“我闲得慌吗他与我何干”欢庆轻轻撞了梁牧一头,笑道:“你老有事没事提一回这什么破宋王的,你该不是吃醋罢”“你与他有什么,是我梁牧要吃醋的”“那我可不知道。”欢庆摇头晃脑道:“指不定,你梁公子也有了个甚么疯病,没头没脑的倒杯醋来喝。我与宋王呢,大概就是有过几面之缘,说过几句话,他把我当做他什么大夫人你自己算算,哪一条值得你倒一杯醋的。”“我看哪条都值得。”、夫妻之诺“我看哪条都值得。”夏侯妡姬没有进去,也没有再听下去。她莫名地感觉到更心灰、更心冷了。她大概永远也无法企及这样恬淡又生动的生活,但她何曾没有盼过原先她不曾见过这样的生活,只觉得随军陪伴宋王,而宋王虽说女人不只她一个,却到底对她有着几分真心意,待她也是极好的,她便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她始终以为她呕心沥血服侍陪伴大王,而大王也待她不错的那些年月,是她的黄金岁月了。妡姬一向以此为荣,甚至不少次用这种荣耀去刺痛那个叫曹云婵的乡下女人。尽管这份荣耀是她用所有的小心翼翼与讨好换来的。但那也是应该的。可她看见的欢庆与梁牧却不同,他们说话打趣,他为她读话本那日里第一次见到,他为着她的焦急模样,眼里除了她便再也看不到别的人,还有后来那日在亭中,他说的话这一切的目睹都让夏侯妡姬莫名得心冷。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一个样。有宋王这般的,还有梁牧那般的。而她这一生,还未走到末尾,却已然是葬送在宋王身上,再无回头了。芝姑姑赶着四处找夏侯妡姬整整找了两个时辰,却终于在曹云婵曾经住过的院子里找到了她,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夫人您,您这是怎么了”夏侯妡姬默然起身,又轻轻看了眼这间曹云婵住过的屋子,她方才来到这里,在床铺上看到了宋王随身的玉佩。那是宋王的贴身之物,若不是他本人放在这里,别人是断然不会取来放在这里的。念及此,夏侯妡姬轻轻一笑,一滴晶莹的珠泪落到了她莹白的手背。“夫人”“回去罢,芝姑姑,我累了。”旬日后,宋王醒了。宋王醒来的时候,只见到郑夫人在床边。“乐乐儿呢”虽说他昏迷了许久,但总归还有些零星的意识,这些时日谁伴在他身侧,谁日夜不离地侍疾,他心中有如明镜。“去送梁公子和梁夫人了。”“她他们要走了”“是了,估摸着原是想等大王您醒来。听闻是梁夫人身子好些了,梁公子事务又繁重,不便将梁夫人留在王宫。此番,就回去了。”“她,有留下什么话么”郑夫人微微垂眼,道:“不思量,自难忘,愿君惜取身边人。”宋王闻言一怔,良久,闭上眼睛,眼角濡湿,“他们走了也好。她走了,也好。这些天,也辛苦你了,本王无碍,你先去歇息罢。”“照顾大王,应该的。妾为大王煮了点粥,大王喝一些罢。”“妡姬呢”宋王坐起身,“这些时日,她做什么了”“夏侯夫人心忧大王。”郑夫人语速渐缓,带着一丝犹疑道:“是为大王在祈福了,想必这会,大王醒来的喜讯还未传到她那里。”“是吗本王醒来有些时候了。”宋王声音发冷,“太医也来见过了,她如何能祈福这般认真连我醒来也不知晓”郑夫人低了头,没有再多说。栎城门外,梁牧与欢庆的马车已然缓缓远行。一个幼小的身影跟着马车跑了一段,只见那前行的马车后窗突地探出个头来,是个娇俏的女子,对那小身影喊了几句,那小身影便顿住了,一只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使劲挥着。周德默默看着景乐的背影和那辆远去的马车,想起许久前去牧吟山庄见到欢庆的情景,蓦地有些恍然。他始终有种隐约的念头,那个女子与大夫人定是有些干系的。但到底如何的干系,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她与大夫人定然不是同一人。他虽是个外臣,却到底跟着宋王白手起事,也见过不少次大夫人。大夫人是很爱宋王的,而这个叫做“欢庆”的女子,与大王却是一丝情意都无。难道大夫人真是不在人世了么他看着景乐落寞的小身影,唯有一声叹息。与此同时,坐在马车里的某人也是一声叹息。梁牧听到叹息声,轻轻拥紧了欢庆的肩膀。“牧爷”她叫了一声,又许久没有说话。“想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