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明晃晃几度耀了我的眼。偶尔路过的侍女手中端着托盘一路走一路笑,托盘上虽遮了红布瞧不见里面,可红布下凸出的形状我都认得,一个是鸳鸯秤杆,一个是成对的玲珑小玉杯配以斟酒的。“动作快些吧,可不能误了主上和侧妃的吉时。”“我动作快倒是没什么,你仔细手中的酒洒了可就惨了。”她们说笑着经过我身旁时却不约而同抿唇收了笑意,低头略微行过礼后便转身匆匆去了。今日大喜许多奴才都领了赏钱,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长无尽头的魔殿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大至宫殿玉宇小至苦活劳力处无不张灯结彩,不认得我的奴才头也不回自我肩旁擦身走了,认得我的奴才皆都指指点点躲闪着离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到哪里都容不下的异类。烛影子摇曳的琉宫静得可怕,我不辨方向只知一路向前走,走到哪儿便是哪,说不定走着走着天就亮了。等太阳出来了,心会不会暖一些我忽而觉得脸上凉丝丝的,伸手一抚却在指尖留下了雨露冰凉。周遭的侍仆妖兵能避雨的便避雨去了,不能避雨的便托人送来挡雨的东西,或是自己施法在头顶隔了一层保护的屏障。我仰头看那月色淡了些,而后便隐入了乌云密布再也瞧不见踪迹。落下来的雨声淅沥越来越大,我仰头冲刷在这片大雨磅礴中睁不开眼睛。我忽然多了许多念想,我想轻絮了,想流光了,想云若了,想曲寒了,也想殊彦了。雨水冰凉却让我觉得舒服,这是从天边来的,唯一不属于魔殿的东西,我拖着长襟继续向前走,青铜簪本就绾得松散,受了雨珠冲打不一会儿便跌向我脚下不远处的鱼塘边逐渐浸入了浑浊的水洼里。我顶着凌乱的发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高墙的尽头,这座石墙莫名的熟悉,抬头看时竟觉得墙头之上少了一个人。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应该时常坐着一个带了银色面具的白衣少年,手中执一本市井流行的书册瞧得津津有味。高墙里头一个侍仆妖兵也没有,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红烛也没有囍字。一阵夜风吹过我身子冻得有些发抖,裹紧了尚在淌水的衣裳一步步往里走。殊彦不爱繁杂的饰品摆设,屋里空落落的除了床榻桌椅什么也没有。我扯下一张被子披着蜷缩在床脚,这里不那么凉了,也没有旁人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我闭上眸子靠墙睡去,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息了“请主上和侧妃交杯饮酒,至此以后长长久久。”托盘的侍婢伏膝笑迎,玉镂殿中红烛辉煌摆满了上等的金银首饰,丁妙余眸前垂下的金帘受烛火映衬煜煜生辉,鸿琰望着盘中的酒杯却一时失了神。丁妙余拿起了玲珑玉杯递了过去:“夫君,该交杯了。”鸿琰回过神志望着她笑:“你白天险些落胎,今晚不要饮酒了。身子好些了没,孤帮你把头冠摘了吧。”丁妙余微笑着望他祈求:“有夫君施法我的身子已好多了,头冠好看,妙余喜欢戴着。再说,哪有大喜之日不饮交杯酒的,妙余只饮一口就行,好不好嘛”鸿琰犹豫后点了点头,接过酒杯正欲挽过她的手却听得外面一声求见奏报。鸿琰蹙眉让他进来,入殿中的是琉宫前的守卫妖兵。妖兵脸色难看跪地作揖:“主上,外头卷起狂风骤雨,娘娘前不久独自离开琉宫至此未归,是不是多派些人出去找找”鸿琰松手摔下酒杯浸湿了榻前的红毯:“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妖兵不敢抬头:“快半个时辰了。”“出去半个时辰了怎么才讲”鸿琰起身怒骂径直便步了出去,丁妙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要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只能忍住湿润的眼眶咬唇攥紧了身下的被褥。今夜雨势很大,玉镂殿外积了一层较浅的水迹。鸿琰踏出殿门便有人撑了纸伞紧随,澄萸浑身湿透驻在殿外哭:“主上,娘娘娘娘不见了,派出去找的人在鱼塘边的水洼里发现了这个。”澄萸说着地上手心的青铜簪,这簪子并非上品,浸水后掉了许多珠花,其中还嵌了些在水塘边蹭上的土。鸿琰低头望着手里的青铜簪只觉得心头涌上莫名的恐惧:“这簪子是在哪处鱼塘发现的”澄萸哽咽着向身后的一处方向指:“沿着那条路走,塘边聚了许多鹅卵石的地方。”鸿琰抬头向她所指的地方望,握着发簪的手不由得攥紧冒雨往前冲了去。撑伞的奴才跟在身后不敢停留,奈何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跟不上他的步子,只能往前高举着手不停唤:“主上当心啊,这天气雨大容易着凉”鸿琰到时塘中已跃下了不少摸水的妖兵,其中一个探出头隔着雨声阵阵向他喊:“主上,水下没人”“没人”鸿琰手心握着发簪眼眸泛红,“你在哪里阿璃你在哪里”、娘娘有喜我醒来时被子已经湿透了,裹着沾了水的被褥更觉得凉。我食指举至眸前欲施凝神法,闭眸等了许久才想起白天被封去了一身法力,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小腹传来饥肠辘辘的声音,我捂着肚子颤得更厉害了。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月亮透出云层让我瞧见了一缕微光,这会儿他该睡下了吧我想回琉宫去,可抚着手脚冰凉便不想动了。昏昏沉沉间仿佛生出了幻觉,这儿不是殊彦的住处,是伏城。我在一个下雪天驻于河边望,回头时他穿了一身白守在我身后,手里撑着一把摹了几朵梅花苞的油纸伞,他扬起凤眸对我笑,浅浅地唤了我一声阿璃。我疑惑地看他,他却伸手将那羽绒钗递至了我跟前。他说,这钗子让我带它来见你,顺便跟你致歉说一声对不起。我靠着榻边没了知觉,不觉得凉,更不觉得痛了。“阿璃,阿璃”恍惚间有人捧着我的颊连连唤,我睁开眼时他一身大红被雨水浸湿了全身。我微颤着伸手去抚他的额:“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他撑着梅花纸伞穿了一身的白色,他在伏城河边叫我阿璃。我以为他回来了,你不是他,你不是”“是我,是我”我被他紧紧锢在怀里听着他低声呜咽的哭腔,他的身子跟我一样凉。我被他枕在肩上面容呆滞:“你骗我,你不是他。他在成亲,他在饮交杯酒,他用鸳鸯秤杆为她掀盖头,你别想骗我。”鸿琰接过从妖兵手里递来的干衣裳披上我的肩头:“我不骗你,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陪你。”我打量着四周将食指抵在唇边:“嘘,这儿有点冷,你忍着千万别吵。他刚刚在成亲,这会儿在休息。”鸿琰闭眸聚光笼罩了我的全身:“我帮你取暖,你不会冷的,我不会让你冷的。”他凝聚的妖光温温热热,好舒服。我仰头望着他的眸:“可我的心好冷,你能暖吗”他无话,我攀着他的肩膀贴于耳畔:“偷偷跟你讲个秘密,你别告诉他。我不爱他了,哈哈哈哈我不爱他了。”我推开他的身子撑着石墙起身踉跄:“你们怎么都堆在这里嘘别吵,他在成亲。”“娘娘”澄萸伸手贴上我的额角急不可耐,“主上,娘娘发烧了,烧的好厉害”鸿琰奔上前时我脚下不稳仰后跌了去,我以为他会拉住我,栽倒下去时却靠上了另一个怀抱温暖。来人护着我的双肩言语责备:“笨蛋,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谁啊”我迷糊中见鸿琰脸色不太好,仰头看却瞧见了一张陌生俊朗的脸,他的清亮眸光,还有他的唇,都觉得眼熟,太熟悉了翌日我揉了揉眼皮撑着窗沿起身,琉宫难得聚了许多人,除了澄萸和雪灵童,还有许多侍婢和大医。大医见我醒来后伸手抚了抚我的额,又摸了脉搏方才安心:“娘娘高烧已退,脉搏有些微恙却也无大碍了。”澄萸欣喜抹去了眼泪过来扶我:“娘娘您可吓坏我了,我昨晚以为娘娘寻了短见,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娘娘了”雪灵童双手叉腰走上前:“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这么不让人省心,我还以为你死了”澄萸说以为再也见不着我,这厮索性就说以为我死了,做人能不能委婉些我抚着额角觉得头疼,昨晚好像去了殊彦的住处睡着了,然后见到了一个人我重新抬头望着他们疑惑:“昨晚好像有人回来了,他是谁啊”澄萸咬唇愣了一会儿:“昨晚主上到处找您,我们在鱼塘便捡到您落下的钗,主上以为你投河自尽了。”我不自觉笑:“投河为了他你当我是云若吗”昨夜大雨后今日的天气反而更好了,我踏出门外便迎上了一股拂来的清新气,只是地上湿漉漉的看着有些压抑。澄萸走过来搀我,我望着天边的彩色莫名笑了笑:“澄萸,那是彩虹吗”澄萸侧头望去我指的地方:“是啊,雨过天晴,该生虹了。”我看着它颇为羡慕:“流光死的时候也有彩虹,我那时候怎么没有好好欣赏呢”七色虹真美,和昨夜的大雨一样都不属于魔殿,它们都有自由。自自在在地来了,自自在在地去了。大医背着药箱到我身前躬身作揖:“娘娘,外头下过大雨湿气重,您还是回屋歇着好。”我盯着那道虹不知道该问谁,只呆呆喃了一句:“他在哪”澄萸:“您问的是主上吗他在这儿守了一夜,您醒来前不久便回阙宫去了。”阙宫啊我转身回去备了笔墨书写,侍婢和大医站在书案前都忍不住仰头看,雪灵童蹦跶到我身边随我的笔速一字一顿念:“休书”澄萸听后眸中变色,冲到我身侧盯着纸上所书不由得一惊:“娘娘您好端端写这个干什么”我执笔依旧:“我有我的孤傲,我不会与任何人共侍一夫。得不到的,我放手。”澄萸抓过笔尖触到的那张纸撕碎了揉成团:“娘娘您不能写这个,主上看到会生气的。”我不由分说铺开一张重新下笔:“你撕一张我便写一张,你若是继续撕我就直接去阙宫让鸿琰亲自写。”澄萸僵在那儿不能动,守在案前的奴才一个个瞪大了眸子等着看一场好戏。良久,我放下手中的笔提纸吹了吹。休书佛戾山应琉璃,因不孕无子且妒忌无量,有夫鸿琰。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如此,只差一个立约人便是了。我起身净了脸便往阙宫的方向走,澄萸一路跟一路劝不让我去。大医恐被卷入这事端收好东西便走了,其余的奴才各自散了做自己的事也不敢跟着。与我身侧并肩的,仅有澄萸和雪灵童。雪灵童跟着我一路嚷嚷,说我的休书写错了,应改成休夫才是。澄萸拍他的脑门骂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看阙宫将至索性挡在我身前自成了一道拦路障。曾经熟悉的殿宇辉煌已在咫尺,我对着她身后的守卫妖兵高声开口:“琉宫的应琉璃有要事求见主上,烦请通传。”妖兵听后不敢犹豫转身便进去了,澄萸看着他入殿中的背影跌了下去两眼无光。没多久,他出来了:“主上请娘娘进去。”我提着衣裙一步步上了高台石阶,入殿时不忘对推门的妖兵点头道了一声谢,如造访宾客一般尽到了十足的礼数。鸿琰伏在书案前提笔书写,丁妙余坐在一旁的凳上为他削果子。她今日穿了一身妖艳的紫罗裙,裙身拖地华贵异常。头上三尺青丝撩起一道好看的髻,配以镂空金凤步摇堪称姣丽无双。她见了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向我问了一声好,还说今早犯懒起晚了,未来琉宫敬茶问安请我不要怪罪。我只在离宫前净了脸却并未梳妆,头上既无一饰更不曾添过一层脂粉。身上的干净衣裳应是昨晚回琉宫后换上的,虽说有些花纹可架不住色泽朴素,两相对比甚至让我产生了小侍婢与妖后对视的错觉。鸿琰放下手中的檀香花木毫笔眉色一紧:“你该待在宫里多休息。”我越过丁妙余走上书案边放下手里的休书:“是想休息,可这里需要添上你的名。”鸿琰撇过休书笑了笑:“这是什么,这不是我写的。”我挽袖执起毫笔递至他身前:“是谁写的不重要,只是差个名字而已。你们前世姻缘天注定,我是该退出的。”“天”鸿琰不接毫笔,抓起休书撕成了好几片,“这儿是魔殿由魔说了算,回去休息”休息人可休息,心呢我含泪摘下腕上的鱼骨镯放于他的书案前:“鸿琰,若是给不了我曾经的许诺,请你放我自由。”说罢我便转身走,鸿琰铁青着脸抓起鱼骨镯拦在我身前强行又戴了下去:“你当这是什么,说戴就戴说摘就摘的吗”我挣脱他的手不想多留一刻:“我求你放我走,不要让我恨你。”丁妙余拾起削皮小刀重新打理果子,刀锋触到果肉的那一刻忍不住往里捅了捅。“那就恨吧,我不会让你走的。”鸿琰从身后束我的肩膀,贴向耳畔言语冰冷,“你敢走,佛戾山周遭百里有的是人为你赔命。”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