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一岁,浑身是血地躺在灵鹫山的雪地里,那样狼狈,让人心疼。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孩子。他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不愿意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那时候我便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离去的。再也不会回来。我似乎到现在还能够想起那时候他眼里冷漠而倔强的光彩,仿佛什么都不能够撼动那决绝似的。后来,我总是说他,人的一辈子就这么短暂,笑也是过,哭也是过,何必总是愁眉苦脸呢仿佛我说多了,总归是有些效果的罢。后来,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冬歌便像现在这样,永远都微微笑着,开心也笑,不开心也笑。只是,后来有些时候看了,总觉得有些心慌,竟也弄不清楚这样到底是为他好,还是害了他。柳姑娘,你是个很好的女孩,要好好照顾他。”赵容宜缓缓地站起来,走向神色莫名安静的柳七七,将那支碧箫递给她,“这箫,早就不是我的了。拿去吧,就说,就说若是有朝一日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他仍然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柳七七将那碧箫握在手里,紧紧地握着,目光有些闪烁,欲言又止地看着赵容宜。她或许也有些许震惊,想着,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怎么突然变得跟个老人似的单薄孱弱,仿佛随时一阵风就可以将她拂倒,再也爬不起来。“走吧,柳姑娘。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都会好好的。”赵容宜苍白枯槁的脸上,漾起一个释然的微笑。她牵了柳七七的手,将她送出门外,然后回头将门掩上,又站了一会儿,“轰”地倒在了地上。这时候的赵容宜,是累极了的,累得连呼吸都觉得好费力。一个夜晚的回忆,倾尽了她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就仿佛一场绚烂华丽的烟花盛宴归于平息,平息后又化为尘埃,永寂。和祖母一起去灵鹫山祭祀,和娘亲一起在庵堂里做杏花糕,和园子里的姐妹们说笑,和父兄顶嘴受罚,和二哥一起吃喝玩乐,和秦睿吵吵闹闹,和雪生第一次见面,扮成小厮偷偷去见雪生,将姜国师唬得团团转,在阆寰台的点点滴滴,在沁雪园里的偶遇,还有元宵夜的龙狮灯火、江漓河的河灯、中都的流言蜚语,以及枯树亭里此去经年的诀别赵四小姐一生的浮华,一生的魔障,如同一场迷梦,似乎刚刚结束了,又似乎刚刚才开始。十年的漫长等待与寻找,十年的江湖穿梭与磨练,十年的欢声笑语和饮泪无眠,然而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用来如此挥霍人生中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让人历经那么多的聚散离合房梁在头顶旋转,慢慢地、渐渐地,变快了,如同一个没有终点的轮回,圈禁了雪生,圈禁了赵容宜,圈禁了冬歌,圈禁了柳璩,圈禁了众苦六道。窗外的太阳渐渐升起,阳光照了进来,照得巨大阴影里的尘埃在半空中震荡、游动,无所遁形,而整个屋子便也显得明亮不足、阴暗有余了。赵容宜躺在地板上,整个人落在那阴影里,孤寂得像是一个躲躲藏藏的幽灵。这世间的情爱,不知所起,不知所往,不知所踪,落在了梦里,醒来时便成了一粒朱砂痣。有道是:情爱人间伤心事,孤灯影里念迟迟。枕泪梦蝶蝶梦与,蓦然回首不自知。那年北国,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落,落在阆寰台的屋檐上、青石砖上、回廊里、梅瓣上,轻盈雪白,飘动间宛若透明的水母游曳。那是十三年前的初冬,第一场雪,亦是赵容宜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场雪。那一日,国宴之后,赵二公子便和三五个世家公子急色匆匆地阔步走在前往阆寰台紫微堂的青石小路上,身后跟着各自的小厮。“宜儿,你就待在这里等我,”赵二公子皱眉看着她,忽然又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道,“若是敢闹出什么妖蛾子,以后甭想再跟我出门。”“嗯,大猴子放心啦,小猴子发誓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赵容宜讨好地举双手立誓,随即又露齿一笑,仰头信誓旦旦地发誓自己会乖乖地在这里等他,“小猴子发誓一定会乖乖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家的”再然后,她便笑靥如花地目送那背影消失在紫微堂的大门里,一转身,便溜到了一处偏僻的墙角,没费什么力气就攀了过去。那时候,阆寰台有许多从北周带回的宝物,有奇香异果,有汗血宝马,还有据说在江漓街上惊鸿一瞥的公子涤缨。都说是“江漓街上惊涤缨,疑是天神莅凡尘。”盛宴一行,为的,本不过是一睹传说中的公子风采。这世上最难忘者便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早已如雷贯耳的公子涤缨没有出现在国宴上,这让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的赵四小姐又如何能放得下呢冰天雪地里,那人一袭青衫白袍,孤身素影,坐在结了冰的小湖边安静地垂钓,颇有一种万径人踪灭的萧索、世外之感。那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泼墨画,离了凡世的色彩,只剩下最简单、最原始的色调,却能够让人刻骨铭心。然,仅仅是一个背影,而已。在银装素裹、万籁俱寂里,就连风仿佛都染上了冰的色调和呼吸的安宁,寒而不厉。踩在雪里的脚印,似是活的一般,一个一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突兀地闯入这沉眠里的世界,多了,便又如同一曲缓缓奏起的手鼓曲,一个节奏一个节奏,一个音符一个音符,都染了冰雪的冷冽、笑靥明丽。那个人没有回头,而赵容宜便继续走,直到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坐着的人,安静地垂钓,而站着的人,安静地看着坐着的人。青衣白袍,灰衫毡帽,沉默地协调着。赵容宜歪了歪头,笑道:“我猜想你一定不是涤缨公子。”然而,有些出人意料似的,那人竟连头也不回,继续旁若无人地垂钓,仿佛赵容宜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她有些气馁地皱了皱眉,沉默片刻,继而又笑道:“好吧,我相信你是涤缨公子、涤缨居士啦,因为涤缨公子是块不会说话的哑木头,你看,我在这里站了好半天,你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哑巴是什么还有啊,我之前听说姜国师那个老神棍顽固不化,没想到居然也会收弟子,而且还是你这么个”赵容宜顾自说了一阵子,定定地注视着他,许久也不见他有半分触动,而那轮廓深刻的侧脸,更是冷冷地、淡漠无人地,定格在了眼前,以冰雪大地为幕,以万籁俱寂为镜,照出一个并不太真实的幻象来,迷了赵容宜的眼。“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嚣张无礼我都来了好半天,跟你打招呼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说着,她又伸手捉住他的青袖摇了摇,皱眉道,“喂,说说话啊大木头,你真把我当成空气啦”赵容宜两眼放光地看着那人转过头来,又气妥妥地看着他冷着脸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去,继而收了钓竿,慢悠悠地将东西收好,提了娄子便要离去。从头到尾,他都不慌不忙,旁若无人。而赵容宜,除了抢着将那短木杌子装进篓子外,便紧紧地跟着他,唧唧喳喳道:“你看你,在这里也不知道冻了多久,连一尾鱼都没有钓到,真是、真是无趣得紧你也不问我是谁、我是怎么进来的说不定我是小飞贼呢不对,万一我是来谋害你性命的呢喂,你不会真的是哑巴吧又哑又聋呃,权势煊赫的国师大人原来好这口的”那人只是静静地走着,丝毫没有理会赵容宜,而她便也仍然毫不知趣地叨扰着,活像个唧唧喳喳的麻雀,叫个不停。光阴荏苒,那场景偶尔还会出现在赵容宜的梦里,只是那梦里本来没有声音,却因为她而变得吵闹、嘈杂。在赵四小姐二十六年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哪个人像雪生那么顽固、乖戾、冰冷,不近人情,也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雪生那么深刻地撼动了她的灵魂。在那之后的半年里,赵容宜就这样跟在雪生身边,不停地跟他说话,然而他只是从未说过一句话罢了。本来以为已经是一切的结束,到头来却发现那恰恰只是一个开始,一场美梦交织梦魇的开始。然而,惊涛怒浪之后,不过一场风云永寂,倾我十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妾未嫁,君已娶,从此相忘江湖,形同陌路。其实,早就该醒悟了不是吗那场大雪,那座枯树亭,雪生冷厉地说,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厚厚的积雪,浓浓的冰冷,黑暗的夜,还有落在雪里灭尽的五角提灯。赵容宜呆呆地站在亭子里,愣愣地看着雪生快速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一阵绞得发疼。那么迫不及待地离去,竟是在林子里打了好几个趔趄,终究也是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仿佛这世间里本来便没有过这个人似的。雪生,雪生,你怎么能够这么残忍,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雪生,我讨厌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你最好乞求上苍不要被我找到,否则我赵容宜对天发誓,就算是倾尽我一生,我也要让你为今日所说的话付出代价。澄澈的眸子,仿佛灌了一汪诡秘邪气,在那年中都未化的厚雪映照下,令人寒栗,那是赵二公子离开帝都时赵容宜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亦或者是那个永远欢快的赵四小姐在雪生离去后第一次露出那般与她秉性完全不同的神情。总之,在那之后,东亭侯府,再也没了那个女孩明媚开朗的笑容,一直到她离去。往事如烟散,经年不再来。而今日的赵容宜,终究不再是中州那个无法无天的赵四小姐了。、第八章:破阵子,虞美人没有了刺目的大红,亦没有了那一袭白衣的风华,静下来后,缓缓地看着江南的街市,便仍是先前那个富丽娇艳的江南。赵容宜微微笑着,想,真真是应了韦端己那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若是等以后老了的时候,能够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江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走在青山碧水间,或者胭脂湖畔那一湖的楼阁画船,沐浴和暖的阳光,抬头便望见蓝的天、白的云、欢快的燕子,那真是一种美丽的享受啊。青衫若风,人如雏菊,看尽了,突然害怕起秋天来。这样一个瘦弱的书生,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你若看见她那笑,便一定会在心里赞叹,又是一个风流公子、世外高士。一碗牛肉,一壶浊酒,一个赵小四,街边的憩棚里,顿时也多了一分娴雅出来。很快,便有热心人上来搭讪,几张桌子本就挤成一处,这会子便更显得人多了。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很多次,雍州、泸州、青州、扬州多得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赵容宜永远都是耐心地跟他们搭讪,听他们说。这世上,总是少不了茶余饭后的七嘴八舌,有时候赵容宜都会想,看客大概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或者生活方式罢。听说没,叶二公子前日里娶亲,那新娘了挟持了新郎,差点儿便婚礼变葬礼了呢还有你也说是差点了,那叶二公子是何等人物,不说容颜绝世,举世无双,就那武功家底,也是一等一的好,听说还是师从全真教的化外高人,怎么可能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轻易制服了,人家那叫情趣,情趣你懂不懂呿,什么情趣,你就别混说了,城西璧成双轰动全城那会子你还穿开裆裤呢,那叶二公子怎么样人我可比你清楚我可是听我那在叶家庄管事的小舅子说了,那柳家大小姐,也就是现如今的叶夫人了,听说她现在根本就不在庄里,洞房当晚就跟野男人跑了叶家也算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族了,出了这种事,牙齿和着血自个儿咽肚里去,怎么会让你知道,呿也对,那柳璩也是个腥臊的,先前不是还有人看见她满大街追着男人跑吗,真是世风日下啊后来,赵容宜便没有再听下去了。她匆匆结了账,默默地离开了。那棚里的人依旧热火朝天地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没有人发现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就像这日午,街上的人明明少了些,却依旧是往来不绝,繁华热闹。这样,真的很好。然,她并没有回酒楼,而是在街市上随意走了一会儿,累了便找了一个地方停歇片刻,看看周遭的行人、摊贩。然后,又继续走。只是走着走着,等恍然发现前面门匾上的“叶家庄”三个鎏金瘦体大字后,才惊觉自己于兜兜转转间,鬼使神差般竟又来到了这里。远远望去,叶家庄门前的空荡寂寥,真是和那日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场迷梦消散后,万物归于平静。沉寂的古宅,沉默的书生,遥遥相望,俱皆定格在这一刻的安宁里。许久,赵容宜似乎隐约听那高门里有声音传出,由远及近,唬了她一跳,乃怔愣在原地,显出些无所遁形的尴尬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在看到那出门的几个女子之后,有些许怔忡、失望、愤懑和凄凉,又蓦地转身便要离去。“赵姑娘,且站住。”那是极柔婉的一声,似在哪里听见过,赵容宜长长吐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在梦里罢。她没有转身,也不知道该不该转身,只默默地站在了原地,听着身后她向她走来的步伐。那女子应当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罢,温柔端庄,娴静优雅,又有着极其白净秀丽的面容,不施粉黛而玉肌雪肤,佩环华而不繁、多而不冗。赵容宜皱眉看着已绕到自己跟前的女子,见她温温笑着,顿时便如沐春风般整个人轻松了下来,只在心里疑惑,这女子不知是如何知晓了自己姓赵,而自以为是毫无破绽的易容之术,何以便这般被人轻巧地识破了去。她正打量着那女子,而那女子也正打量着她,心里想到,好一个翩翩公子、潇洒书生,这俊眉郎目,这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