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爽,竟差点连我也分辨不出雌雄真假来。两相互视,皆心生赞叹,不觉的便都笑出几分真心来。那女子见赵容宜目光清澈坦荡,乃笑道:“小女子,苏州虞卿,敢问姑娘名讳”赵容宜先是吃了一惊,有些瞠目结舌地瞪着这言谈清雅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遐迩闻名,而那诗里的苏州虞卿,乃是江南鼎鼎有名的伎子,又怎么会是面前这个端庄秀丽、半点粉黛不施的女子呢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十余年,也算是阅人无数,赵容宜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朝她作了一揖,转眸娇笑道:“小生姓赵,家里排行第四,江湖人称酒肉书生赵小四,便是在下也。姐姐既有慧眼,识了我女儿身,我亦不必相瞒,闺名容宜,花容月貌之容,与君相宜之宜,小字濯黯,便不提也罢。”虞卿见她学起书生来有模有样,偏偏油嘴滑舌,说出来的话不三不四,而那一双坦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狡黠明丽,仿佛璀璨的星辉流转,乃倾身福了一礼,抿唇笑道:“赵公子有礼了,小女子久闻大名。此出长街之外,有苏林酒庐,其间苏林老人酿的酒,淳甜幽香,小有名气,可否相邀共饮一杯”话虽如此,却全然一派自得,并无半分矫揉造作之势,更让赵容宜觉得这虞卿乃是妙人,值得相交。“既有美人相邀,又有美酒可饮,岂有拂约之理,小生这厢便却之不恭了。”赵容宜洒然一笑,便执了苏虞卿的手,往街市的方向走去。苏州河里乌篷船,荡漾绿水,沾染春波,悠然自得摇曳。忽而一阵风吹来,船身一个颠簸,引来一阵低呼,也瞬息湮没在夹岸的街市里。乌篷遮住了太阳,遮不住门外一天一水的明光,就这样直直地落在两个人明朗的面容上,坦坦荡荡。乌篷内,一张小几,两壶浊酒,四五碟小菜,七八分酒香馥郁,简单低调,却又处处透着主人家细致的安排。赵容宜看着案几对面布菜的虞卿,听着被乌篷隔于世外的街市上的声音,转头看向荡漾开去的河水,河边柳梢停憩的黄莺,还有恍若隔了一世界的人群,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阳光照拂了般,豁然明媚起来,于是将目光又落在虞卿脸上,吃吃地笑道:“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如今便有切身体会,美人加美酒,也不枉小生来此一遭了,妙哉,妙哉”虞卿施施然拂袖坐好,乃温温一笑:“虞卿平生阅人无数,今日方才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江南名士。赵公子有这般风流雅兴,不与世同,却偏偏生了副女儿身,只能做赵姑娘,可惜、可惜”言毕,见赵容宜目光胶滞在半空中,不知是走神还是在深思些什么,乃笑道:“赵姑娘一定在想,你我二人素昧平生,我为何认识你,为何又要邀你。”“哦,为何虞美人且说来听听。”赵容宜的神色莫名地显出些心不在焉来,执了酒樽仰首便干了。虞卿也不恼,只笑吟吟地看着她,半晌乃款款道来:“我与柳大人是忘年知交,他中年丧妻,膝下唯余七七一个女儿,疼爱得紧。那日迎亲,叶家庄前,七七挟持叶二公子不成,反而受伤,我也是在场的。只是那一场闹剧,旁人虽不清楚个中缘由,我却是明明白白看在了眼里。”虞卿见赵容宜一脸疑惑地望过来,复而又斟了酒递与她,道“昨夜我正待歇下,七七突然来找我,对我说,赵郎又不要她了。原来自那日新婚之夜,她便已随了那位姓赵的公子离去,而后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姓赵的公子撇下她而独自一人离开了。我今日往叶家庄原也是为了证实一些东西,却徒劳而归,庄里只说庄主携了新夫人南下行商去了。面上虽是一派和谐,里边不知有多少曲曲折折,我们这些外人总是不能够厘清的。”虞卿微微一叹,饮了一口酒,又继续说道,“世人只晓柳大小姐嫁与叶家庄庄主,郎才女貌,也算是天作之合,现下在庄里不知怎般地快活,可是却不知,那人既非她所爱慕,那地方既无可留恋,便总归是人去楼空。那夜她走时我曾问她,这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为何却恁般死心眼。你道她如何回答她只是看着我,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说,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这世上的好男儿纵是不可枚数,而赵郎却只有一个。赵姑娘,虞卿自幼家道中落,没入乐籍,烟花浮华中沉浮多年,早已是心如止水。可是自那日听到恁般一番话,心中亦甚是感伤。”乌篷船里,明光四溢,酒气芬芳,那刺槐花的香气氤氲着水波的湿意打在了书生莹亮的眸,映出江南独有的柔婉来。赵容宜叹道:“虞美人啊虞美人,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泪时吹。你纵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既不能为柳姑娘找回她的赵郎,又不能够为你排忧解难,终究不过是扰人扰己罢了。”虞卿淡淡地笑着,自斟酒饮尽:“赵姑娘勿要多疑,我虽言七七与令弟之事,非有他想,不过感慨一二。然,虽是言说他人之事,未尝亦不是在感怀己身。那日叶家庄前,不过匆匆一瞥,我便记住了姑娘的音容,今日能够相遇,也是一番造化。来,我敬你一杯,也算是不枉此刻相识一场。”说罢,早已斟满了酒,素手执起,一饮而尽。赵容宜见她如此,亦不好言他,只豪爽地干尽了。言笑间,日影横斜,燕剪春归,赵容宜正待告辞离去,这虞卿却拉住她,笑道:“既是孤身一人,了无挂碍,不如再留片刻,我与你多说些话罢。”言毕,又打开帘子,吩咐外面的丫鬟去抱了琵琶、小厮去那酒庐中又沽了些好酒来,又吩咐一些零碎琐事,硬是留下了赵容宜。经了半日的絮絮叨叨,两人言语投机,这会子也算是半个知交了。“柳大人待你如上宾,今夜你留我在此,孤男寡女,花前月下,当真方便”赵容宜懒懒地靠坐在引枕上,戏谑地望着醉意微醺的虞卿。那虞卿正低眉调着弦,纤纤素指灵动间,泄出些零碎的音符,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地悦耳醉人,便让人有力气走,也懒得动了。赵容宜觑着眼睛,复摇头叹笑道:“琵琶曲还未奏,闻者已然醉了,所谓靡靡之音,销了我魂,只可怜了柳大人呐。”虞卿抬头嗔道:“真真是一张利嘴,教人恨不能撕了开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忽而话音一转,似又带了些感叹,“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那柳傲非比常人,他与我,有知音之交,必然能懂我。更何况,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我便要昭告天下,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酒肉书生原来便是中都东亭侯府的赵四小姐,看你以后还怎么做你的潇洒书生。”、第九章:东风起,烟波流那一夜,素来不留人的苏州虞卿,留了一位姓赵的公子一夜。而赵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却无从知晓。远山眉黛横,点杏花烟色,泛舟江上,身染碧波,离了苏州的街市,整个天地都开阔寂寥了起来。马上就要入夏了,江南该是别有一番风味。既如此,何不多停留些时日,去看看江陵的全素素也是好的。风声入耳,惊鸿掠清波,水圈荡漾开去,仿佛是惊扰了天上的白云,又仿佛是撩拨了行人的沉心。“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一个虞卿,娴静若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举止间山河皆寂,言谈时温风沐雨,已然让人惊叹不已,那与之并列江南二美的陵有全全素素,又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呢还真是有些期待呢。”醉眼迷离,赵容宜沉陷在呜咽低鸣的琵琶声里,越来越沉陷。终于,她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醉生梦死。在酒醉里生,迷梦里死,死而复生,生而复死,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一枕黄粱再现。琵琶声里,一曲破阵子,秉苍凉壮阔之势,持吞天灭地之哀,似乌云压顶之暗,低咽呜鸣,拨开了如画江山,点缀了寂寞荒古,于结局处,收捡水中一轮残月,了无声息。素手抚平颤弦,戛然而止,多有憾然,却只化为一笑:“今夜残月照人,本最是容易惹人勾起伤心往事,不宜与卿再奏此曲。罢罢罢,我且小酌片刻。”犹抱琵琶,素手凝辉,脂若新雪,苏虞卿饮酒的模样,当真是教人迷醉,也难怪世间男儿,皆为之倾倒。“苏州虞卿,一曲琵琶,这一世,如此便过了;赵姑娘如若倾慕全素素,那定不可错过四日后的流觞宴,那才是真正的,烟花豪宴。然,世人只晓苏有虞卿陵有全,却已然不再记得当年的艳惊鸿和蘅信了,哎。”仰首饮尽,不知其味,诚如所言,虞卿这一世,如此便过了。而赵容宜却不解,偏要追问,那艳惊鸿又是何人那蘅信又是何人“姑娘走南闯北数年,却未曾听过年前遍布江南的那首童谣么东风鼓,杨花舞,艳惊鸿,终身误;书香苦,花笺落,蘅信子,名士虏那时候,江南还没有虞卿、全素素,有的只是艳惊鸿的鼓上舞和蘅信的百花笺。然而,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残月照人,杯酒照人,照来照去,皆不过水里虚影。一句“时过境迁,往事已矣”,勾起多少过往云烟,只能和着酒水下咽。赵容宜静静地坐在乌篷里,静静地看着酒醉的虞卿,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罢罢罢,且小酌片刻,饮尽心中哀愁,明日便还回一个全新的赵小四。一日相逢一日别,一日醉眼一日唱,饮月方斜,把盏初歇,续来话离别这一阕破阵子,曾是艳惊鸿离去时相赠于我的诀别词,今日虞卿便借花献佛,将之送与柳璩,送与赵容宜。唯愿,一路安好。愿你也安好,苏虞卿。春波碧水江上,脚下的船舶,是驶向江陵的。书生落在山水间的竹影,瘦弱笔直,倒映在蓝天白云水间,这才是浪迹江湖的赵小四啊。顺江而下,只两日半的功夫,便已入江陵境内。毕竟是江南名城,江接中原,陆通岭南,又有东海海港,商事通达,人烟阜盛,行人往来较苏州而言,只有更繁更混杂,叫人应接不暇。这日午后,赵容宜孤身一人下了船,正在码头人群间张望,蓦地,那目光便如触电般,猛地收回,又一个趔趄着转身,急色匆匆地钻入了涌动的人群和遍布的人声,消失不见。须臾,人声鼎沸间,于那道旁刺槐花树后,赵容宜呆呆地背靠着树干,目光闪烁地望着往来不绝的行人,良久回不过神来。相爱相恨,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不再相见。可是,为何又要让我再见到你呢,雪生她叹息了一声,平了平剧烈起伏的心口,方颤着手撑着树干转身朝码头的方向探去,那船,是驶向苏州的罢远远望去,那人像是被水烟蒙上了一层迷蒙的轻雾,静立船头,负手而立,不知望向何方。那宝蓝色的锦袍,白玉簪的长发,轮廓深刻的侧脸,都仿佛是一笔一笔精细描摹的山水画中令人过目不忘的精华,点了彩墨,隔了人群和江水,仍然冷冽、冰寒,让人望而生畏。他,在想些什么呢赵容宜觉得自己简直是魔魇了,到这时还是不能够真正做到忘却。她皱了皱眉,将目光移开,望向那人身侧的女子,心内五味陈杂。那船渐渐远去,而她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隐隐觉得那女子一袭紫衣,风流婀娜,便宛若九天玄女下凡,带着一股艳而不妖、丽而不俗的气质来。船只渐行渐远,一直到了天际,赵容宜才慢慢地从树干后走出来。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更多地是不知所措。刺槐花开正好,偏偏闲惹了东风,落了一场芬芳的雨,落在书生毡帽上、肩头上,又与那广袖擦肩而过,旋绕着飘走,便如同顽皮的白蝴蝶翩跹风中。唉,从此,便就这样吧。最后一眼深陷,在回首间清醒,阔步走入人群,释然一笑。江陵的码头,接着繁华的街区,当真是热闹极了。“哎”走在街市上,突然迎面便扑来一个孩子,教毫无防备的赵容宜被扑了个措手不及。将将站稳,便听见一阵哄闹声,那约莫只及她腰间的小女孩突然就抱着了她,将头埋在她身上,浑身颤栗,而周围已有五六个短衣粗布衫的汉子围了过来,且目光似是停在那孩子身上。那小女孩似乎很害怕,紧紧地拽着赵容宜的袖子,嗫嚅道:“美姨救我。”那声音很小,几乎被周遭的人声鼎沸湮没,但赵容宜还是听见了。她愣在了原地,心想,我见过这个孩子吗想着,便生生将她推开了稍许,弯下腰来细细打量她。那是个五官长得很普通的孩子,而赵容宜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她,而且,她还叫她美姨。这真是奇了怪了,莫不是认错了人正当她将要发问的时候,那几个粗布衫的大汉已经将两人团团围在了路中央。行人指指点点,或停或走,这总归又是一场令人头疼的闹剧罢。这样想着,赵容宜复将那孩子拉入怀里,恭敬地冲其中一人笑道:“敢问几位大哥有何事,为何要对一个小孩子穷追不舍”那人倒也客气,停在了赵容宜前,板着的面孔露出一点僵硬的笑,解释道:“在下严华,乃东街陈府的武师傅,方才奉了府上夫人的令,来寻走失的四小姐。”说着,用手指了指赵容宜怀中的小女孩,道,“这便是我家四小姐,还请公子放手。”话到这份上,赵容宜便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说好。只那孩子仍紧紧地拽着她不放,着实令人头疼不已。她轻轻地扯了扯那孩子的手,低头冲她笑道:“听话,小囡囡,乖乖跟你家人回去,好不好你爹娘再不见你,该着急了。”岂料,那女孩分毫不为所动,仍旧紧紧扯着赵容宜的袖子,抬头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