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其实胆子是很大的,鹰又没有扑下来,对她和女儿都没什么妨害,但是不知怎地,这只扁毛畜生的出现,总让妇人觉得毛骨悚然,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声尖利的呼哨声突然响起,树林里,几十个身穿棉袍手提刀棍的男子忽然杀出,阻挡了这支队伍的去路。为首的男子手里提着九环泼风刀,打量了几眼队伍前面那些紧攥着农具,拼命想表现勇气,但是身体不停颤抖地青壮,连场面话都已经懒得说,只把刀肆意地朝着队伍里一指,“男的全杀光,娘们带回去。孩子也是一样,动手”身后的男子如同狼群般蜂拥而上,刀光闪烁间,白色的雪地很快就被鲜血染红。首领看着身旁一个男子道:“这里离上元县境不足六十里地,兄弟们可是担着天大风险呢。咱这回的银子”“去年刘勘之带人横扫江宁,这一片的绿林人几乎被赶尽杀绝,如果不是老爷,你们早就被抓取砍头了。就干这么点小事还要加钱,我说你们这帮人平素夸奖的义气,都夸到哪去了”“话别这么说啊,贵府上金山银海铁打富贵,随便赏几个,就够哥几个过个肥年了。这是百多条人命,若是真发了案,我们怕是得躲到外省去过几年再说了。这上元范知县最恨盗贼,凤老头又做他的走狗,出县境抓人是常有的事。不多带几个盘缠,我们也跑不远不是再说了,现在上元县实在太好活了,手下的弟兄如果不是手上都有人命,早跑去上元保镖护院,或是给大宅门当阿鼻去了,谁还留在这受罪钱给少了,弟兄们不想干啊。”那人冷哼一声,“行了不就是钱么在我们老爷那里,那就不叫个事。好好办事,银子的事好说。至于人命一会把死尸清理干净就是了,再来一场大雪,什么都压住了。等到开春发现,他去哪查就算真查出来也不用怕,范大老爷身边,有我们的人,到时候只要我家员外说句话,保你们平安无事”“还是管家老爷做事敞亮,咱这人最好说话,只要有银子,杀人的事好办就这么个穷棒子,不算什么事,说杀就杀了。”两人交谈期间打斗已经基本结束,那五十几岁的书生倒在血泊里,身上中了好几刀,在他死前拼命护持的小女孩,已经被一个大汉扛在肩膀,女孩已经被打晕,不能反抗。而她的母亲则被另一个大汉紧抱在怀里,挣扎哭喊着,却于事无补。大汉正把手向妇人的怀里摸,同时发出阵阵怪笑声。队伍里的男丁已经没有人站着,包括读书人在内,所有人都没能幸免。一个中年书生倒在地上,用手指着他们,有气无力道:“你们敢杀读书人”强盗头子身边的男子从一个喽啰手里拿了把刀过来,冷笑着向着书生走去。“读书人又怎么样上次那个员外郎,也以为自己是朝廷命官,结果被砍的时候,也不见比别人能多挨几刀。你们读过书中个秀才就以为自己很厉害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们员外的银子才是这天下最有用的东西,比你们那圣贤文章好用多了不好好在家念书,跟这帮人混在一起,还想去告我们老爷告啊我让你告啊”边说着,这男子举着刀向下猛戳。一刀落下,书生的身体就颤抖一阵,献血顺着刀口在雪地上蔓延,行凶者得意的一刀刀戳下去,尽情享受着一个不识字的人剥夺书生生命的快感。接连几刀下去,眼看人已经没了气,他才拔出刀,对喽啰们道:“别乱摸了,冰天雪地的你还能在这办事回到山寨里,有得你们摸。把人和状纸给我找出来,还有把死尸搬走,干活”山寨头领也如是吩咐着,可就在这时,一名喽啰跑过来惊慌失措道:“不好了有人来了”“有人什么人”“从上元县来的,足有三十几号,车上还插着凤凰镖旗。”一听到凤凰镖旗,那山寨头领面色一变,把大刀一扛,高声道:“弟兄们,带着娘们扯呼”“死尸还没处理死尸呢,跑什么一共三十多人,比你们人少,怕他干什么”“死你马个尸,再不走我先把你变死尸”山寨头目对于那位管家没了方才的好脸,瞪着眼睛怒骂道:“你没听见凤凰镖旗凤四爷的镖车让他的人看见我们,我们都得死快走快走别让四爷堵上。”这支队伍扛着那些夺来的妇孺,狼狈不堪地逃亡,于满地死尸都顾不上处理。过了好一阵,几具交叠一处的死尸慢慢向两边倒去,一个满身浴血的身影,从死尸堆里一点点爬起来。正是那身材单薄的书生,他的身上头上,已经满是血污,看着周围一具具尸体,目光呆滞。他四下寻找着,终于发现了那五旬老人的尸体,脚步踉跄地上前拼命地摇晃,但是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一声哀鸣于山野间响起,空中的恶鹰振翅盘旋,向下俯冲“老爷,你听听看,咱们的儿子在踢我呢。”上元县衙内,温暖如春。范进搞出来的烟囱加煤炉,已经惠及整个江宁城。凡是有钱的人家,全都用这些代替火盆,中炭毒死亡的人数也因此大幅度下降,不像过去一过冬,就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地龙加上火炉,让厚衣服根本穿不住。已经显怀的宋氏穿着一件小袄,懒懒地靠在范进的床上,看着范进将头趴在自己肚子上的模样,心头分外甜蜜。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萌动,憧憬着孩子未来一点点长大,喊着自己娘亲的样子,她眼中满是母爱的慈祥。当初怀上这个骨肉,未尝不是想着巩固自己在杨家的地位,确保没人能夺权,也能拴住范进的心。可是随着月份越大,她的功利心思渐去,取而代之的满是对生活的追求。在她看来,现在范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为他生儿子,将来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至于张大小姐,无非就是挂个名字占个好位置。正室又怎么样,反正头一胎是自己生的,最后谁能伺候的男人欢喜,谁才是有本事的。这张千金来一次江宁,就把自己从小养大的暹罗肥猫夺了去,自己不抢走她的相公,又怎能显示出手段扣儿在一旁伺候着,失望地看着自己的肚皮。这段日子宋氏不能侍奉,她就可以光明正大代劳。看着范进对自家小姐那份宠爱,她多希望现在躺在那的是自己,老爷对自己也能这么温柔怜惜。宋瑾的身子动了动,范进立刻动手来帮她。哼,男人就是这样,不管当初说的多霸道,现在有了他的骨肉,还不乖乖来伺候自己轻轻移动了一下身躯,撒娇似地抱怨着:“这生孩子真是个辛苦事,尤其最近,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家里家外还有那么多事堆着,哪离了我都不行,从早跑到晚的,脚都酸了。”说着话,宋氏抬起了莲足,一副慵懒的模样。范进拿捏着她的足弓微笑道:“这点小事也值当的抱怨我给你捏捏,保证一会就好。”“还是老爷知道疼人。就是你这一捏脚是好了,别的地方又该不好了。还是巴不得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陪着老爷快活,将来再生第二个轻着点,我这心都要被你捏化了。”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忽然被人踢开,薛五大步流星地闯进来,对宋氏如同没看见,只招呼范进道:“相公出来一下,出事了。”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二章 冬至中范进来到二堂时,已经从薛五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情况。自从江宁奴变之后,城中大户士绅基本达成了专业的保镖比自己家养的护院更靠这样一个共识。即使是从忠诚角度看,家生奴也未必真比得上镖师,只要按照约定付款,镖师反倒是更值得信任。再加上这次张居正上京,都从鸣凤镖局要了四个镖师,大家就更知道该这么做,是以整个江宁的商贾出门做生意,即使没有什么风险也会雇几个鸣凤的镖师作为仪仗,这支发现问题的商队也不例外。虽然事发的位置还不到上元县界,但是几十条人命在整个南直隶都要算数得着的大案,这么一起恶性事件的幸存者,也就变得非同小可。其实按一般商人的习惯,不惹麻烦,遇到这种事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鸣凤镖局镖师都是凤鸣岐的弟子门人,对于师父的话言听计从,知道师父要全面配合范进工作,遇到这种事都是主动上前。这些镖师的工作室保护商队安全,其他行动只要不影响这点,商人也无权干涉。他们力主施救报官,商队负责人不管多怕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人送回来。胡二守在二堂门口,一见范进立刻抢步上前行礼道:“姐夫。人就在里面,我给他找了件棉袍,又给他弄了碗姜汤喝,总不至于冻坏。但是那人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跟姐夫讲话。”“我说过多少次了,在衙门里叫老爷,别叫姐夫”范进瞪了他一眼,胡二身上就哆嗦一下,连忙向边上躲。盘琼的船队离开前,才把胡二放出来。虽然在整个关押过程中没受什么大罪,但是整天关在阴暗的船舱里,人几乎都要吓疯。从那出来以后,他再见到范进,就总像是见到妖怪,别提有多恭顺,再也不敢摆出小舅子的派头要这要那。限于自身能力,做衙役很不合格,但是干些跑腿之类的粗苯工作,总可以勉强支应。范进对他没什么好感,现在也懒得好脸敷衍,过了年,就准备打发到京里去家里看门,不让其在眼前碍事,是以态度也不怎么将就。等推门进去,就见二堂角落里,一个裹着旧棉袍的男子坐在那。这衣服是胡二从捕快手里那里找来的,很是破旧,也不大合身,但是男子依旧挺直腰板正襟危坐,仿佛是在书房里读书。听到门响,回过身看了一眼,随即立刻起身行礼跪拜。范进看看他:“你就是沈三仪征人坐下说话吧。你们遭遇的不幸本官也很心痛,虽然事发不在上元境内,但是大明子民,在自己国土上受此惨祸,我们这些当官的心中有愧。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枉死,本官发誓,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在这里没人能伤你一根毫毛,你可以把你的冤枉如实对我将来,本官给你做主。”“不错,草民正是仪征人沈三。”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这倒也不奇怪,一口气百十来人被杀,其中还包括他的至亲。不管是吓还是伤心,声音都不可能保持正常。事实上他现在能正常的回答范进的问题,已经殊为不易。这里面范进的态度对于书生来说,显然也有很大帮助。等到他坐下身子,范进才发觉这人应该比较瘦弱,这件破棉袍几乎把他包了起来。不知胡二是从哪找来的衣服,距离范进还有一段距离,一股酸臭味道就已经扑鼻而来。范进皱皱眉头,“下面人不会做事,你不要见怪,一会本官安排人,给你找一件新衣服。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衙门里,需要什么只管说,会有人为你安排。”“谢过老父母。草民只想把乡亲们的尸体成殓起来,其中还有我爹”书生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范进也知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只有点头答应,不做评论。过了片刻,书生又道:“这次和我们一起来上元的,都是我们这个庄子里的乡亲,那些叔伯兄弟遇害,一些婶子姐妹被强人掳了去,草民恳请大老爷做主,设法把她们救回。如果可以的话,给她们安排一份工作,让她们有一条活路。”“本官尽力而为。你们从仪征是要到哪里去”“草民等人,就是要来上元。”“为何”“为了活下去”沈三再次跪下来,从怀中摸出一叠文稿高举过头,“范大老爷,这里是我们仪征沈庄百姓以及淮上三百家灶户联名上告的状纸,放眼江南,无一家衙门敢接,无一官敢问,只能求范大老爷为我们主持公道。我沈庄百条人命,也是死在这份状纸上。求大老爷明察”范进接过文稿,首先进入眼中的不是文字,而是一枚枚触目惊心的血色指模以及掌印。在每张纸下方,都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上就是这些血色印记,对这年月的百姓而言,这种签名加上按手印的方式,就是最高的证明,证实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属实,毫无虚假。这里面的一些名字,多半已经从这个时节上消失,消失在这个清白世界,太平江山之下。饶是范进修炼易筋经有成,这一叠状纸的分量,也压得他手腕发沉,乃至连肩头都觉得格外吃分量。他的职权管不到仪征,就算眼下仪征率兽食人,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上元县令只能管上元,不能过问外县情况。当然,他可以上书皇帝,或是把这些状纸转交朱琏。但是有人以生命为代价,把状纸送到自己手上,范进没法做到就这么从容地把状纸交给别人,然后就心安理得。毕竟自己如今已是衣冠众人,做事总要考虑一下自己是否对得起纱帽补服。“宋国富”低头看上去,最上面的一张状纸,告的就是扬州盐商宋国富。对于这个名字范进自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