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第六十章 谜中谜旭日初升,宅院大门前正值换岗时分。八名校尉走出正门,也不看岗上的同伴一眼,只顾摇头抱怨刚下肚的早餐。“每天早上都是黄米粥加高粱饼,一点青叶儿、荤腥儿都不见,今早好不容易加了道咸菜,还变味了,臭不可闻”“快别说了那东西一股怪味,难吃极了,我到现在还恶心,再说就要吐了。”岗上的八名校尉听了这话,肃立的身形顿时委顿下来,对吃厌了的早餐失了期待,就不急于下岗了,索性听新来的同伴发发牢骚,以此解乏。荀家那两名护院大大咧咧来到门前,昂着头,眼往上视,显然,昨日他们耍够了威风,今天再见这帮校尉时,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人上人。两班校尉昨日见过二人的“厉害”,知道他们是朱祁铭的熟人,得罪不起,所以赶紧笑脸相迎。“二位兄台,公子正用早膳,请稍等片刻。”天子亲军毕竟训练有素,受千户、百户大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十分清楚当着外人要称朱祁铭为“公子”,故而众人对这道额外的讲究上行下效,不令而行。两名护院不情不愿地驻足,下巴翘得更高。“二位兄台高姓”校尉仍在套近乎,不惜热脸贴冷屁股。个头稍矮的护院张张嘴,最后轻哼一声,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兄台未免太小心谨慎了,姓名都不敢说,莫非说出来怕咱们吃了你不成”一名校尉开着玩笑,脸笑成了菊花。乡下护院心防不重,被人一激,立马将朱祁铭的告诫抛诸脑后。“说就说,我还真不怕你们吃,我姓史。”刚出门的那八名校尉顿时傻了眼,其中四人跑到墙边“哇”地干呕起来。“叫史多。”另四个傻眼的校尉终于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呕得一塌糊涂。岗上的八名校尉觉得十分好玩,其中一人开始逗个高的护院,“兄台高姓”“姓花。”高个护院见这些人很是殷勤,便放下架子,淡淡道。花这姓不错,姓如此,那名字肯定十分的高大上“叫花千枝。”众校尉望望高个护院胡子拉碴的脸,再看看他邋遢不堪的模样,不禁纷纷撇嘴摇头,大有替芳园受污、仙葩蒙尘鸣不平的愤慨之情。“有个识字的弟兄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娘们,要我改名为花魁。”得了,一下子从良家女堕落成了青楼女子而且,花楼中若有胡子拉碴的花魁,前去捧场的公子哥儿只怕要吐血身亡。众校尉大感不爽,但还得陪着笑脸敷衍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客”。“二位请。”牛三适时现身,缓解了众校尉的尴尬情绪。花、史二人随牛三自侧门入内,转入抄手游廊,绕到内院。牛三辞去,二人凭记忆进了那间内室,齐齐叫了一声:“公子。”朱祁铭举手邀二人入座。室内添了几张椅子,所以大家都不必站着。那名婆子进来奉上茶,旋即告退。花千枝、史多急急举盏牛饮,两口下去,盏中茶水就已告罄。二人饶有兴致地把玩手中小而精致的茶盏,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朱祁铭见了二人头痛,所以不想多留他们,“罢了,人见过了,你们回去吧。”二人却全无走的意思。史多道:“不急。公子,快随咱们返乡,我二人银子不多了,恐怕在州城呆不上三天。”朱祁铭闻言略感诧异,“你家小姐叫你们出来办事,出手肯定不会小气,为何只过了两日就叫穷”“小姐大方极了,临行前给了咱们二十两银子,这两日的吃住所费不到一成。”史多苦着脸道:“城里人狡猾我们昨晚闲逛到一个叫什么群仙楼的地方,说好的免费赏舞,进去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盏茶二两银子,点一支舞收银十两,黑”只须听“群仙楼”三个字,就知道那是个销金窟,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的地方,你个乡下护院,玩高消费,真是钱多人傻,吃饱了撑的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要给二人留些情面,“下回可得听仔细喽,人家只说免费赏舞,没说免费饮茶、点曲。”“嘿嘿嘿”史多笑道:“幸亏我聪明,当时毫不犹豫地指着黑单点,有个少年指着红单点,结果花了一千两银子,真是个憨货”“人家是一心去寻乐的。”花千枝摇着头,倒显得有些见识,“你被人蒙了,还好意思笑话别人”朱祁铭没兴趣再听二人闲唠,起身就想出内室,“嗯,这家主人正等着我,失陪。”他的心思不知为何突然转到了霓娘身上,昨晚霓娘离去时的眼神总浮现在眼前,他忽然觉得许多事应先问霓娘,后问方正,两相印证,就会明白霓娘是否在撒谎。两个护院的屁股终于离了座,脚却死死定在地上。花千枝用近乎献媚的口吻道:“公子,我二人从此跟定你了,你日后过上了好日子,可别忘了我二人。”朱祁铭心中一惊,莫非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要是那样,方姨恐怕会有许多麻烦“此言何意”朱祁铭一本正经地道。“到州城后,我总算开了窍,老爷、小姐这般待你,肯定是有用意的。你想啊,荀家虽富,却只有一女,今后自会选个俊哥入赘,公子生得俊俏,当然是极佳的人选。”你家小姐只是一个黄毛丫头,这话也能说出口再说,堂堂王子入赘荀家啧啧,千古奇闻“我还小,哪懂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快住嘴,免得坏了你家小姐的名声”朱祁铭急道。“你还不愿意公子别犯糊涂,你在卢二娘家长住,可见你家境甚是寻常,州城这户亲戚虽富,但毕竟是亲戚呀,你得想仔细喽,万不可错过这桩天大的美事”嘿,还当真了这信口胡说的事,怎么就成了天大的美事朱祁铭很想拿出一些银子赶紧堵住这两个叫穷的家伙的嘴巴,可身上只有方姨送他的一锭碎银。那可不是银子,而是值得终生珍藏的无价之宝好在荀家护院的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自己只当他说胡话,虚于应付就是了“好好好,多谢你的美意,快回吧,这里人杂,不可久留。”二人相视一笑,挤眉弄眼地出了内室,在门口就谈开了。“大哥真有眼光这小子生得俊,放在全保安州,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出第二人,我看这事准有戏”“贤弟啊,你说过个三年五载的,我在小姐面前提起此事,小姐会乐意么”“小姐年幼,数年后记不记得这小子还难说,不过老爷可能等不了三年五载,你没见咱们出门时,老爷吩咐得那个仔细哟,甚是罕见你说这非亲非故的,老爷如此在乎这小子,心里肯定是把他当荀家未来的姑爷看。”“凭他的家境,父母必定对这桩美事万分乐意,至于这小子嘛,看上去是个知书识礼的人,自然知道一什么千金的道理,不怕他日后反悔。小公子,你今后可千万别长成丑八怪,我还指望有一天能在老爷面前邀功呢”莫非一句随口之言就授人以柄朱祁铭的心突然砰砰直跳,直想追出去撕了那两个家伙的嘴。当朱祁铭怒目望向门外时,却见三名女子突然出现在荀家护院身边。三女容貌还算清秀,只是身段僵直,步态滞重,浑身上下少有女儿态。若说一人如此,还情有可原,三人都这个样子,就不能不让人疑窦丛生了。瞧着面善,朱祁铭略一凝思,依稀记起霓娘吹箫的场景。当时,他匆匆扫了霓娘身边那三个捧着乐器的女子一眼,略有些印象,此刻回想起来,觉得那三个乐女好像就是眼前的三人。瞧穿着、身形、神态,她们与霓娘迥然不同,显然并非锦云阁的人。她们为何接近荀家护院朱祁铭大感诧异,恍惚中快步追了过去。“二位公子留步。”三女冲花千枝、史多挤出一丝笑容,显然不惯于场面上的礼数,口不能软语,身不善柔姿,一番扭捏作态之后,终究是不伦不类。都小老头了,还公子,切望着眼前违和感十足的一幕,朱祁铭不禁撇了撇嘴。可是,各花入各眼,花千枝、史多只消回首一望,就眼睛发亮,嘴巴微张,身子一软,两腿再也挪不动半步了。“三位妹妹是叫我么”花千枝的语气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之情,言毕巴巴地望着三女,生怕她们否认似的。妹妹你做人家父亲都显老,还妹妹朱祁铭摇摇头,若非隐隐担心二人口无遮拦,他直想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不烦。“当然是叫二位公子。这鬼地方难得见到一个顺眼的人,二位公子一身英武之气,却是与众不同。唉,也不知你们是何方人氏,过了今日,能否再次谋面”那边史多嘴一咧,显然骨头都酥了,“我们是”“你们为何还在此地”朱祁铭适时打断了史多的话。这时,牛三急匆匆走来,冲三女喝道:“谁放你们进内院的速速回去,老实呆着”三名女子深深看了朱祁铭一眼,刚想转身离去,却见换岗的八名校尉正好来到这里,其中一人笑道:“嘿,花千枝史多二位这就要回客栈呀”朱祁铭闻言不禁目瞪口呆,他无暇责怪荀家护院嘴长,当即凝眸看向三女,见她们在互递眼色,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既不像锦云阁的人,又不像教坊的乐女,方正从何处找来如此怪异的三人第六十一章 释疑“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卸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霓娘歌罢,离了花径,朝石亭这边款款而来,戚然的眼神合了词中意境。近三百年前,金主完颜亮率军第二次洗劫南宋的扬州,将杜牧诗中“春风十里”的扬州城变成了姜夔词中的“废池乔木”。数月前亲历了鞑贼入寇的惨烈场景,眼下突闻霓娘唱姜夔的这首扬州慢,朱祁铭的思绪顿时飞入历史的烟云之中,心境被悲壮的气氛所笼罩,而强烈的使命感再次在脑海中激荡。今早想见霓娘的心情异常迫切,除了想尽快揭开锦云阁神秘面纱这层原因之外,恐怕还源于直觉带来的潜移默化的改变。他对霓娘分明有几分信任感,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方正本想劝阻他见霓娘,无奈朱祁铭笃定了主意,方正只好命人将霓娘从西厢房召至内院。不料当朱祁铭接着昨日的话题问起锦云阁的营生时,霓娘沉吟良久,竟径直走到芍药花丛中,以歌代答。在芍药丛中唱“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颇为应景。“公子,”霓娘已到朱祁铭身边,躬身施礼。端坐于石亭内的石凳上,朱祁铭微微颌首,“既已心知肚明,何必还要演戏”“是,殿下。”霓娘许是厌倦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把戏,既然王子如此说,何不欣然从命便立即改了称呼。霓娘面现难色,避而不谈锦云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方正在此,当着霓娘的面,方正肯定不便公然欺瞒皇室宗亲。方正果然没让朱祁铭失望,见朱祁铭静静望着他,立马开了腔,寥寥数语就让人顿生拨云见日之感。“通往西域的要冲悉数控于瓦剌人之手,商路近于断绝,一旦有人能在这条商路上往来无阻,那就意味着无尽的暴利会滚滚而来。锦云阁图的就是这份暴利。”一对星目扫向方正,犀利的光芒赛过近午时的阳光。“与西域诸国的商贸往来风险极大,虽有暴利,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大明与瓦剌的邦交根本就保障不了商队的安全,真正管用的还是私交。”霓娘婉转地将私交瓦剌的责任推给了国朝显贵,很明显,她与锦衣卫还是有界限的。朝中重臣与瓦剌在暗中交往朱祁铭心中骇然,他忽然意识到,读懂了锦云阁,就读懂了半个大明。“锦云阁神通广大,真正的主人可能尽是显赫之人,譬如说,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六部大员,还有内侍监的中贵。”朱祁铭毕竟年少,措辞过于直截了当,把一场本该是耐人寻味的趣谈变成了刻板的问答,这令方正颇感不适。“在下知之甚少,即便知道了也不能说。”方正抱拳施礼,态度诚恳,但语气决然。原本盯着方正的那双星目突然转向朱祁铭,目光转趋黯淡,“殿下值得霓娘以命相托吗若不能,霓娘也不能说。”一个连自身安全都要靠别人维护的小王子又如何给人提供庇护即便回到京中,仍是小闲人一个,除非自己变成卫王那样的人物,身份显贵且能影响朝局,否则,方正的避而不答就是明智的,而霓娘的顾虑也是合情合理的。朱祁铭有些懊恼,这场对话恐怕要烂尾了不过,二人的回答惊人地一致,坦诚而又有所保留,看来,似乎不必再去求证什么了。“云娘是谁”朱祁铭适时转换了话题。方正诧异地望向朱祁铭,眼中的不安一闪即逝。“殿下见过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