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铭认真地看了云娘一眼,觉得不似有假,当即面色一宽,将话题扯回到正题上:“当初,是我自己选择跟你们走的,既然做了选择,就得一路走下去,岂能反复无常”云娘与霓娘相视一笑,云娘道:“如此甚好只是,宫中派人前来,此事非比寻常,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一旦闹将起来,就算我们留得住你,也很难再藏住歇芳园的秘密。”“你是说他们会来抢人”“是。”朱祁铭不禁大感疑惑。想人在云娘她们手里还不至于让福安宫生出抢人的念头,莫非近来京中又有变故,逼得那边的人不得不行此下策蓦然间心中一动。“无妨,福安宫首领内侍的身份何等敏感若非遇见牛三、蒋乙这两个故人而无法做到形同陌路的话,他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当时他穿着常服便是明证我也是凭牛三的称呼声才想到是他。”“什么牛三、蒋乙二人见过宫中来人”云娘吃了一惊,她当然不知道发生在街面上的那一幕,连霓娘都是半个明白人,霓娘只是从朱祁铭吩咐梁岗的话里猜测到了几分。“这样也好,福安宫首领内侍遇见了故人,便无法再抛头露面,说不定已启程回京了。”“那边肯定会派出许多人手过来,牛、蒋二人指不定像遇见了救星一般,将这里的情形早倒了个干干净净”云娘急道。“不会,牛三当初对付方正还是极有心计的,他是粗中有细之人。”想牛三、蒋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云娘、霓娘与福安宫的关系,遇上小乐子打声招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怪不到他们头上去,所以,朱祁铭毫不犹豫地投下了自己信任票。“他二人散漫无状,迟早会惹祸”那边霓娘恨道。这倒是事实但他们与自己毕竟共过生死,且不闻不问地随着自己,不明不白地来到歇芳园,单凭这些,就该肯定他们的主流,至于末节嘛,慢慢来,不必急在一时想到这里,朱祁铭赶紧移开话题:“诚如你所言,那边会派来许多人,料他们不敢亮出谁的旗号,不过是些身份不明之人罢了,你们不宜出面,就让徐叔他们去对付”“那怎么成徐恭一人如何”霓娘面色一凛,“你是说让牛三他们回来”“不错,方才我想清楚了,镇边城巴掌大点地方,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晚来不如早来。就让师傅他们回来吧,路上小心一些就是了。”“嗯,料那些人也不敢过分用强,双方都装糊涂,也就真糊涂了。只是”云娘犹豫道:“交起手来,动静极大,恐怕会惊动四周居民,还有城里的驻军。”这倒是件麻烦事朱祁铭再次望着烛火出神,随口道“不知城中由谁领军”“盛千户”霓娘脱口道:“守军怕扰民,所以平时大多驻在城外,城中由盛千户领军驻防。两年前,他设宴款待方正,我被方正请去抚琴助兴,见过他一面,拼酒时方正吃了暗亏,那人十分圆滑,心机胜过方正。”圆滑心机重这样的人装得住事,也肯定不会轻易站队朱祁铭目光一亮,“那日咱们入城时未受盘查,在歇芳园里又折腾了半年之久,本地驻军真未留意到这里么”云娘、霓娘愣了片刻,齐齐摇头。“或许盛千户也在装糊涂。如今想来,我在镇边城若有不测,他肯定难以善后,让他略知我的行踪,未必是坏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重要的是,公子不可落在那边的人手上,这关乎一生”云娘道。朱祁铭心中有分感动,很想问问云娘她们是如何搭上福安宫这条船的,转念一想,这样的事还是知道得越晚越好,就淡然道:“那得看盛千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是假糊涂,对一帮人前来抢人视而不见,那便意味着他作出了某种选择。”站队云娘、霓娘不禁目瞪口呆,朱祁铭的这番心思如此严谨,令人不免犯疑:站在她们面前的哪还是一个少儿第八十八章 如期而至弯月偶尔透过云层,洒下清辉,遥映着迷迷茫茫的雪地。歇芳园四周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细微的窸窣声、破空声于前半夜响了小半个时辰,于下半夜又响了一阵子。直到黎明时分,院内院外才归于宁静。徐恭与梁岗轮流值夜,早膳时二人都红着眼。牛三、蒋乙酒后归来一夜好睡,故而往膳案边一坐,精神十足。霓娘发了回善心,让大家重聚大膳房,领受她的厨艺。不过,这样的善心只发一日。“特么的,真没剩几两银子,害得咱们白跑了一趟”牛三显然在为昨日的好奇之旅感到不值。里间传来霓娘的抱怨声:“东家易主,幸亏掌柜没换,这下总该问清楚了吧一个寡妇人家,无亲无故的,要想体体面面入葬,只能大把撒银子当初若不是我看在那个姐妹的份上出面救场,只怕她那点银子还撑不到下葬”牛三懊恼地摇摇头,冲高处的朱祁铭道:“公子,我生性鲁莽,日后再也不会胡来了。”蒋乙冲朱祁铭一阵嘿嘿嘿。朱祁铭正盘算着即将降临歇芳园的大事,无意纠缠细枝末节,“罢了,此事不必再提。”“哦,我昨日见到了一个故人,公子猜猜他是谁。”牛三故作神秘地道。朱祁铭略一凝思,觉得此时需要坦诚,不能再瞒着徐恭,就冲徐恭道:“是福安宫的首领内侍。”徐恭陷入到了沉思之中,手上、嘴上仍在忙着用膳,直到散席时,他才回过神来,含笑望向朱祁铭,“公子,咱们接着谈外患一事。”徐恭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但表现得若无其事,他的眼神令朱祁铭倍感亲切,朱祁铭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受人踩轧的千户,殊为可靠,或将成为自己终生的依托。“此事不急,昨晚院外折腾了一夜,你得歇息,养足精神,指不定今晚会有大事发生。”不能逃离,不可求救,形同困兽在这样的处境下,朱祁铭没有试错的本钱,他身边的四人,包括师傅在内,都不明就里,说到底,他们只是自己的手臂,而头脑终究长在他自己的脖子上,稍有差池,就会断送一切,轻则让福安宫如愿,而赔上他的一生;重则意外地让贼人如愿,赔上一屋子人的性命。对后果的考量使得朱祁铭略显紧张,他暗暗鞭策自己:若连这样的困局都破不了,哪还好意思奢谈它日搅动庙堂风云同时,朱祁铭还有些许的兴奋。对各方心态的盘算,对分寸的拿捏,正是斗争艺术的精妙之处,其可能形成的结果值得期待。就当是入京前的一场考试好了在这样的心态中,一整天无所事事之后,终于迎来了黄昏时分。一盏天珠茶入喉,随之而来的感觉自然又是遍体通泰,畅然间举目望向门外,映入眼帘的是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还有院中浮起的暮色。突然,他浑身一震此刻,数条人影掩映在暮色中,朝膳房这边极速奔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朱祁铭不禁为如此心急的不速之客感到无语,等到子夜时分动手会翻天么再心急,也得等到入夜后再动手吧徐恭他们早有戒备,四人察觉到院中的动静,早操了兵器,飞身迎了出去。对方七人,全是大刀、长矛等长兵器;己方四人三刀一剑。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方是强了,可是己方的刀剑长不长、短不短的,强、险两不沾边,只是凭着四人超强的身手,堪堪敌住对方七人。朱祁铭平静地埋头用膳,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院外依然不闻大军靠近时沉闷而又紧凑的脚步声,朱祁铭顿感失望,看来,那个传说中十分精明的盛千户原来是真的糊涂行了,知难而退吧朱祁铭想到福安宫的顾忌,就把希望转移到七名不速之客身上。举目望去,却见场上的形势风云突变,己方四人处境极为不妙。一杆长矛呼隆隆朝徐恭腹部卷去,同时一柄大刀带着尖厉的破空声砍向他的脖子,徐恭好不容易从刀光剑影中找出一道缝隙,闪出身来,忽闻“哧”的一声,长矛还是刺中了他的髋部,好在避得快,入肉不深。朱祁铭的心咯噔一沉霓娘风急火燎地跑来,“公子,对方下死手,不对劲啊”莫非是贼人不,不可能身居城镇,贼人偏爱月黑风高夜,又怎么会在入夜前动手是否有另一种可能性,选择入夜前动手只为确保不会误杀不该杀的人,而其他人的生死可以不计朱祁铭起身刷地拔出剑,霓娘连忙劝止道:“万万不可,快随我进密室”“住手”朱祁铭挣脱霓娘的手,快步奔出膳房。喝止声先于人抵达院中,双方闻声后齐齐罢了手,这印证了朱祁铭方才第二个判断的准确性。小小人影一晃,九华三幻的身法恍如华丽的舞姿,接着亮剑指诀,冷若冰霜的目光扫向七名不速之客。“你们是贼人”七人收了兵器,站到一起,其中一名瘦者道:“咱们并无恶意,阁下随咱们走,保准阁下平安无事。”“你们是谁,我为何要信你”“咱们是谁,阁下问问这里的主人就能知晓。”“那便难办了,这里的主人许久未现身,你又不敢亮明身份,这不明不白的,我岂能随你走”“咱们是”那瘦者瞟了徐恭等人一眼,赶紧住了口。七人齐齐看向徐恭那边,蓄势待发的身形透着浓浓的杀气。梁岗快步来到朱祁铭身侧,凝神以待。暮色已沉,歇芳园四周的石屋顶上有人影晃动,窸窣声响个不停。七名不速之客顿时露出了慌张之态。朱祁铭笑道:“镇边城守军正向这边聚集,你们是不是贼人,等会便知。”七人中的一人小声嘀咕道:“万不可被驻军困住”话音未落,就见七个黑影朝南门那边掠去,去势比来时还要迅捷。对朱祁铭的心机,现场恐怕只有徐恭猜得出几分,徐恭提出了疑问:“守军大可堂而皇之地来到这里,何必翻墙上房,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朱祁铭心头一紧,旋即惊道:“不好,快回膳房”“嗖嗖嗖”箭如雨下。好熟悉的场面朱祁铭意识到自己千算万算,竟然漏算了隐伏极深的贼人,并让贼人再一次做了黄雀说到底,还是误算了镇边城驻军的反应朱祁铭顿感万分的郁闷,茫然间被梁岗半抱着奔向膳房,身后沉闷的呼啸声响个不停,显然是徐恭他们在挥刀遮挡箭雨。此时此刻,他很想开口骂人:盛某人,你他母亲的眼前一亮,身后的大门被“砰”地关上。梁岗放下朱祁铭,朱祁铭回首望去,就见徐恭髋部湿了一片。外面响起密密的叮咚声,几支劲矢透窗而入,定在膳案上,箭尾一阵乱颤。霓娘熄了烛火。耳边冒起一丝热气,“快入密室”这细如蚊吟的声音却是云娘的。朱祁铭咬着牙不置可否。此刻撇下众人,独自仓皇遁去,他万分的不甘,何况密室也不是大海,方寸之地,置身其间,仅能苟安片刻而已突然,震耳的脚步声终于传了过来紧接着就是激昂的喊杀声,由北向南荡去片刻后院中再无动静,密集的飞矢入墙入木的叮咚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嘿,驻军虽然迟来,但总算没有缺席朱祁铭心中一宽,就觉得最糟糕的时刻已然过去。梁岗拉开门,率先冲到院中查看外面的情绪,牛三、蒋乙随即跟了过去。“徐叔快去疗伤”朱祁铭吩咐一声,转身出了膳房。他要看看这场大戏将如何落幕,是否像期待中的那般精彩“呯”的一声,外门被撞开“嘭”的一声,内门被撞飞约百名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入,迅速围住了朱祁铭等四人,一个矮墩墩军官模样的人冷眼扫向这边。“是个百户。”牛三小声道。“你们别出声。”朱祁铭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闭紧嘴巴”“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那百户一声大喝,众士卒闻声齐齐挥动兵器,瞬间汇成了“嚯”的巨大和声。是真糊涂朱祁铭不禁万念俱灰被他们抓去,要想不被虐死,就只能亮出身份,承担走漏消息招来杀身之祸的风险,或由着他们护送冒险回京至于与官军对战嘛,想都别想,那等同于谋逆这时,一个身材颀长、仪表不凡的军官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了进来,在那百户身边停下。“千户大人。”官军齐声礼道。千户盛千户疑惑间,朱祁铭见那人的目光投射过来,久久定在自己脸上。那人大约三十出头,浓眉大眼,此刻他面色淡然,而一双眼睛似在试图穿透重重迷雾,一瞬不瞬,愈来愈亮。“谁叫你擅闯民宅”突然,千户转向百户,一巴掌抡过去,接着踹上一脚,那百户就飞出丈远,倒地呻吟去了。“滚出去”随着一声咆哮,众士卒赶紧架上百户快速退去。那千户抢过一名士兵的火把,自己举在手上。“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