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朱祁镇抬起头来,久久望着皇太后,一言不发,目光里依旧无喜无忧,不显山不露水,饶是如此,皇太后仍被看得有些心虚。她微微垂下头。“无妨皇太后辛劳数年,殊为不易,如今也该让皇太妃分担一些,帮忙照料太皇太后。”皇太后这种盛典上才有的正称,私底下就叫上啦皇帝连母后都不愿叫一声,这令皇太后心碎。再说下去只能是自讨没趣皇太后起身就想离去,片刻后不甘地回过头来,“听说,越王子祁铭已从鞑贼手中逃脱,流落在涿鹿山一带,皇帝派人寻他回京,此事不难。”朱祁镇起身相送,目光却落在门外。“大事未定,何必回京”是啊,眼下越府处于风口浪尖上,一个王子何必回来凑热闹皇太后万分郁闷地离了乾清宫,尽管心中惴惴,却无心再去清宁宫晃动,便匆匆回到咸熙宫思虑对策。尚未落座,梅子急忙迎上来,又张开了她的乌鸦嘴:“紫禁城盛传越王薨,越王妃自殉。”啊那边红蓼脸上一震,呆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而皇太后也是吃惊不小,扶着椅背直直地望着门外发呆。“还有”梅子嗫嚅道:“太皇太后的神智已经好转,听说能认人了。”什么皇太后跌坐在椅子上,冲梅子喝道:“滚”笼中鹦鹉吓得扑棱了一下翅膀。梅子万分狼狈地退了出去。一个卫王二十三岁,一个越王三十五岁,好好的,说没就没了,死因恐怕已然成谜越王方薨,太皇太后便醒,二者之间若说是巧合,天底下大概只有说书人愿意相信红蓼念着多年前的恩情,心中有分戚然,忽听太皇太后已醒,神思顿时回到了正事上。她知道皇太后的心病,而皇太后的心病于越王子有益“皇太后,太皇太后一醒,肯定会问越王子的小落,如今找回越王子才是当务之急呀”在皇太后眼中,红蓼似乎起了变化,两年不出惊人之语,无谋无计,虚于应付,女诸葛的头衔白戴了本来皇太后对红蓼有所怀疑,此刻见她说到了点子上,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皇太后心中的那丝怀疑便淡去了数分。太皇太后一醒,郕王便安全了找回越王子,日后可制衡郕王自不必说,立下这份功劳,自己一切的罪过,在太皇太后眼中都可被看轻可是“哀家的五个兄弟为天下人所瞩目朝中大臣盯着,以往太皇太后也盯着,如今连皇帝也紧紧盯着他的几个舅舅孙家要招些人手,总逃不开世人的眼睛明知祁铭有难,孙家想去搭救,苦于并无合适的人可派”“皇太后,恕奴婢直言,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藏着掖着大可明着去找人”明着找人不错对红蓼,皇太后还是瞒了许多事的。孙府派人去涿鹿山那边寻找过,无果;赴镇边城时不敢暴露身份又被驻军挡回。派去的人皆因偷偷摸摸,不便光明正大行事,所以无果而终。眼下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在红蓼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皇太后霍然起身,那分迅捷赛过男子,哪还像是深宫妇人该有的仪态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暴风雨即将来临第九十一章 血路连日来,朱祁铭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照说,歇芳园外围已成无人区,院中人进出无禁,起居如常,此地宛如世外别院,诸事皆如意,自己本该气定神闲才是,何以心中不安对此,徐恭却将它归之于闷热的天气。或许,徐恭言之有理。七月流火,但天气并未转凉,连续多日骄阳似火之后,云生风止,欲雨还休,整个镇边城变成了巨大的蒸笼,无尽的闷热令人狂躁不已。朱祁铭坐在书案前,闭目平复心情。一年多了,足足四百二十天,一方书案,数架史籍,他终日念兹在兹,无数次梦入子产、管仲等千古名相的灵魂世界,时时触摸伍子胥、范睢、晁错等风云策士的脉搏,日日领略汉唐雄风和华夏北境的万古狼烟,他为即将到来的风云际会做足了功课。在徐恭的口中,他就是一个天才少年,一番见识已非临事茫然的腐儒可比可是,他此刻心神不宁,脑海里一片混沌他已有一身武艺,假以时日,武学必有大成。而且,从徐恭那里,他习得兵法阵仗,胸中的韬略,远胜于当初王府练兵时的粗识拙见,它日再经疆场历练,自能扬鞭策马,笑傲疆场。只差四书五经了。如今花大把的时间去发微阐幽毫无意义,那毕竟是某种虚饰,回到京城再镀金不迟回到京城,经过名师的包装,自会水到渠成可是,他终究是心神不宁,非凡的抱负无不失落在平凡的心境之中白日失神,子夜惊梦,无端的异象纠缠他一月有余。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却不愿去面对。突然,惊雷在窗外炸响,狂风卷着骤雨,瞬间迷蒙了门外的院落。阵阵凉意袭来,他打了个哆嗦,恍惚中,只觉得那丝凉意并非来自风雨,而是出自心底这时,云娘缓缓走了进来,此刻她面罩已除,一脸戚然,头上的雨滴顺着面颊淌下,流经眼角,浑似泪珠。朱祁铭茫然起身,不祥的预感愈来愈烈,一不小心碰落了书案上的汉书。“云娘刚刚得知京城的消息,不敢隐瞒。请殿下挺住”门外白茫茫一片水花,积水四溢,风雨疯狂撕扯着草木,一眼望去,满院凄凉。“去年十月,卫王薨,卫王妃殉。”朱祁铭脑袋嗡的一声,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他失神地走出书房,跪在雨中,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肆虐。“上个月,越王薨,越王妃殉”朱祁铭浑身一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师傅我要回京”倒地前,这声凄厉的尖叫声刺破了雨幕,在廊中久久飘荡。梁岗回了一趟京城,带来了更为详细的消息:卫王在王府诗宴上猝死,死于一场风花雪月,身上无病无伤无毒;越王卧病二月有余,不治身亡。两名亲王的相继离世似乎怪不到别人头上,而传说中的京城大事就是军中有异情。越府一帮人知道的军中异情并不比云娘她们多。朱祁铭半躺在榻上,他泪已哭干,过度的悲恸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如今,即便前方摆着刀山火海,他也将毅然决然地闯过去,回到京中,尽人子最后的孝道。“襄王在京中吗”他生生敛起泣意,问起了一个令众人愕然的问题。此问似乎在心中潜藏了许久,此刻脱口而出,像是随口一问。梁岗摇头,云娘答道:“听说年初襄王府被盗,襄王迁怒于门禁,殴人致死,遭皇上下书训斥,所以京中虽有变故,但襄王肯定不便请旨入京。”朱祁铭抬眼望向红着眼的徐恭、牛三、蒋乙三人,劝道:“本座此去将会不计一切后果,你们身为锦衣卫千户、百户,不必跟着趟浑水。”徐恭断然道:“在下回京复命前,绝不会离殿下而去”牛三咬咬牙,“殿下不必多说,牛三早已脱队,自行回京肯定是凶多吉少。牛三的命就在殿下手上,但凭殿下吩咐”“但凭殿下吩咐”蒋乙附和道。朱祁铭转而望向云娘,不待他开口,云娘道:“已经历过生死大劫,死里逃生之后,云娘笃定了主意,此生的生死荣辱全压在殿下身上,不妨让血战再多几场”“回京”朱祁铭翻身下榻,悲愤地发出了号令。霓娘带来了马匹,还有云娘的二十余名死士。显然,对涿鹿山那边的数百人,她们已无权号令。众人上了马,嘀嗒的蹄声一路飘向南门。远远望去,南门在徐徐关闭,数十名剽悍的士兵堵在城门前,蓄势以待。为首一名百户挥手道:“站在你一干人披坚执锐,形迹可疑,还不快快扔了兵器,下马接受盘查”朱祁铭瞪视那人良久,转对徐恭点点头。“越府王子殿下在此,你们不可造次,速速开门放行”“大胆”那百户喝道:“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冒充皇室宗亲,给我拿下”朱祁铭目眦欲裂,“本座急于出城,无暇与你废话,再不识趣,信不信本座砍下你的狗头”言毕拔剑在手。“你想造反么”那百户挺着一杆长枪率众扑上前来。“嗷”蒋乙身形暴起,粗壮的身躯临空连连翻滚,电光火石之间,但闻那百户一声嚎叫,胸前早挨了一脚,飞出丈远,倒地吃痛难起。众士卒当即愣在了那里。朱祁铭抬眼望向城墙之上,只见城楼门窗紧闭。“盛千户,本座知道你就在上面,你到底是想保护本座,还是想困住本座,待价而沽若不放行,那便鱼死网破要么本座杀开一条血路,要么本座死于镇边城,看你如何善后”良久之后,城楼上飘来一道声音:“放行”城门徐徐开启,朱祁铭一行人策马匆匆出了城门,身后一个声音追了过来,“出了镇边城,在下便无能为力了,殿下好自为之”朱祁铭咬咬牙,对盛千户其人,心中顿时少了分感激,多了道怨忿。雨后的阳光并无半分的明媚,白惨惨照在荒野上,一眼望去,入目的尽是凄凉。朱祁铭一路无语,只顾催马疾驰。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出镇边城已有三十余里。前方又是一段峡谷,朱祁铭下令舍了官道,操野径绕道南行。一片泥泞的开阔地带呈现在眼前,树林里闪出百余人来,夹道排开,看情形对方似乎并无敌意。朱祁铭等人勒住马,“你们是何人”一个四十岁上下,姿态儒雅的汉子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躬身施礼,“殿下,小的是孙府门下,奉皇太后之命,特来寻找殿下。”朱祁铭投去怀疑的目光,却不搭话。“殿下,殿下”又一人闪出人丛,踩着一路的淤泥,东倒西歪地奔了过来。朱祁铭举目望去,见到了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直到此时,他才确认终于有重量级人物出面了,自己此去京城将会是一片坦途第九十二章 最后一里路毛贵咸熙宫内侍在此,这些人所谓奉皇太后之命的说辞就是万分可信的了,朱祁铭心中一宽,片刻后一道疑问闪过脑海。就算是奉皇太后之命,他们为何能在此地侯自己侯个正着“道路泥泞,你别过来,站在那边说话。”毛贵闻言,当即驻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殿下还记得小的”旋即意识到越王新丧,脸上立马浮起戚色,“望殿下节哀,保重身子呀”朱祁铭被人提起伤心事,鼻子又一阵泛酸。徐恭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低声道:“殿下,皇太后派来的人侯在此处,肯定是镇边城驻军操近路报的信。盛千户多半是在等候天子派军去接殿下,他好邀功,眼见留不住殿下,只好退而求其次,给孙府的人报信。看来,盛千户对各路人马的动向了如指掌。”朱祁铭觉得徐恭言之有理,但他心中含悲,无心细察这里面的奥妙之处,就想冲皇太后派来的人道声谢。突然,近两百条人影自林中闪出,看都不看朱祁铭一眼,就冷冷逼近孙府的人。云娘策马来到朱祁铭身边,附耳道:“是福安宫派来的人。”朱祁铭定睛望去,只见新来的人中,赫然就有那日黄昏时强闯歇芳园的七人其余的人也有些面善,似在涿鹿山躲避贼人时见过,那时他们听霓娘号令。那名使长矛的瘦者目光犀利地扫视众人,厉声道:“大胆贼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掠皇室宗亲”那名四十岁左右的雅士白眼一翻,“贼喊捉贼公然装神弄鬼,定让你们现出原形”一名使大刀的壮汉暴喝一声,挥刀扑向雅士;这边一名肌肉男嚎叫一声,挺枪迎上前去,一时间,刀影翻飞,枪影幻花,瞧双方的狠劲,似有数世深仇忽见刀影、枪影齐敛,恶斗的二人各自踉跄后退,有那么一瞬间,空中溅起两朵诡异的血花。顿时,呼啸声震耳欲聋,两班人马捉对厮杀,人人拼命,招招狠辣,惨烈的境况胜于战场,堪比斗兽场。唉,明知对方的身份,却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犯得着如此血拼吗朱祁铭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前路并非坦途,而是有无尽的麻烦等着自己。他哪里知道,他此刻尚未摆脱悲恸心境的困扰,故而漠视了宫廷的险恶。被礼仪与动听言辞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宫廷内斗,一旦落地,延伸到江湖,就必然要显露出其固有的特征,那就是残酷无情,命如草芥咸熙宫欲拿他救急,而福安宫则要拿他发动对咸熙宫的雷霆一击,他的身价已然暴涨。当有一天他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竟是双方都想全力争抢的筹码时,他一定会有另一番感悟。此刻,他只知道自己要远离麻烦。大象打架,蚂蚁岂敢凑热闹“走”朱祁铭一声令下,就闻蹄声骤起。“诶,诶,诶,殿下,殿下”那边毛贵显然不愿留在这里,怕明早日出时,他会变成泥浆里的一句腐尸,但他双脚深陷于泥浆之中,动弹不得,直急得连连呼叫。毛贵的身份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