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着收拾书房,今日风和日丽,咱们不如到高台那边放风筝去”“殿下,眼下可不是放风筝的时节呀,再说,今日的风太大”素来胆大的茵儿抢先开了口,一眼瞥见朱祁铭凌厉的目光,立马改了口:“殿下,别院中并无风筝呀。”“咱们自己扎”“啊”那边茵儿一脸难色,渠清迟疑良久,怯怯地道:“奴婢倒是会扎风筝,殿下若不嫌弃,奴婢就试着扎一个。”“不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见茵儿、渠清二人开始忙碌,朱祁铭回到书案边读史籍,可脑中不时闪动着三双眼睛,这让他难以沉下心来。对清宁宫的那双眼睛他是能够理解其中的深意的。坐视别人遭受的苦难正是为了他们日后少遭受苦难,太皇太后已是风烛残年,护佑不了别人几天了,护得了一时,却会留下更深的积怨,一旦她驾鹤西去,则受到她庇护的人必将被人变本加厉地清算,终究是好心帮倒忙故而各人的命还得各人自己去把握。对咸熙宫的那双眼睛他也是心明如镜,那么,乾清宫的那双眼睛又在如何看待这一切就这么时读时思,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神来举目一望,见茵儿、渠清她们已扎了厚厚一摞风筝,朱祁铭兴奋地起身上前一看,却见那些风筝个个都是歪歪斜斜的,且纸张糊得十分的毛糙,给人的观感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这些风筝扎得甚是”难看二字都涌到嘴边了,朱祁铭还是临时换了词:“好看”渠清得意地一笑,一旁的茵儿诧异得张大了嘴巴,却也不敢说个“丒”字顶撞堂堂亲王。“走吧,咱们放风筝去。”茵儿、渠清毕竟年纪小,自然不会拒绝玩耍的机会,二人也不说眼下不是放风筝的时节了,各自拿个风筝匆忙系上绳线,抢在朱祁铭前头就上了高台。当朱祁铭登上高台时,茵儿的风筝已飘在空中,可是风的确有点大,那个风筝旋了一圈,一头栽在地上。茵儿懊恼地撅起嘴,那边渠清欣喜地叫道:“殿下快看,奴婢的风筝升起来喽”朱祁铭扭头看去,就见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忽见风筝在空中一顿,随即朝远处飘去。“断线了”渠清沮丧地道。眼见风筝掠过离院的屋顶,飘到了紫禁城外,朱祁铭不禁摇摇头。“殿下快看,奴婢的风筝飞得好高”茵儿兴奋地叫了起来,不待朱祁铭举目观望,就听见她一声叹息:“唉,又断线了”“殿下,今日风大,得换上粗线。”渠清提醒道。“别换,咱们有的是风筝,放着好玩,丢了再扎。你们接着放,本王去去便回。”朱祁铭下了高台,匆匆出了别院,顺着宫道一路北行。风往北吹。他一路上陆续见到好几个断了线的风筝从头顶上掠过,心中有分期望,有个风筝能掉入离院该有多好遗憾的是,它们都远远地飘到了紫禁城外。拐入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就见毛贵小跑着迎了过来,“小的参见越王殿下。殿下,您今儿个为何到了这个破地方”“本王的风筝掉到了这边,故而过来看看。那可都是宝贝”“嗨,殿下是找风筝呀,小的见过好几个,都飞出了紫禁城。恕在下眼拙,哪些个风筝”可怜毛贵恐怕在心底将难看、丑陋这些词翻了个遍,临出声时却终究是不敢实话实说,“有些别致,嘻嘻,有些别致。”来到离院门口,忽见人影一晃,数名禁卫从墙角处现出身来,个个都把右手伸向了刀柄,怔怔地望了朱祁铭一会,略一躬身,便退回到了墙角那边。朱祁铭转身看向离院的大门,只见大门紧闭,门上有个方孔,算来堪堪容得下一张人面。透过方孔望去,里面真的是杂草丛生,浑似一方蛮荒之地。许是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吧,一名宫女装束的女子急急从殿中奔了出来,转眼间一张脸就贴在了方孔上。她应该就是娟儿。瞧她的年龄应与红蓼相仿,脸上带着分掩饰不住的凄楚,此刻张大了双眼,如望着救星那般巴巴地望着朱祁铭。朱祁铭有些不忍直视她的眼眸,便微微侧过头去,“有风筝掉入离院么”娟儿摇摇头。想此时离院主仆二人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静观头顶上飞过的风筝了,有无风筝掉入离院,娟儿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故而她方才的摇头是那么的果断突然,成串的泪珠从娟儿眼角滴落下来,“奴婢知道您是越王殿下,殿下,救救静慈仙师吧,静慈仙师染上了丹毒,反反复复发作,高热不止,再也耽搁不起了呀,殿下”丹毒朱祁铭蓦然意识到自己不枉此行,终于知晓了静慈仙师的确切病症淡淡瞟一眼身边的毛贵,再正视前方时,只敢把目光对准门框,“睁大眼睛再仔细找找,本王的风筝甚是不凡,找着了用处极大。”丢下此语,朱祁铭转身就走,毛贵颠颠地跟了过来。“殿下,那些风筝大多从离院上方掠过,但小的看得真切,好像并无风筝掉入离院呀”“都是宝贝呀,仔细找找也是好的。”言毕撇下一头雾水的毛贵,紧走几步,离了土路,踏上由汉白玉铺成的平坦宫道。回到别院,见崔嬷嬷正侯在甬道上。“殿下,医婆进了清宁宫。”“嬷嬷快去叮嘱茵儿、渠清二人,让她们多扎些风筝。”朱祁铭吩咐一声,转身快步朝清宁宫那边赶去。来到清宁宫,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医正给太皇太后号脉,朱祁铭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吩咐冯铎留住医婆替自己瞧病。太皇太后似乎听见了什么,随口吩咐道:“你也不小了,行事得当心,这些日子你和你身边的嬷嬷、宫女都别出紫禁城。”行事当心别出紫禁城朱祁铭琢磨着太皇太后的语意,离了正殿,进了东阁。感觉阁中似乎还残留着顺德公主的气息,便择张椅子入座,默默地想心事来。片刻后,女医进了东阁,“听说越王殿下贵体欠安,妾身特来请脉。”朱祁铭含笑邀女医入座,“本王一切安好,只是夏日天气炎热,蚊虫又多,本王要请你开些防治夏日常见疾病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女医不敢入座,躬身道:“殿下高看妾身,这是妾身的荣幸,殿下年少体健,自可一切安好,想必殿下是要妾身开道防治蚊虫叮咬的方子,这倒不难。”“若是有人染上了丹毒呢”“丹毒”女医一震,连忙跪地,“请殿下放过妾身吧已有人告诫过妾身,妾身实在是不敢多事呀”“你想多了医者仁心,何况今日是本王找你寻方子,以备本王自己的不时之需,你何必惊慌快快请起”女医起身后愣了片刻,小心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妾身便斗胆念个常用方子给殿下听。用金银花、赤芍、熟地、玄参、牡丹皮、路路通蒸馏”“不行”朱祁铭打断了女医的话,“你方才都听见了,太皇太后吩咐本王不得出紫禁城,可照你念的方子,本王还得派人出去抓药,故而此方不可用本王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杂草,不如就地取材,以草入药。”女医的神色顿时一缓,“这便好办了妾身倒是想起了一道古方,只用一味药,只要长草的地方就不难寻到此种药材,且不仅仅治丹毒,它还可治许多疾病”女医终究是不敢留下手迹,朱祁铭只得亲手写了方子,经女医过目认定后才放她离去。想离院那边耽搁不起,朱祁铭赶紧将方子揣入袖中,紧赶慢赶地又来到那条土路上,毛贵颠颠地迎了过来。“殿下,方才又有好几个风筝从小的头顶上飞过,真的是金光闪闪啊,上面肯定嵌着什么宝贝,可惜呀,全都飞到了宫城外,白白便宜了路人”一见毛贵那副恨不得捶胸顿足的心疼劲,朱祁铭便知毛贵所言不虚,看来崔嬷嬷可比那两个没头没脑的小丫头老道多了,知道摆阵也得摆出个真样来可惜的是,那么多的风筝竟无一个落在离院中这时,毛贵十分恳切地道:“方才有个风筝是贴着宫墙坠入城外的,或许小的看花了眼,落入了离院也未可知呀,殿下,要不,您移步过去看看”看看也只能如此了来到离院大门前,透过方孔望去,就见院中人影一晃,娟儿手里拿着个风筝,急急递到方孔处,“越王殿下,是这个吗”风筝不,那根本就不是风筝,而是像蒙着纸的绣框那样奇怪的东西这边毛贵啐了一口,“什么人呀竟敢随便找个物什讨好殿下”许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毛贵捂着嘴巴垂下了头。好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的娟儿这边朱祁铭心中却涌起了一道莫名的感动,将右手伸进方孔,接过那个看似风筝的物什,头贴着方孔打量片刻,随手一扔,“胡闹,这哪是风筝”大门内,“啪”的一声,伪风筝坠地,在伪风筝之上,一张纸条于空中缓缓飘旋,终于落在了地面上。三日后,通往玄武门的宫道上站着许多内侍、宫女,众人也不敢呆得太久误了正事,于是走了一拨人又换上另一拨,无不伸长了脖子望着天空,等待头顶上出现奇异的风筝。可是,风筝出现的间隔时间愈来愈长,有时一个时辰也见不到一个风筝。人们突然发现,闲聊比空等更容易打发时光。“昨日我追到玄武门外抢到了一个风筝,你们猜猜风筝上有什么五颗珍珠”“唉,别提了,昨天我也追出去过,可惜风太大,眼睁睁瞧见风筝飞向皇城墙边,那么远的距离,风筝恐怕都落到了皇城外”“都快别说了,越王殿下来啦”众人眼看朱祁铭快步走来,忽的一下立马溜了个精光。朱祁铭拐入土路,见毛贵神色有异,便盯着毛贵道:“你可曾捡到过风筝”毛贵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没,真的没有,小的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朱祁铭不再搭理毛贵,左瞅瞅,右看看,一路寻到离院前,不经意地瞟了那个方孔一眼,但见里面人影一闪,片刻后远远传来静慈仙师的叫骂声。“好你个游手好闲的越王放什么风筝引得一帮可恶的人在附近大呼小叫,我一个久病之人,未病死却先要被人吵死”“我要咒你,我咒你一生都被良妻美妾守着,做个忘忧忘愁的无心亲王;我咒你一世无病无灾,做个不尝人间疾苦的无知亲王”好奇怪的骂人语言朱祁铭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一旁的毛贵诧异地道:“诶,静慈仙师骂殿下骂的如此凶,莫非静慈仙师没病”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意如山紫禁城上空每隔两个时辰才有一个风筝掠过,等着拾宝的人们热情消退,四处的宫道渐渐安静了下来,而离院那边也不再有静慈仙师的骂声和娟儿的哀求声,一切都看似恢复了原状,又让人隐隐觉得有所改变。“真是邪了门了,一连几日都是大风天气”毛贵与王青交替在那条土路上值守,今天轮到王青值守,王青看见朱祁铭又来这边转悠,当即冲朱祁铭施礼,并随口抱怨了一句。朱祁铭走近王青,仰头望着天空,却不言语。王青跟着举目望天,但很快就失去了耐性,迅速低下头来,或许他早先已被毫无结果的仰望折磨得够呛。“嘿嘿,敢问殿下,小的何时能进司礼监当差呀”朱祁铭斜了王青一眼,“快了,皇太后高看你与毛贵,每遇要事必交给你二人去办,多看着你们呀”每日吹风晒日看风筝,这分明是闲差好不好王青不停眨动着茫然的双眼,作声不得。这时,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领着一群内侍从离院那边走来,“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参见越王殿下。”朱祁铭颌首,“公公不必多礼。想必御用监是在给离院送些物什,如此小事一桩,何劳公公亲来”喜宁淡然一笑,“听说这边有热闹可看,洒家自然是不愿错过机会。嘿,除去头一天那三十多个寻常风筝,披金带宝的风筝恐怕得放飞了八十七个之多,有意思”八十七个能够精确到个位数,谁的眼睛一直未开小差且还有心计算瞥见喜宁优雅的身姿与从容的神态,朱祁铭的大脑被某种莫名的意念隐隐触动了一下。喜宁的面色似维持着某种定式,只有目光偶作细微的改变,“听说静慈仙师大骂殿下一顿,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嘿,骂人竟然有这等功效,有意思”静慈仙师真的病愈了朱祁铭心中大感欣慰,想喜宁绝口不提静慈仙师的病情,自然是遵循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规则,他这个亲王不妨跟着装糊涂,不用开口搭话,于是,他给了喜宁一个淡然的笑脸。喜宁意犹未尽,“当初在乾清宫聆讯,唯有静慈仙师出言替殿下鸣冤叫屈,不料才过了两个月,静慈仙师便大骂殿下,这样的变化令人颇为不解,有意思”你的“有意思”重复得太多了朱祁铭凝视着眼前那张气质不凡的脸,一想到这副像道具一般不露痕迹的面孔之下,或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