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想了想,犹豫地问:“前辈是想让我升堂审楼掌柜”“大人是个聪明人。”裴献赋负手微笑,“哪儿用我这一介平民指点这千条人命无数冤魂,总要找个人担着才行。”有道理,罗安河赞同地拍手:“听前辈的,关他们两日就升堂总也要让宋立言难受一番,我这心里才舒坦。”裴献赋笑而不语,伸手折了支出墙外来的桂花,轻轻吸一口香气。天色晚了,官邸里各扇窗户都被烛火映出了暖色。宋立言半倚在软榻边擦拭獬豸剑,雪白的剑身散发着愉悦的光,似乎十分享受,嘚瑟地发出锋利的划空之声。袖子里的灭灵鼎忍不了了,突然蹿出来就往他掌心里钻。宋立言连忙接住它,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分明是上清司最厉害的法器,也通灵性,可怎么就这么黏我我又不是你的主人。”灭灵鼎抗议地嗡鸣两下,然后继续往他掌心里蹭,将獬豸剑活生生给挤到一边,像个争宠的小孩儿。宋立言叹息,拿拭剑帕也给它抹了抹,然后拎起它问:“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怕楼似玉”愉悦的嗡鸣声戛然而止,灭灵鼎老实地躺在他手里,不动弹了。还真是很怕啊,光听个名字就吓成这样,也太丢上清司的脸了。宋立言摇头,继续给它擦身上的纹路:“那是个傻子,你是上清司的法器,没什么好怕的。”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秋意浓了,外头又下起了夜雨,晚上各处都凉得很,牢里那种阴气重的地方应该更甚。虽然狱卒肯定会看霍良的面子给加被褥,但那里头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起身踱了两步,他瞥了一眼门的方向。也就一眼,没动什么心思,可桌上放着的灭灵鼎突然就跳了起来,抵着他的背将他往外推。“你干什么”宋立言挪了两步,哭笑不得,“我没想出门,还下着雨。”灭灵鼎没听,依旧冲撞着他的背,硬生生将他从屋子中间推去了房门口,还将门外放着的油纸伞给扛到了他面前。“”这毕竟是上清司的圣物,它能有这么强烈的意愿,那就一定有它的道理,身为上清司弟子,他哪能不遵从接过伞撑开一片雨幕,宋立言将灭灵鼎揣回了袖子里,一脸正气地想,就当去巡逻了。然而,潜入大牢之后,他半点声响也没敢出,跟做贼似的一路摸黑去找楼似玉的牢房。外头的狱卒睡得香甜,无人发现,他偷偷松口气,抓着栅栏就往里头看。一双明媚的眼睛盛着窗外的月光,温柔地从栅栏里看着他。吓得一个趔趄,好悬没坐去地上,宋立言微怒,咬牙道:“你吓唬人干什么”“奴家哪有吓唬人”楼似玉抬袖掩唇,“奴家可是一直在这儿的,不速之客是大人您。”没好气地将牢房打开,宋立言站直身子跨进去,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牢房里睡着的霍良,闷声道:“你竟然没逃狱。”“反正也回不去掌灯客栈,住哪儿不是住啊”楼似玉笑嘻嘻地在石床上坐下,仰头看他,“不过大人能在这时候来看奴家,奴家是当真高兴。”“为何”他别开眼,“白日里不是也来了”“白日里来的是县令宋大人,现在来的是动了凡心的宋立言,这哪儿一样呀”楼似玉狡黠地晃着脚尖,“原还在猜大人心里有没有奴家,眼下来看是不用了,奴家在大人心里宝贝得紧那。”“你胡说些什么”黑暗里看不太清脸,但语气听起来是咬牙切齿的,“谁心里有你。”楼似玉挑眉:“没奴家大人还半夜不睡觉专门跑来偷看”“睡不着,随便走走。”故作明白地“哦”了一声,楼似玉突然起身,一个飞扑就将他扑到后头的墙上,双手并排放平在他胸口,饶有兴味地抬头睨他:“随便走走也能走到奴家跟前,就为着这与大人的不凡缘分,奴家也得好生感谢。”冷哼一声,宋立言翻身就将她反按去墙上,沉声道:“别把你对付别人的把戏用在我身上。”楼似玉眨眼:“没有呀,这是新的把戏,奴家只对大人用过。”牙槽紧了紧,宋立言收回手站直身子,觉得自个儿简直是半夜送上门来给人戏弄的,不值当。他转身要走,手心却是一软。楼似玉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见他回头,又露出个甜甜的笑来,抓着他轻轻晃了晃:“外头还下着雨那,大人好不容易来,不妨多留会儿”最后一个字带着点软糯的鼻音,听得人心也忍不住跟着软。宋立言心知肚明自己留下来就是意志不坚,但他挣扎了几瞬,还是停下步子,板着脸问她:“留下来做什么”“数星星”楼似玉望向窗外,然后发现外头正下着雨,立马改口,“数雨滴也成。”“”宋立言觉得她是真的脑子不太好使。“哎哎哎,大人别走,您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都可以问奴家。”楼似玉拼命拽住他,脚都蹬到石床边去借力了,“您没有想知道的了吗”这个倒是不错,宋立言当真往回走了两步,思忖片刻之后盯着她开口问:“宋清玄为什么会和你走到一起”微微一顿,楼似玉垮了肩膀。她就知道他会问这方面的问题,不过现在听着这个名字,倒是没有以往那么难受了。想了想,她摘下头上的朱钗,递到他跟前:“这是他送我的,说是聘礼,可到底也没能娶我过门。我是妖怪,他是上清司的人,但我与他做的是同样的事,他与我走到一起没什么想不通的,就是因为我美丽温柔善良大方懂事”“打住。”宋立言眯眼,“你这几句话里有半句真话吗宋清玄既然是上清司的人,怎么可能与你做同样的事”至于后头那几句,就虚假得更加明显了。神色正经起来,楼似玉盯着他的眼睛道:“奴家现在做的,才是大人应该做的事。这么多年以来上清司寻找妖王内丹从来不是为了摆上法阵镇压妖王,而是为了毁灭内丹,让妖王再无出世的可能,您被人骗了。”“奴家虽不知是谁在后头搅弄风云,但此人颠倒黑白,其心可诛,大人万不可信。”宋立言恍然点头,然后问她:“那你为什么没有毁掉内丹,反而是还给我了”“奴家”张口才发现这事解释不通,楼似玉有那么一瞬间的傻眼。她是不是又跳了裴献赋的坑了第75章 洗儿诗裴献赋同她说,妖王出世,那个人也会跟着重现人间。她虽然没有相信,但到底动摇了一瞬。就这一瞬的功夫,她做了还宋立言内丹再让蛇族去抢回来的决定,一来可以使他免受丢失内丹之责,二来可以让蛇族保全内丹,留个退路。而楼似玉没想到的是,这样一做,就再也无法让宋立言相信“销毁内丹”才是正确的路子。她有点头疼。“怎么,解释不下去了”宋立言不悦地看着她。楼似玉转脸就笑:“那内丹是大人浴血奋战得来的,奴家不过捡个便宜,要是真将它毁了,大人还不得记恨奴家一辈子比起天下苍生,奴家眼里还是大人更重要些,故而就还了。”“你要真这么想,一开始就不该抢。”“哎呀,那不是本能么再说了,若不抢,大人哪儿能陪奴家游湖呀。”她伸手捋了捋他的鬓发,眼里满是眷恋,仿佛又想起了那个绵软的吻,压不住的得意从嘴角眉梢偷跑出来,整个人都明亮了两分。宋立言垂眸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舒坦。“霍捕头不是也挺好下次让他随你去游湖也可以。”嗯这是什么话楼似玉没听明白,偷偷打量他,发现这人又像之前来天牢之时的模样了,四周气息阴阴沉沉,一股子拒人千里的意味。她犹豫地问:“大人还在生霍捕头的气”宋立言冷漠地别开脸。“不是啊那,大人就是在生奴家的气”楼似玉费解地嘀咕,“可奴家又做错什么了”她怎么会有错,错的是他,心神不定,六根未清,徒给自己增添烦恼。宋立言收回撑在墙上的手,有些懊恼。若她是个平民百姓那还好说,可偏生是个妖怪,叫他杀不得也留不得,纠纠缠缠,不能安生。这些个复杂的情绪没藏住,全落进了楼似玉的眼里。她眨巴着眼瞧着,良久之后,突然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宋立言微微一惊:“你做什”话没吐完,嘴就被人给堵了。楼似玉睁眼看进他的眸子里,能清晰地瞧见自己头上的朱钗,她莞尔,唇瓣抿着他的轻轻一吮,又辗转换个方向摩挲,直将他凉薄的唇给磨得软暖了,才轻轻喟叹一声。外头的雨下得大了,雨水混着泥灰的味道从窗外扑进来,像天地酿成的酒,嗅着就让人沉醉。牢房那一角没什么光,无形中给楼似玉壮了胆,手上用力,愣是将他拉下来些,然后再狠狠地亲上去,啊呜啊呜两口,活像是要吞人。宋立言一直僵着身子,直到听见她这动静,才恍然回神,嫌弃地将她拉开。楼似玉以为自个儿惹了他讨厌,肩膀一缩就想跑路,然而不等她抬步,腰上就是一紧。宋立言捏着她的腰将她举起来些抵在墙上,让她堪堪能与自己平视,然后靠近她,犹豫一瞬,还是吻了上来。“”像有无数法阵同时在脑子里炸开似的,楼似玉傻眼了,酸麻的感觉从唇瓣一路蹿向四肢,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指都蜷缩起来。这这这是什么情况雨声越来越大,莫名给她一种溺水的窒息感,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木香味,她攀着他,怕自己掉下去,又怕他停下来,小脸憋得发红。宋立言倒意外地比她从容,摩挲着她的唇瓣,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似愉悦,又似发泄。他张开嘴拿牙齿咬她,没用大力,倒也给她唇瓣上落下个白牙印,半晌才恢复血色。低头打量那牙印,宋立言意外地笑了,先前的阴沉一扫而空。楼似玉红着脸咋舌:“大人,您早说这样您能消气呀,奴家很乐意的。”“闭嘴。”瞪她一眼,他将她放下来,后知后觉地开始羞愧。上清司弟子,习上清之术,斩世间万妖,怎么能被个妖怪迷惑了去呢行为失当,德品有亏,他该回去抄静心咒,以赎罪孽。不过他以前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分明也没什么好笑之事,可唇角就是压不住地要往上翘,就算外头大雨倾盆,他也觉得明日定会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可能是疯了。楼似玉提着小裙子从后头绕回他跟前,小脸还是红扑扑的,眨巴着眼盯着他瞧。宋立言被她瞧得不自在,抬步就往外走,硬着嗓子扔下一句:“老实待着等提审吧。”“大人这就走啦”她垮了脸。宋立言哼了一声,无情地落下牢房上的铁链,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牢房走廊的拐角。楼似玉哀哀怨怨地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抓空气,可也就两下,她将脑袋抵在栅栏上,又傻兮兮地笑开了。头一回,这可是头一回啊,能得这人主动,折她几百年的修为都值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世的宋立言好像比之前那几位都要鲜活,不再藏着掖着,都敢与她亲近了。她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楼似玉摇摇头,飞扑去床上打两个滚,捂着脸嗷嗷叫唤,实在控制不住兴奋,便“昂呲昂呲”地咬被角。雨打在油纸伞上稀里哗啦地响,宋立言撑伞离开了大牢,一纸青灰色的伞跟着从旁边缓缓移过来,伞面抬起,裴献赋看着宋立言的背影,轻轻给他鼓了鼓掌。“真不愧是那人身上压得最深的一片魂啊,贪嗔痴俱全。”他感慨,“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雨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没人听得见,就算听见了也没人能懂这是什么意思。伞面垂下去,裴献赋慢悠悠地往别处去了,背影潇洒从容,还隐隐听得见他在哼民间接生时稳婆唱的洗儿诗:“往生寂寞长,贵子降殷商。得意欣何喜,无辜慨且慷那”声音悠远,与雨水混成一处,冲刷着整个浮玉县。两日之后,雨过天晴,街上的纸钱少了,行人多了,仿佛又回到了蛇妖入侵之前,一片繁荣热闹。痛失亲人家眷的百姓在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