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青鸟探蔺九慢慢发现, 来自青州的信是最特别的存在,不管里边传来的消息是大是小,在平王殿下眼里都是重要的。当然, 他还注意到了一点,平王殿下听完那边的消息并不总是高兴, 常常脸上笑意没带多久, 又陷入另一种惘然。这一来二去, 蔺九也不免腹诽,殿下这心意到底是在何处, 是于家骄阳,还是宋家明月?但他只敢偶尔在脑内想一想,可不敢真说出来。那头林涣寄信时,常常提些极细微的小事,那时蔺九还没看明白他的用意,在心中嗤他堂堂男子汉一副女儿家做派,连宋大小姐今日衣裳纹路都要写明白, 真是笑死人了。然后转头发现, 元孟听的极认真,一点都不嫌林涣啰嗦,那时蔺九便懂了, 在这等细枝末节之上, 林涣要比他强。京城里成王与三皇子正斗得厉害,元孟没让人再推波助澜,只在北川这一片帮着成王, 一点点把三皇子和安国公府安下的人拔出来,好让宋炀兄妹有更多可操作的余地。北川统共才十六州,其中有九州都被三皇子派系的人把持, 数量多到吓人。就算里边不是人人都像伍煜这般善于贪污,东一点,西一点,经年累月贪下来的东西也不少了。整个北川现在就像一个空壳子。这么大的事自然不可能做的悄无声息,就算安国公想让这消息被压下去,成王也会想办法把事捅到朝堂上。于是皇上最近又被气到了,连罢了半个月早朝,元孟结合后世来看,知道他这是身体愈发不好了。外边的事都还顺利,但因为已经成功过一次,给他的愉悦倒也没那么大。元孟更期待的是来自青州的信件。宋灯在那以后便没写过信了,寄过来的全是林涣记载的青州事务。宋灯收拾完伍煜和钱斌以后,宋炀这个知州突然便深入人心了,走到哪都有百姓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好像他不是刚刚上任,而是已经治理州府多年一般。再加上如今整治北川的风向,朝廷很快便派了两个手脚干净的填补上州同州判的缺。在两个新来的下属跟前,宋炀也算青州的老人了,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众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做事突然就变得简单起来。端午的时候,青州的城墙竟修好了。宋灯带着州府上下包了一日粽子,说是要发给城中百姓。因着知州身先士卒,其他官员也不好说丧气话,一个个想着与民同乐的名头,撸起袖子做他们眼中厨子与女子才该干的活。米馅都是州府里的大厨提前调好的,虽说那些披着官皮的大人们把粽子包的一个比一个难看,可馅料在那,粽子的味道差不到哪里去,里边还有腌好的肉,虽说只有指甲盖大小那么一块,到底也是荤腥,能来的百姓几乎都挤到了州府跟前领用。林涣说,自那以后,青州的百姓好像不那么畏惧州府里的人了,不像从前那样,只认知州一个,偶尔也敢同旁的官员玩笑了。元孟当时看到这儿,京城的端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突然有些想吃粽子,便让人吩咐厨房去做。可元孟明面上再落魄,到底是个王爷,厨房里的人哪敢怠慢自家主子,哪怕是粽子这种民间小食,那也要做的精益求精,别出心裁。于是最后端到元孟跟前的粽子,一个个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林涣信里说的拳头一样大小的粽子小了一倍有余。元孟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拆开吃了。林涣随信还附了一条端午索,说是宋灯跟那位女吏目学的,编了许多,在州府里逢人就送,他恰好有事去州府,得幸领了一条。但他觉得女吏目编的更好看,于是谎称丢了,找女吏目再领了一条。蔺九初次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林涣胆大包天,明知殿下看重宋小姐,还敢嫌弃宋小姐的手艺。果然,元孟听信听到这段时眉头就皱起来了。只不过,那眉头没皱多久,就又松了开。林涣将宋灯那条端午索献给了元孟,只说到底是宋小姐一片心意,他有了女吏目的端午索,便只能将宋小姐的转赠他人,不能让那片心意白白浪费。蔺九当时就觉得,林涣是个奸臣的料子。他想想也有些唏嘘,昔日在杨家的时候,林涣多孤高的性子,如今倒圆滑起来,在揣摩上意之上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如果他当日就有这份功底,说不定今日还好好做着杨焕呢。可再回过头看,正是因为吃了这些苦头,他才变成了今日模样。七夕,宋灯仿着京城里的花灯节,在青州城里办了一场花灯会,虽不如京城里的繁复美丽,但城里的百姓从未瞧过这样的热闹,都十分喜欢。花灯节啊……元孟突然就想到了宋灯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个花灯节,他明知她在等他,却没有去见她。好在现在看起来,她倒没有因此厌上花灯节,还是很喜欢那份热闹。只是很奇异的,他并不感觉欣慰,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有些空落落的。蔺九这些日子下来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元孟每每如此,是心里不痛快了,这种时候,多聊聊宋灯就好了。蔺九道:“宋姑娘和我想象中不同。”元孟果然抬起头,有了兴趣:“有什么不同?”蔺九道:“先前见的时候,以为宋姑娘个性内敛,不爱说话。可这一封封信看下来,宋姑娘其实胆子大得很,行事果断,不知胜过多少男子。”像找人学武艺骑射这一类就不说了,宋灯推女子作吏,以女子面貌在青州城里行走,少有遮掩,治贪官留下赫赫威名,这桩桩件件都颠覆了蔺九从前对她的印象。其实一开始,蔺九心里也嘀咕过,宋灯一个女子,想要的东西实在有些野心过盛。可慢慢地,他发现,有些高官厚禄的男子实在太过蠢笨,不及宋灯万分之一,如果仅因为她是个女子,就不能施展她的聪明才智,实在是太过可惜。元孟笑了笑,道:“她看起来胆小,其实非也。这京中处处勋贵,丢一个石子能砸出三个贵人,她便有意收敛,顺应规则,其实只是不想招惹麻烦。到了青州,宋炀便是第一,她做什么都有后盾,自然就敞开了本性,想到什么就立时出手去做。”前世她在他跟前,有时谨慎,有时大胆,可见他做靠山做得不如宋炀好,却也不算太差。蔺九看着元孟神情,心想,看,就这么简单,他才提了宋姑娘几句,殿下这就高兴起来了。年节时青州又送来了一封信。蔺九可等太久了,心中有些埋怨林涣这回寄得太慢,殿下已经好几日阴晴不定,多半是等着这信的缘故。蔺九收到信时照常要打开先译一遍,拿刀拆开泥印时,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可不就是那青鸟么。蔺九还没乐多久,打开信件便发现,今日是做不成青鸟了,青州可出大事了。自从宋炀把持住青州府后,一切都井井有条,百姓养足了精神头,自然也就有了干劲。府库里有从伍钱两家没收的财产,州府并不缺钱,宋炀削减了两年的赋税,还承诺春种时会买许多种苗供给百姓。一时间,青州城里开荒的人就多了起来,哪怕没赶上种粮食的好时候,将地占下来多翻几遍,肥肥土也是好的。这开荒的风吹遍了整个青州府,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突然便有人发现了一个铁矿。那人发现铁矿时,附近可有数十人,眼见着无法独占,索性便一路宣扬开来,最后报到州府,想着由州府统一把控后,整个青州都能分一杯羹,一同去做铁器的生意。青州人穷太久了,又不像两广之地,光凭种粮便能富得流油。宋灯不可能让人将这铁矿封起来,不去开掘,这只会失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民心。况且,就算她现在这么做,青州有铁矿的消息也未必封锁得住。所以这铁矿势必是要开掘的,长远来看于青州亦是一件好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支撑北川前线的兵械供应。但正是因此,青州的战略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宋灯开始担心鞑靼一旦破城,不会沿着边线进攻,而是选择直入青州腹地。他们需要人来镇守矿脉,护卫青州。宋炀已经向朝廷上了奏折,只等朝廷派人。宋灯难得写信,是因为她心中有了人选,不方便从下使力,便希望元孟能试试从上边影响一二。元孟一看人选,淮北侯府。淮北子弟的品性尚可倚重,不用担心大敌当前却因铁矿之利相争。而另一方面,北川上留下太多成王与三皇子的印记,已让天子心中阴霾重重,只有淮北侯府这种尚且置身事外的,能让天子放心去用。元孟突然发现,她向他求的,总是他能给的。唯一一次知他可能给不了却还是求了的,他果然没给。第32章 心事结元孟在几个不起眼的地方活动了一把, 最后圣旨下来,果然以守城名义派到青州守矿的是淮北侯府的人。元孟听着淮北侯世子的名字,想起他的夫人原是定海侯府的女儿, 这一世同宋灯还有些交情,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淮北侯府领着十万大军, 充当北川与中原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次前往青州, 领兵的是世子,带了三万人, 剩下七万人继续同淮北侯守在关隘。可别小看这三万人,要知道这次与鞑靼作战的大军说是五十万,其实只有三四十万人,里边还不乏年老体弱亦或尚未长成的稚子,都是家中再无他人,被强行充了兵丁。同这样的四十万人相比,淮北侯府的三万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正值青壮之年, 平日也训练有素,能守在青州,着实让元孟松了一口气。蔺九见元孟心情难得放松, 也知办成这桩大事让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偏偏这时, 又有另一桩麻烦事找上门来。于暮春想见殿下一面。蔺九其实看不大懂这位于姑娘。最开始,元孟待她不能说是不特殊,冒着被成王与三皇子敌视的风险去结识这位于阁老家的姑娘。见面时从不轻佻, 只含笑听她倾诉那些蔺九眼中小的不能再小的麻烦,再一一教她化解的方法。元孟还将身手最好的元七留下来暗中保护她,也不向她邀功, 只教她如果想见他应该如何传递消息。利用一个人是怎样的呢?利用一个人便该暗着与她来往,这样便不用去承担那些坏处,再用花言巧语迷惑人心,却丁点实事不做。所以蔺九一眼便看出,殿下是真心的。他那时想,于姑娘花容月貌,又心如赤子,同殿下最是般配。后来他发现,原来这位于姑娘有意中人,还同人订了婚。可架不住殿下喜欢,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一步步走下去,福安公主便缠上了苏慕,于家主动提了退亲。眼见着在元孟的安慰与陪伴下,于姑娘慢慢放下了苏慕,眼里偶尔也有些倾慕的光彩,蔺九想,殿下这下能得偿所愿了吧?结果殿下便出手帮了苏慕一把,福安公主被关起来一年不能见人,苏家也不用再担心被迫娶了公主。于姑娘一下又变回了从前模样,时不时与苏慕见面。蔺九冷眼瞧着,觉得于姑娘这是对苏慕心怀愧疚,兼之确有情谊,无法真的就此撇下,对苏慕视而不见。蔺九当时想,于姑娘怕是不喜欢殿下,好在还有一位宋姑娘。蔺九的命是殿下救的,自然一心盼着殿下好,因此,他私下里还暗暗扇过自己一巴掌,只因当年发现宋姑娘每隔几日就去普照寺等待殿下时他曾轻慢地想过,宋姑娘虽对殿下有意,但心计太盛,手段过强,他是殿下也更喜欢天真浪漫的于姑娘。现在看来,天真浪漫不代表不会伤人,心有城府也不代表腹内藏奸,倒是他狗眼看人低了。现下再让他选,他倒觉得宋姑娘好,只是被殿下那样推拒一番,他开始担忧,兴许宋姑娘已经不喜欢殿下了。毕竟当日普照一别,殿下在宋姑娘身后没有瞧见,他隐在山林中却发现,宋姑娘走远了以后,才放下倔强神情,其实悄悄红了眼睛。他当时以为殿下对宋姑娘无意,于是只轻轻叹一句痴儿。现下看来,倒是殿下身在其中不自知,其实未必无意。发现这点以后,蔺九每每回想当日,都忍不住想,宋姑娘若是学着一点于姑娘,不是背过去掉眼泪,而是在殿下面前红眼睛,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可那样就不是宋姑娘了。蔺九愁归愁,在元孟出门赴约时仍旧像往常一样守在他身后。元孟与于暮春有半年多没见了。她长大了一些,下巴尖尖,逐渐同后来元孟所熟悉的模样相合。元孟看着她,觉得有些古怪,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如今才十七,他偶尔看她像看小辈,这种感觉比刚重生时要更强烈八分。因着这点古怪,元孟有些出神,便没主动挑起话题。于暮春在沉默中觉得有些难堪了,面对元孟,她愈发感觉少了几分底气,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打量他的神情。元孟此刻脸上没有笑意,只眉头微微皱着,好像在思索什么的样子。他在她面前总是带着清清浅浅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所以于暮春从来没有因为他天潢贵胄的身份怕过他。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元孟很遥远,甚至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暮春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她今天,本来是想同元孟致歉的。她最初只当元孟是个温柔好说话的大哥哥,好像神仙一样,能满足她所有愿望,哪怕她说出口时并未真正想过这些事情能够达成。慢慢地,她意识到,元孟对她的好已经超过兄长对妹妹的好,至少她的哥哥就从不这样毫无底线地逗她开心,只要她愿意笑一笑,就什么都为她做。可在于暮春推开他之前,福安公主开始闹事了,她被福安为难了好几次,只不过都在元孟的帮助下化险为夷。她想见苏慕,却一直不被允许,等她出行自由的时候,她父亲已经退了同苏慕的婚事。愧疚与怒火在她心中交织,在那之前她对苏慕只是年少仰慕与懵懂情愫,父亲这一手“背信弃义”反倒让她对苏慕的爱意突然变得深重起来。那一刻,于暮春打定主意,哪怕是正面和福安公主对上,被她狠狠欺负,她也要同苏慕在一起。然后她这一腔热血就被苏慕冷冰冰地浇灭,苏慕说从来没喜欢过她,只不过从前有那道婚约,才将她当作未过门的妻子对待。如今于阁老已经解除了婚约,他希望她不要再来找他,那样只会让他为难。于暮春伤心得要死,更重要的是感到丢人,她对一切都变得不感兴趣,甚至有时还悄悄想过就该让福安真的嫁给他,这样她不高兴,他也不高兴。那段时间里,大家都说她脾气变得很坏,手帕交们轮着装病,生怕被她约出去玩。只有元孟不厌其烦地开导她,她在那样近乎没有底线的温柔中沉溺,被苏慕打击的心也一点点恢复过来。看,还是有人喜欢她的。很快,她意识到这样想很坏,便将苏慕抛到脑后,至少在那些时日里,她同元孟在一块是真的很高兴。她甚至想过,倘若日后真嫁给元孟,起码他会一直爱护她。直到后来苏大人被下狱,于暮春才恍惚意识到,福安公主的手段比她想象中要狠辣许多,并非她们寻常女儿间的那些排挤冷落可以相提并论,是她想的太过天真了。于暮春心中不得不冒出一个念头,当日苏慕推开她,是因为担心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段时日以来,她又做了什么呀。她开始不愿见元孟。很快,福安公主惹怒皇上,苏家幸免于难,于暮春又能与苏慕相见了。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于暮春发现,苏慕当日果然是为她着想才出言不逊。她不能再离开苏慕了,所以也不应当再见元孟。于暮春在心中想好,下一次元孟再想法子与她偶遇,她便告诉他她的心意,让他从此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心神。谁知道,半年多了,她竟没有再见过元孟,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最初的心虚,排斥,希望迟一些见到元孟的心情慢慢变了,到如今,甚至生出点隐秘的怨怼,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想着,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然后……然后同他说清楚。可整条街都快走完了,她还是没有开口。于暮春觉得此刻的元孟好陌生。她没想到他不笑的时候是这模样,看起来比她父亲还有威严。于暮春想,或许他今日心情不好,她应该下次再说。他今日一直神色沉沉,连她为何寻他都不关心,看起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殿下。”这是他们身后侍卫的声音。于暮春回头,发现是元孟身边名叫蔺九的护卫,蔺九神色自然,看起来不像有什么要紧消息要说。元孟停了脚步。于暮春也停了下来。元孟走开了一些,于暮春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她不能听的事。蔺九面上不敢流露,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他对元孟道:“殿下,鞑靼从烈州攻入解州,王将军被鞑靼人枭首示众,尸体现在还挂在解州城门上。”这军报最先送到天子手中,紧接着便是几位已经长成的殿下各显神通,拿到消息。至于其余人会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就要看天子是如何想的了。上一世,大军溃败,成王舅舅却溜了回来,这一回,他倒是作为主将死无全尸。元孟本该欣喜的,成王舅舅这一死,成王便与三皇子结成死仇。而只有王将军死了,曹江才有机会夺得帅位,带领大军扭转战局。如今小失州,日后却可以都赢回来,是去腐生肌之策。可解州背后,便是青州,还是在用铁矿生产兵械的青州!元孟心乱了。他对蔺九道:“回府。”他要重新谋算这盘棋,务必要将青州保下。蔺九领命,却还记得让人将于姑娘送回府,他知道元孟是忘了。作者有话要说:几个州的排布如下:-烈-翼解-青-鞑靼前世是一层层剥,今生是直入腹地第33章 开城门“你怕不怕?”听到这句话, 宋灯才发现两人第一次抵足而眠,竟谁也没有睡着。她转过身,对上陈蓉发亮的双眼。宋灯犹豫片刻, 问:“你哭了?”陈蓉道:“我虽然害怕,却没怕到那个程度。”过去眼泪是她的手段, 哪怕只是为了表现伤春感秋, 她都能迎风落下两行泪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就算前几日不小心削去指腹一大块皮,她也没落下一滴泪来呢。宋灯解释了一句:“你这眼睛呀, 在月光底下亮得我发慌,我还以为你哭了呢。”陈蓉笑她:“你不也是一样?”两人笑了一阵,却又都沉默下来。最后还是陈蓉又问了一遍:“你害怕吗?”边关战报再快马加鞭,京城收到消息时都好几日了,青州这边情形其实已是岌岌可危。陈国大军接连溃败,鞑靼连下两城,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如今看着竟还是欲壑难填, 要直杀到青州来, 大军已在青州前和鞑靼鏖战数日了。宋灯不知该如何回答陈蓉的问题。她其实不像青州城里大多数百姓一样害怕,因为她听到了王大将军的死讯。她知道成王这位舅舅没有一点将才,见了敌人只知退缩, 偏偏他是天子钦定的统领, 不管其他人提出多少良策,只要他不采纳,就没有人敢去担着责任一意孤行。毕竟违反军令是大罪, 就算最后立了功,将军要斩一样说得过去。而他们对王将军的为人实在没有信心,便只能眼见着大军一次次退败。四十万大军, 就算打不胜鞑靼人,也不应当让人闯进家门烧杀劫掠才是,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王将军又逃了。好在这一次,王将军没逃成,他死了。宋灯头一次因为一个人的死而心生庆幸。宋灯知道,接下来上位的未必就是曹江,但元孟高居庙堂,总会想法施力,最终能统领大军的一定是曹江。只要熬到那时候,宋灯便有信心青州不会出事。她知道,曹将军和王将军不是一路人,他带领的大军,就算不能气势如虹地赢,也决不会不战而退,让手无寸铁的百姓遭受屠戮。她只是担心,要等多久呢,青州城会不会在那之前就被攻破?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就算是曹将军,她也应当做好最坏的打算。宋灯对陈蓉道:“还是有些怕的,就算一千遍一万遍地说服自己,可还是怕那个万一。”重来一世,虽说她已经放弃了想要得到元孟的心,可这不代表她没有了别的指望,可以从容赴死。她还有许多山水想看,有许多传奇故事想听,她想活下去。陈蓉轻轻道:“我也是。”她从前曲意逢迎,夜里心头泣血时也曾恨过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可现在她发现,不用重新投胎转世,她一样可以做原本以为只有男子才能做的事,纵使要比那些男子难一千倍一万倍,那也有趣味。她宁愿死于这份野心,也不愿被鞑靼人轻贱这条性命。宋灯起身道:“不行,看来我得抱把刀才能睡着。”睡在耳房一直没吭声的水岫竟也开口了:“小姐,你别动,我来拿,屋里黑,别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宋灯这才发现,她们三人竟谁也没睡着。其实往好里想,青州的形势也没那么差。淮北侯世子手下还有三万精锐,托青州铁矿的福,如今各个都配有铁甲与利刃。就算前边大军出了什么岔子,还有淮北军能抵挡。水岫拿来了宋灯的佩刀,陈蓉调侃她:“你可别睡梦中伤了自己。”宋灯才不在意这点调侃,她将佩刀抱在怀里,方觉安心许多,慢慢地终于入睡。青州城里的氛围一日比一日压抑。若不是随意流窜会被治罪,照样要丢了性命,只怕北川这一片都要成为空城了。如今家家户户都备着刀剑,妇孺亦随身藏了匕首,只想着真有城破之时,至少得有反手之力。宋灯头一年便按着记忆描述了好几种守城器械,工匠早做出大概模样,只如今在四周城墙摆上后还是嫌少,又紧锣密鼓地让人赶制。宋灯神经最紧的时候,青州城收到了前头曹将军让人送过来的信,信里说先头大军折损太过,如今战力十不存一,还望北川各州支援。这信不只送给青州,可他们都知道,有三万淮北军的青州是曹将军他们最大的指望。宋灯看了这信,对死去的王将军恨得厉害,十不存一,这是何等的损失,怪道曹将军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凡正面对打,两边杀出热闹,怎么也不至于惨烈至此,一看便是一味溃逃惹出的祸乱。宋灯生着气,那头淮北侯世子和宋炀想了很久,都说应当去。世子是个书生气很重的青年,宋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人,没想到竟是弓马娴熟的淮北侯世子。因为担忧北川战事,世子接下这份差事时没把妻子带来,想着等以后北川稳定了,若他还不能走,再将叶寻珠接来,也让她看看北川的风光,省得她一天到晚被关在府中活生生闷坏了。宋灯当时听了只是笑,高兴他们夫妻和睦,心意相通。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心酸难耐,只怕淮北侯世子一去不回。宋灯思来想去,对淮北侯世子道:“我在京里便听闻曹将军素有将才,此次若曹将军有计谋,世子不妨听从一二。若曹将军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不妨将鞑靼引到青州城前,用我们先前排练的法子,让城里的甲卫队用守城器械和城外的军队相配合,狠狠坑杀鞑靼一次。”宋炀听了都有些急眼,拉着她道:“这太危险了!”怎么能让鞑靼打到城门口来?淮北侯世子想到青州那些新奇器械,有些沉默了,没像宋炀那样反驳。事实上,这些东西一做出来,试过威力后,宋灯便让宋炀将图纸送往整个北川,只是真正有心又有财力去造的州到底是少数,只有青州有着最多的器械。宋灯道:“鞑靼本就觊觎青州,世子你去支援前方大军,只能赢不能输,若是输了,不管在哪战败,鞑靼都一样会攻入青州。既如此,何不就在青州城前,与他们痛快战一场?况且,在青州城前,城门后就是百姓,战赢了,便能进城休整,战输了,便又送一城,大军更有背水一战之心。最好借着这天时地利人和,打得他们有去无回,短时间内不敢再次进犯!”世子最终没有说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想来还是要看最后战况,未必会采纳,也未必不会采纳。世子走后,宋炀问她:“你赌心怎么这么重?”宋灯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宋炀被她气笑:“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宋灯道:“你想偷偷把我送走。”宋炀变了脸色,一把捂住她的嘴。宋灯知道,她说中了。宋炀做好了与青州百姓同生共死的准备,却不想宋灯也这样,他宁愿让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也要将宋灯送走。宋灯挣开他的手,倔强道:“我不走,真要死了,就和你死在一处,倒也没什么了。”真算起来,她还比宋炀多活了几年,一点也不亏。宋炀再前进一步,宋灯就抽刀了:“你也别想强来的,我可也有只听我话的自己人。说句厚脸皮的话,你是青州城的主心骨,我又何尝不是,真到了城前相战之日,你和我都是要身先士卒站在城墙上的人。如果你让我跑了,旁的人怎么可能去拼命,大家都不拼,那就只有一个死字。既然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那我们就要用尽一切可能去赢,你能为之死,我也可以。”宋炀神色沉沉,似乎想说她学了点武艺就在兄长跟前耀武扬威。可他最后只是恨恨道:“你到时跟在我身旁,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宋炀到底怕将她送出去后她又自己跑回来,他知道宋灯看起来有多柔顺,内里便有多固执,真是他前世欠下的债。宋灯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上一刻将刀收起,下一刻却飞快跑远了,一副生怕他说话不算话的模样,差点将宋炀气得七窍生烟。这样还能拌嘴的闲暇不过几日,很快便到了兵临城下,兄妹俩不得不上城墙鼓舞士气的时候。淮北侯世子到底还是采纳了宋灯的建议。城墙上竖起了一排一人高的厚重盾牌,盾牌的缝隙间塞满了放冷箭的高手与推云梯的插杆,后排还准备了数量不少的投石车。喊杀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宋灯连身旁宋炀嘶吼的话语都听不清晰,只记得一味放箭。金戈相撞,垂死凄鸣,这些声音同下边血肉模糊的场面交织在一块,又让宋灯想起了那场烟花。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害怕了,只是麻木。对死的恐惧超越了一切,她麻木地张弓拉箭,就像不会累一样。直到下边声响渐渐平息,少许鞑靼军队落荒而逃,有人用哭腔大声喊了句:“清扫战场!”宋灯才恍惚垂下手,发现自己脱力了。宋炀为了指挥城墙上的甲卫,嗓子都喊破了,此刻便就着那破锣嗓子大声喊道:“开城门,犒三军!”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可以见小燕了昨天更新的时候忘记写了,其实前边一直在用天真这个也非常隐晦地暗示过,她其实曾经有一段时间两个都喜欢,这一世于姑娘也会有自己的成长,着墨不会多,一笔带过这样,小小跌一跤后她还是会有好结局的,大家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