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灯知道,再过五年,荀宁或许可以治这病,可她不知道现下他能不能治,敢不敢治。要人治病,威逼利诱自然可行,但最好的,还是他打从心里愿意去治。荀宁没有立时回答,而是陷入思考。宋灯道:“我知先生在医道上的求索,向来见猎心喜,这病于别人是难题,于先生兴许便是宝物。况且,我那位友人,是天底下难得的聪明人,先生帮了他这个大忙,兴许他也能为先生解决后顾之忧。”荀宁心知她这位友人定然也是非富即贵,这病治得好就罢了,治不好那他可就前途未卜了。荀宁不是蠢人,只要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还害怕遇不到其他人治不好的病,让他过过瘾吗?可他想了很久,还是道:“若是治不好,你可能保住我的性命?”宋灯知道,他这便是松口了,欣喜道:“我同先生发誓,我会做一切能做的来保全先生的性命,只求先生待病人再珍重些。”她不知道她在元孟跟前有多少面子,但她想至少他还欠她一个愿望,这便是她最后的底气。她为他寻到了荀宁,她便要为荀大夫这条性命负责,没道理为了救一条性命,就去漠视另一条。“算你有点良心。”荀宁嘀咕了一声,道:“说说那些病症吧。”宋灯连忙道来。她对陈昭仪前世最后的病症如数家珍,只是这一世陈昭仪的病情尚未发展至如此地步,所以只好扯出陈家先祖亦得过此病的幌子,复述这病情。荀宁慢慢有了头绪。第37章 燕家剑宋炀将伤养得差不多的曹将军请进入州府, 顺带不情不愿地将燕虞也捎了进来。宋炀发现,燕虞对他的态度比以前还要更好一些,而他现在分明没有从前待燕虞好, 思索了一番缘由后,宋炀看到燕虞时的心情变得更差了。是以他们三人议完大军之事后, 宋炀立时将燕虞扫地出门:“燕世子伤还未全好, 愚兄这里不多留了, 你快回房休息去吧。”燕虞的伤分明已经好了七七八八。燕虞怔了怔,再去看时发现宋炀早就不看他了, 只一心一意和曹将军聊着闲天,倒是曹将军还有闲心看他两眼,朝他微微一笑。燕虞想了想,问道:“不知大小姐身在何处……”他话还没说完,宋炀便恶狠狠地瞪了过来。燕虞以为他不会说了,结果宋炀还是道:“她在演武场练武,曹将军常夸世子悟性惊人, 今日正好世子记起她, 不若就请世子有闲暇时指点她一二。”燕虞其实不明白,宋炀为何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也不会解释他原本只是想同宋灯说两句话。他能感觉宋炀没有恶意, 所以并不寻根问底, 只点点头,便让人引他往演武场而去。见他走得那样利落,宋炀又觉得自己吃了一肚子气。曹将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心知宋炀觉得燕虞堪为良配,所以不管心中再气,还是愿意给他一二机会, 只是要确保他与宋灯接触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丝毫逾矩。至于为何他愿意给燕虞机会,却仍冷冷待他,便是另一番良苦用心,大抵希望燕虞明白这一切得之不易,要更加珍重。当真是长兄如父。演武场在后院和前院之间,燕虞没有走太久,便已经能听到里边传来的声音。他驻足辨认了一会儿,发现是宋灯在练刀,心中颇为惊异。燕虞走到演武场边,发现他的耳朵没有出问题,宋灯确实在练刀。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很快便发现其中关窍,宋灯瘦弱,腕力本就弱于男子,所以手中那柄钢刀特地做小做薄了几分,便是为了适应她的力量。可刀法向来走的就是刚猛强劲的路子,如今刀一变化,路数便要跟着改变,顿时就有了几分不伦不类。一旁出言指导她的老人,看着像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将,瘸了一只腿,手脚还算有力,应是时时还有练功。他几次指点都在点子上,眼力相当精湛,既如此,还将宋灯的刀法指导成这般,只能说他是有意为之了。燕虞默默思量着。宋灯练刀时心无旁骛,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等待的燕虞,直到她拆完一套刀法,完成今日功课,累得不住喘气,宋灯才看到燕虞。她有些惊讶,尔后又生出些羞赧,想也知道她如今满头大汗的样子颇为失礼。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同他打声招呼。她还纠结着呢,燕虞已经长臂一撑,一跃而上,跳上了演武台。一旁的水岫反应极快,立时上前,拿出干净的帕子为宋灯擦去脸上细汗,尔后又默默退开。不知为何,在水岫的举动下,宋灯觉得更不好意思了。好在练完刀后,她的脸本就很红,此刻再添上的一点飞霞,几乎完美隐入其中。燕虞先开了口:“世兄说你在练武,请我来指点一二。”宋炀若是能听见他此刻话语,想必要气得吐血,他好心给燕虞一个机会,谁知道燕虞当真就拿他做起筏子。宋灯听了虽觉有些奇怪,但相信燕虞从不说谎,便笑道:“那就劳烦燕世子指点指点我。”她将头发高高束起,额上戴着吸汗的棉质抹额,看起来也有几分英姿飒爽,此刻言笑晏晏的模样更是动人。燕虞不敢直视,微微侧开了脸,问道:“你那位武教头有没有同你说过,刀法霸道,不适合你?”宋灯道:“起初倒是说过,但我想练,教头便让人重新打了一把刀来教我。”说起来,她中间还换了一位教头呢。当初料理完伍煜之事后,她便打算每日腾出点时间跟人习武,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能有些微的自保之力。宋灯做事向来秉持人尽其才的念头,逮着了一个元孟派来的林涣,便请他为她物色一位武教头,心知他找来的人多半安全又可靠,能免去她许多麻烦。林涣果然极快地为她找到了一位年轻力壮的教头,只是那教头教她不过月余,家中便出了事,不得不向她请辞。她不好卡着人不放,只能奉上程仪,央林涣为她寻了个新教头,也就是现在这位。如今这位教头年事虽高,手脚也不灵便,眼力却是一等一的好,行事也灵活,宋灯倒是比对先前那位还满意些。燕虞想了想,便明白了,这位武教头是不想得罪宋灯,见她喜欢刀法,便也哄着她玩。非要说起来,其实这样量身改过的刀路吓唬吓唬一般人也是够用。不过燕虞还是问她:“你为什么想练刀法呢?”得弄明白缘由,他才知道怎么帮她才合适。他不想自以为是,盲目地做些以为是为她好的事。宋灯想了想,道:“我知道上战场都是刀和长/枪这类兵器用的较多,少有人用剑的,应是刀枪的威力更大些。长/枪对我来说太不方便了,我就想练刀,还能随身携带呢。”燕虞有些疑惑:“你想上战场?”宋灯连忙摇头,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她其实是因为前世的那两场动乱心有余悸,总想提前做一手防备。宋灯斟酌道:“我只是有些杞人忧天,总怕像先前青州被逼到城下的场景还会再发生,想着在那种混乱之中也要有一些自保之力。”所以才参照着战场上的情况挑起武器。燕虞嘴角微微翘起,在他印象中,她始终是那么聪慧冷静,没想到也有这般傻得可爱的时候。他轻声同宋灯道:“你知道吗?铸造一把好剑的花费,能造两把刀。”宋灯还真不知道这点,青州建造的武器都是他们用得上的,至今还未大规模铸过剑。燕虞接着道:“而训练一支军队初步学会用剑,需要两个月,能够上手用刀却只需要一个月。”刀这东西,学精难,学浅却易。对于绝大多数开军前才被征来的兵将来说,本也不需要将它学得太深。听到这里宋灯已经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刀击败了剑,而是用刀比用剑实惠许多,这一回,她连耳朵都红了许多,声音细细小小:“是我想当然了。”燕虞看她这样,心中有些东西渐渐满了上来,烫的吓人,用咳嗽掩饰唇边扬起的笑意,只一心一意为她着想:“你也别怕学别的武器会输给学刀,既然你有这份心,也愿意坚持下去,选最适合你的才好。不管什么武器,学精了都可以保护自己。”宋灯慢慢抬起头,总算不那么羞惭了,她看向燕虞,眼中满是信赖:“燕世子,那你说我练什么好?”燕虞对上她的目光,一时不舍得移开,顿了顿,道:“……方才你练刀时,我看了全程,发觉你力量虽稍弱些,身子却灵活柔软,剑是君子,亦可灵动飘逸,与你相合。你若心中也不反感的话,练剑倒是上上之选,也不用再为难教头将刀法改成那般轻飘飘的模样来哄你。”说到最后,他同她开了个玩笑。宋灯被他笑话得捂了捂脸,最后还是道:“那我改日便跟教头说,我以后还是学剑好。”燕虞点点头,迟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其实我这里有一套剑法,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倒是可以用来给你入门。”宋灯记得,燕虞曾经告诉过他,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为他排了满满的课业,想来便是那时教的,那确实是适合开蒙的剑法。她有些犹豫,她知道那套剑法对他的意义:“我不嫌弃,我只是……”燕虞笑:“这套剑法的意义,便在于给初学剑法的人开蒙,能用在你身上,那便是物尽其用。若是不能,也不过放在我的回忆里积尘罢了。”听到这里,宋灯道:“那便劳烦世子教我。”燕虞走到兵器架前,认真看了片刻,抽出两把剑,将细小些的那把递给宋灯。宋灯接过剑的时候突然同他开起玩笑:“世子,那我以后是不是该唤你一声师傅?”燕虞似乎被呛到了,咳了一声,道:“不能叫我师傅。”几乎是本能的念头。宋灯本来只是玩笑,见燕虞这样,竟难得好奇起来:“为何不行,世子是嫌我资质驽钝?”燕虞想了许久,最后竟道:“从前有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卦,而立之前不能与人玩笑,随便收徒,不然……”这一听便是临时编出来的幌子,宋灯忍住笑,问道:“不然如何?”“不然会孤独终老。”燕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编出了这个破借口。现在好了,宋灯不再缠着他叫师傅,却被他这个借口逗得前俯后仰,根本停不下笑来。燕虞看着她,有些无奈,却又有些欢喜。第38章 现世报陈蓉与林涣前后脚到了演武场边。他们寻宋灯有事, 在前边却只看见宋炀,还没说两句话,便被宋炀挥挥手引到这里。陈蓉原本听了宋灯在练武, 还打算迟些再来,却让宋炀强硬地赶过来了。这一赶过来, 她便明白宋炀为何如此了, 陈蓉摇头失笑, 反正她的事等等也无妨,才不急着在这时候去打扰他们呢。她一转头, 发现身旁林涣看着台上谈笑风生的两人,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陈蓉下意识地想,林涣这是对宋灯心有觊觎?可她对男女之情何其敏感,不过略微看了看他神色,便否决了这个猜测,索性直接问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林涣看了陈蓉一眼,似乎不愿吐露, 可过了片刻, 还是忍不住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发现这世间果真没有捷径可走,一时抄了近道, 转头便是现世报。”陈蓉没有听懂, 可看林涣样子,便知道他不会再往深说了,于是打定注意, 往后再多注意他几分,免得他生出什么坏心。林涣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先前宋灯将荀大夫的事交托给他,他能感觉到这位荀大夫是个重要人物, 而宋灯的再三嘱托也体现了这一点。宋灯写给殿下的信里,反复提及无论如何请保全荀宁性命,林涣透过这一点看出了别的东西。林涣知道,宋姑娘是极有分寸,极谨慎的人,如果她在元孟跟前没有一点地位,她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再联系他先前写信时的试探,林涣更加确信,殿下对宋姑娘多少有些情愫。毕竟他通过记述姑娘日常行事来讨好殿下,殿下也接受了这份讨好。而他手里还有一份相当有力的佐证,当初青州告急北川戒严,那封信却还是避开耳目,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手中。殿下说,京中诸事皆已打点好,北川共助青州,接下来只看天命,令他不必再费心战事,只想办法护着宋氏兄妹全身而退。当然,殿下也明白,越是危机关头,如宋炀这般的一州之主越难抽身,所以他在信中最后提到,若事有不谐,难以两全其美,一切以宋灯安全为上。林涣当然可以说服自己,殿下这般只是想为宋家留下一条血脉,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元孟于宋灯有意。可眼下,林涣终于发现一个大问题,宋姑娘未必于殿下有意。那么今日这事他该如何落入书信,去写宋姑娘与燕世子比划剑招,其乐融融?林涣苦笑,果然做人还是当一步步来,妄想一步登天只会一朝坠落。他想,今日这封书信写完,他往后便不在非必要之处特地提及宋姑娘了。倘若宋灯真的喜欢燕虞,他不会背地里耍手段拆散他们,以便讨好元孟。因为他佩服宋灯。他或许确实曾经利用宋灯攀上通天梯,可那是因为他知道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对宋灯不会有什么坏处。若是要做害她的事,他是不会做的。毕竟鞑靼兵临城下的那一日,宋灯没有选择退却,而是站在了最前面,她做好了和整座青州城同生共死的准备。她让林涣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他再也做不到那样的赤忱与勇敢。可他希望宋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像从前的他没有死去一样。事实上,在那一日他就背弃了元孟,他没有想方设法地带宋灯离开,而是尊重了她的选择。如果青州城被攻破,他们应当会一同死在城里。林涣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不够奸猾,也不够狠心,做不成好人,却也不明白坏人该如何当,兴许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前程了。或许他该永远呆在青州这个小边城,也没有什么不好。他看了眼一旁的陈蓉,心想,这里的怪人也不只他一个呢。台上的宋灯总算学完了燕家这套开蒙用的剑法,她喘得厉害,眼睛却闪闪发亮,显然喜欢极了。燕虞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并不简单强迫她依葫芦画瓢地去学好每一个动作,而是耐心地同她解释这一个个动作的缘由,为何此时挑,为何此时退,为何此时防,为何此时刺。这些可都是时机。燕虞听了她的夸赞,笑道:“若是让我教你其它剑招,我可就教得没有这么好了。我学的那些东西里,唯独这一套剑法,是父亲教给我的,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自己琢磨这里面的一招一式都有什么意思。我很高兴现在能把这些感悟教给你。”宋灯想让他轻松些,于是转开话题道:“这样练下去,说不定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剑客呢。”她双眼含笑,看向燕虞,等着他取笑她。可燕虞认真打量了她一番,竟点了点头。宋灯露出错愕神情。燕虞这才轻轻发笑。宋灯意识到,这回才是燕虞的捉弄,有些哭笑不得:“好呀,燕世子,你这捉弄人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燕虞道:“其实也不完全是捉弄你,你确实有些天分,我看你的耳力便比旁人强上几分。”他与宋灯拆招时,虽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宋灯的反应以初学者来看还是称得上灵敏。燕虞注意到,她看不见对手时的反应,并不比她看得见时的反应慢,这说明她并非用眼睛去看,而是在用耳朵去辨别剑的来势。这不像是有意练出的应对,倒像是天生的反应。耳力好么。宋灯仔细回想,倒也能从记忆里挖出那么一点佐证,就好像当年在宫里,元孟的人用暗器击灭蜡烛,方澜涓没有一点反应,只有她听见了暗器破空的声音。宋灯心里涌上一丝期待,问道:“那我真的有可能练成用剑高手吗?”燕虞一本正经道:“如果你从现在起,能一日用十二个时辰来练剑,寒暑不辍,那么你四十岁那年或许可以闻名天下。”宋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道:“你既这么说,就证明我确实有闻名天下的禀赋,那我多宽限自己一些,每日练两个时辰,等八十岁那年再出山好了。”燕虞笑而不语,心想,笨姑娘,等到八十岁了,你哪还提得动剑呀?可过了片刻,他便发现,其实从坐下说闲话起,他们便一直在轮流说蠢话。燕虞看向宋灯,他知道她聪明伶俐,胜过许多男子百倍。而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却愿意陪他说蠢话。燕虞不知道,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太过柔和,以至于宋灯的笑慢慢怔住,一时侧开了脸,用自己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只粗心露出发红的耳朵。宋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许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以至于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燕虞的轻笑好像响在耳旁,让她不得不抬起头,强装镇定,随意寻了个话题:“世子,我听曹将军说,你救了他一命。”宋灯想,说起战场上的事,应当便不会再让她这么随意面红耳赤了。说起战事,燕虞不再逗弄她,面上有些沉郁,沉默半晌才道:“曹将军言重了,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成王舅舅还活着的时候,军中确实多有不便。燕虞身上流着兵家的血,这辈子都不可能看惯王将军不顾城中百姓,一味逃避的行为。他知道军令如山,未令擅出当斩,所以一直忍耐,直到忍无可忍,他在解州前带人擅自离开军营,游击鞑靼,救下一队解州百姓。等他归营之时,自然无赏有罚,王将军发了好大的火,还问他是不是想踩着他扬名,最后是曹将军出来护下了他。同燕虞一起伏击鞑靼的兄弟和他一道挨了板子,曹将军作为上官,束下不严,挨的板子是他的两倍。如果只是打燕虞板子,兴许将他活生生打死,他也不会沉默,可看见同行的人与曹将军被他连累挨打,他最终还是低下了不驯的头。王将军死的那一天,他们其实没觉得军心动摇,甚至觉得,整个大军从未有一刻像那时那么齐心协力。他死得太迟了,如果再早些,军中损失不会那么惨重。当初跟燕虞一起打过鞑靼的兄弟,到王将军死时已经不剩几个了。兴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燕虞成熟了。最后一战前,曹将军定下了兵分两路的计划,一路引敌近青州,同青州守军相合,一路绕背,从后包抄鞑靼。因为不确认鞑靼如何分兵,绕背的一路亦有被鞑靼两面夹击的风险,且四方少人支援,行军风险极大,堪称九死一生。闻听的诸将皆有犹豫,最后是燕虞摔了酒坛子,对曹将军道:“虞请战。”最后他们将鞑靼打得屁滚尿流,是开战以来难得畅快的一场大胜战,曹将军走到哪都同人说,是燕虞救了我一命啊。“其实没那么夸张,只是曹将军想抬举我罢了。”燕虞笑。宋灯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看燕虞,觉得他比从前更稳重许多。有那么多人命在他手中滚了一遭,想不脱胎换骨也难。她问燕虞:“最后下决定的时候,你不怕吗?”“这世上值得我挂念的事情并不太多,祖父是一个,可就算我死了,祖父也仍然是我二叔三叔的父亲。”他看向宋灯。那时除了祖父外,只有那么一点尚未萌芽的惦念让他犹豫了片刻。可他知道,就算他死了,她也一样会在遥远的京城盛开,美丽又健康。第39章 来年见燕虞最后还是没能告诉宋灯, 整顿好的大军即将再次启程了。可她总会从旁人那里知道,郁郁了一日后,整理了一大堆方便随身携带的药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合适由她送给他。可宋灯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做个时时周全的人, 偶尔犯傻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真想给他这些东西, 那便给他。不管一旁宋炀神色有多难看。燕虞便当着宋炀的面接了。他似乎能看出宋灯心中的担忧,对她承诺道:“来年见。”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宋灯便觉得心中紧紧绷着的弦微微松了些。最后大军出城,宋灯与宋炀一同站上青州城墙,就如当日迎他们进城一般,目送他们远去。将士身上是修补过的盔甲,腰间配着反复锤打过的开刃新刀。乌压压的一片,气势恢宏地前进。朝中天子下了旨,要么歼灭鞑靼, 要么将其赶出北境千里之外, 让他们永世不敢再犯。天子一心想立下不世功勋,于是这般狂语能够轻而易举地从他口中吐出。他只关心自己能否在史册上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去想有多少人要为他这一句话埋骨他乡。在宋灯看来, 如今能收复失地, 挫其锐气,与鞑靼定下和约,方才为上上之策。匆匆忙忙地想要赶尽杀绝, 只会让陈国付出更多惨痛代价,就算最后胜了,也多半是一场惨胜。可天子有言, 她最后,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一场胜利,希望燕虞和曹将军能平安归来。大抵正是因为天子如此,她才会直到现在都打从心底希望元孟能够登位。如果是他,一定明白此刻不该穷兵黩武。平王府里,元孟自从知道那道旨意后便一直阴晴不定,向来觉得他宽厚的下人们,都不自觉地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冲撞了近来的殿下。蔺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写着字,可他心中怒火似乎永远发泄不尽。蔺九偶然过去替他收拾写完的纸,上面的字各个张狂峥嵘地要脱出纸面,笔触淋漓得让他心惊。蔺九起初不敢发问,是怕触怒元孟,但现在眼见元孟走不出来,便只能硬着头皮替他排忧解难:“殿下,可还在为陛下出兵鞑靼的旨意担忧?”元孟冷笑一声。他知道蔺九这是不敢太过冒犯,他对这道旨意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怒火滔天。他曾以为他足够铁石心肠,只要于他有益,他就可以放任一切已经预见不好后果的事情自然发生。上一次这么做,是在成王推他舅舅领军时,他怀揣着快些解决成王的念头,只花费心机将曹参军调入其中,想着待成王舅舅犯下大错后再让曹将军把控局面。而这么一个小小的自私的念头,换来的后果便是两城百姓被屠戮,数十万兵将丧生,就连宋灯所在的青州也差点失守。元孟才发现,原来这些人命,和可能迎来的一些后果,他是无法承受的。他当然知道,就算当初他真的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将成王舅舅的帅位夺来,只要开战就必定会有伤亡,顶多不像现在这么惨重罢了。可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元孟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他对宋灯坦诚他真正能做的事情,与她商议过后再做决定,兴许一切都会不同。毕竟,宋灯总希望他做个好人。虽然他时常在心中嘲笑她天真,只为了不打破她幻想而勉强做出善良模样,可现下看来,君子做久了,便做不成奸人了。元孟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几乎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天子也几乎要改变主意了,最后却还是下了这道荒唐的旨意。而在他跟前的朝臣大多只会盛赞天子英明。夺回两州,再击鞑靼,挫其锐气,逼其朝贡,这才是元孟看来最适合眼下的策略。赶尽杀绝,说起来倒是很有气魄,可大军在先前那无能将领手下受损如此之重,如今就算再行整顿,想要一举拿下鞑靼还是太过冒险。元孟只怕一击不成,反而给了鞑靼喘息之机。现在只能做做梦,希望天降破军星,当真能一气呵成地收拾了鞑靼才好。元孟怒到极致,空耗心血,这一刻气松力泄,反倒苦笑出声。这一次,他难得没想着利用这些去排除异己,而是一心一意地为国为民,可费尽心思后到底是一场空。这便是九五至尊。倘若他只要用些鬼蜮伎俩,便能让天子口中说出他想让他说的话,做出他想要他做的决定。那他还同人厮杀争夺那个位置做什么?只要静静隐在幕后,像操控台前皮影一样去操控天子不就好了吗?正是这一次令人生怒的失败,让元孟再一次明白,他还应该再快一些,不该让德不配位的人在那个位置上停留太久,就算那人是他的父亲也一样。元孟终于停了笔,他心中的愤懑已经不再需要手中狼毫发泄。他听见敲门声,抬头,见有人向蔺九汇报了什么,蔺九脸上显出一丝喜色。待报信之人退下,蔺九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他的神情。元孟按了按头上的穴位,闭目养神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蔺九立时道:“殿下,那位荀大夫到了。”前头林涣寄信来,说宋姑娘寻到了荀宁,元孟那时便欣喜极了。蔺九当然知道元孟为何欣喜,毕竟这位荀大夫,他们也派人寻了许久,却一直不见踪影,没想到最后竟被宋姑娘找到了。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念叨一遍,果然这才是天作之合。信可以由不同信使轮换着快马加鞭地送,人却经不起这样的颠簸,是以,在信到了的半个月后,荀大夫才慢悠悠地进了平王府。可在蔺九看来这时间却刚刚好,殿下如今正因陛下的旨意大动肝火,现下有了这个好消息,心情兴许会好转许多。果然,他一抬头,便见殿下神色难得和缓,起身道:“让人请荀大夫到一旁偏厅稍候片刻,我要见他。”元孟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偏厅时,荀宁已经在里面等待,热茶都喝了一半。元孟看见了前世无缘得见的荀宁,原来是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人,长得一副平平无奇的样貌。元孟想到了母亲逝世前的病容。纵使他在府外搅动风云,此时的母亲仍然只能被关在深宫中。他打点了宫中多人,便是想让母亲的日子能比往日更舒服些,可是这些都不够。他最想做的,便是治好母亲的病,让她往后不会再受此折磨。元孟向荀宁行了一礼,荀宁手抖了一下,最后还是受了。从踏入平王府中开始,他便知道,这事情轻易结束不了,既然要悬着命来干,就受了这礼,占这王孙贵族几分便宜又如何?算他荀宁没白来人世一遭。元孟道:“请先生放心,我既答应了友人,便不会轻易迁怒于先生,先生为我替人行医治病,绝无性命之忧。”荀宁听到那句“先生”,心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平王跟宋大姑娘一样,有求于人时便一个劲地给人戴高帽,这一口一个先生都快把他给叫晕了,差点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元孟话锋一转:“但我亦知先生的脾气与手段,还请先生多克制几分,不要随意试验,随意用药。先生治病时若有左右为难之处,大可同我商量。先生给先生的建议,我做我的决定,责任亦由我担。先生若是有什么石破天惊的治法,从未在病人身上试过,却又笃定有效,我可以给先生请来更多同母亲症状相似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