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候若真是照她们说的冲上去抱住她,结果定然是得到一个十足真金的过肩摔,摔到半身不遂的那种。但他即便没有冲上去抱住温摩,下场也没多大差别——温摩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只手拖住他的胳膊,单臂将他顶上肩头,然后,扛起来直接扔出去。在女孩子们的惊呼声里,姜知津落进了河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河水清澈,只有半人高,姜知津腿长,站稳了之后水面连腰线都没到,并无淹死之虞,但他才从水里站直,一道明亮的刀光“唰”然挥到他的面前,刀尖对着他的鼻尖,相差不过分毫。“我说过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温摩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漆黑的眸子寒冷如冰,“你要是再踏进仡族一步,我的刀可不会再这么客气!”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今天有事搞晚了,二更也会晚点,大家不用等,明天再来看吧,晚安哦。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水很冷, 刀锋更冷,但这些都比不过温摩眸子与声音的冷。可这样充满寒意的刀光与眸光,却让姜知津的血液微微沸腾, 一颗心滚烫。“我想过我们真的结束了。我想过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你,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我从前的生活里也没有你,一切只不过回到你出现之前, 我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我明明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做不到。”这些日子他的心就像一条渴水的鱼,无论怎么用力张嘴, 都得不到一滴水。现在,唯一能解他饥渴的水,就在他的面前。他又能离她这么近了, 眼睛能看到她的脸,耳朵能听到她的声音, 鼻子能呼吸到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太好,太好了。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脸, 眼神灼热, 完全无视于眼前的刀尖, 一步步走上岸, “阿摩, 我想念你。我比我自己以为的更加想念你……”他进一步, 温摩就不得不后退一步,刀尖微微发颤。她不允许她的刀居然会颤抖, 怒喝一声,刀尖对准他的胸膛:“站住!”“我从京城来到南疆,不是为了在你面前止步。”姜知津轻声道, “阿摩,我要你的原谅,我要你……”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踏上前一步。然后顿住。女孩子们惊呼出声,阿篮失声道:“阿摩!”这一次,温摩没有再后退。她不允许自己再后退。刀尖割破了他的衣襟,陷入了他胸膛。不深,但已经足够让剧痛从刀口处扩散至全身,脑子叫嚣着命令身体逃离。但他没有,他盯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就算恼我,恨我,至少还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你错了。”右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扔开刀逃离,于是温摩不得不动用全部的意志与力气,死死压制着自己的右手,不让它临阵脱逃。她也不允许自己的目光避开,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声音保持着和右手一致的稳定,冷冷道,“就算还有那么一点喜欢,那也是对那个天真单纯的津津,而不是将我当猴耍的姜二公子。”“我就是津津!”姜知津大声吼道。刀尖陷在姜知津的胸膛里,他每说一个字,刀尖都要震动一分,殷红鲜血一丝丝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你不是!”温摩眼角发红,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回去。她不能收刀,任何一丝心软,都会让他再进一步。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巨大的声音重复着离京那一晚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再也不愿看见他,再也不愿想起京城的一切,她对他掏心掏肺,视他为深黑京城中唯一光,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然而直到那一晚,她才知道他给她的全是假的,每一丝温存、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是假的!所谓的光全都是她的幻觉。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愚蠢的自己。“给我滚。”温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不然,我会杀了你。”姜知津也盯着她,两人视线像是两把刀锋交错在一起,刃口对着刃口,彼此割伤着彼此,但没有人想后退一步,姜知津的视线一瞬不瞬,咬牙低声道:“那就杀吧。”他抬起右脚,真的要迈进一步。“阿摩不要!”阿篮叫道,“别真闹出人命!”就算是将温摩的心生生剜出来,也不会有此刻这么痛苦煎熬。她不允许自己退让,可她真的要杀了他吗?“住手!”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阿祖在三姨的扶持下走到两人跟前,先看了看姜知津,然后看向温摩,神情威严,“仡族的刀从不对准客人,也不对准手无寸铁之人。阿摩,你忘了么?”温摩咬牙收刀,不知道该感谢阿祖阻止了她,还是该遗憾她失去了彻底吓退姜知津的机会,“阿祖,他不是客人,让他走。”“他专程到来,不带敌意,便是客人。”阿祖说着,向姜知津道,“客人,若你还走得动,请随我来。”*祖母房是竹楼中最大的一间房,外间厅堂供奉着天神,里间常年生着一只小炉子,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阿祖拎起茶壶斟进茶碗里,茶色浓重,气味也十分浓郁。“客人尝尝,这是我们的墨茶。”姜知津恭恭敬敬地接过:“谢阿祖赐茶。”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虽说不深,但抬手之际必然会被牵动,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痛楚之色。他的脸色温和,通体自带一份贵气,但举手抬脚,风度翩翩,让人如沐春风。阿祖问:“你是阿摩的郎君,来到这里,是想带阿摩回京吗?”姜知津摇头:“我只希望她能原谅我。”“那么死在她的刀下,她便会原谅你吗?”姜知津沉默了一下:“我错了。”“你是在逼她,用自己的命逼她。”姜知津很不想承认,但此时回想,确实如此。那一瞬脑子里没有别的想法,巨大的痛楚占据了全部思绪,不是来自于胸膛上的刀,而来自于阿摩真的想杀他这个事实本身。“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退缩,可能真的会死在她的刀下。”阿祖道,“因为阿摩第一恨别人骗她,第二就是恨别人逼她。”阿祖顿了顿,望向门外,阿摩坐院子那头的台阶上,弯刀搁在一边,手搁在膝盖,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从很小的时候起,阿摩的性子就比旁人要倔,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你想要她做什么,低声下气求她比什么都快,再不然软和一点同她商量也很好办,只有逼她,反而会弄巧成拙,偏不能如愿。”“是我太急了。”姜知津发现自己在别人面前可以用十几年布置一个杀局,心如止水,思绪永远清明,可是在温摩面前,他却好像真的变成了那个七岁的津津,喜怒哀乐全然无法掌控,头脑根本就只是一件摆设,理智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他心中十分后悔,且心疼。为什么要把温摩逼到这一步?她那时明明脸色苍白,眼角都泛红了,为什么他只看得到自己的痛苦?阿祖道:“人一旦动了真心,就会失去理智,这样的爱情,每个人都会遇上一次。这是很难得的。”姜知津从话里捕捉到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她:“我深爱阿摩,还请阿祖帮我。只要阿摩肯回心转意,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客人,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祖看着他,“这很难得,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越是真心的爱情带来的伤害便越深,你已经伤害到了我的阿摩。自她从中原回来,我就再没有见到她开心大笑过。她更成熟,更冷静,更能控制自己,更像一个合格的族长,但她丢失了以往的快乐。所以,请你离她远一点,不要再来了。世上有很多好男子,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就会忘记你,也忘记你带给她的伤心,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人,并且能学会保护自己的心,再也不会被别人伤得这样重。你姓姜,是中原了不起的贵人,你也会遇上很多很多的好女子,然后忘记阿摩。记住你胸前的伤痕,下次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为爱情奋不顾身这种事,每个人一生做一次也就够了。”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照得庭院发白,在屋子里投下一道道光柱,有细尘在光柱里轻轻飞舞。炉子上的水依然在沸腾,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姜知津慢慢喝完了碗里的茶,茶很浓,很苦,但喝完之后,一缕甘甜从舌根生出,连绵不绝。他将茶碗放回桌上,抬起眼,望向阿祖。阿祖脸上有深深的皱眉,眼睛却明净如外面的阳光下的河水。阿摩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论在何时,不论在何地,永远都是这样微微发着光。“世上确实有很多很多好女子,但只有一个阿摩。”姜知津声音轻轻的,一字字道,“我谁也不要,只要阿摩。”阿祖问道:“你若真有此心,怎么让阿摩这么难过?”“情势复杂,事出无奈。但无论如何,我确实让她伤心了,这是我的错,我会用余生来弥补。”“孩子,你还是太年轻。”阿祖看着他半晌,长叹一声,“破镜从来不可能真正重圆,裂缝终究是裂缝,何不另换一面镜子,放过你们彼此?”因为世间只得一个阿摩。阿摩的洒脱,阿摩的爽朗,阿摩的天真,阿摩的善良,阿摩的可爱,阿摩的一切……只归阿摩所有。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我只有这一面镜子,有缝就补,补不上就重新融了再造,又是一面新镜子。”姜知津说着起身,向她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院中,阿摩呆呆看着地面,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双靴子。紧跟着,姜知津俯身半蹲在她面前。她立刻抓起旁边的弯刀。“我马上就走。”姜知津道,成功地让温摩停下拔刀的动作,然后再道,“但我一定会再来。”温摩冷哼:“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我以前从你那里讨了很多很多的甜,现在讨点苦也没什么。”姜知津轻声道,“甜也好,苦也好,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要。”温摩愣了一下,转即为自己愣这一下感到耻辱,“呛啷”一下拔出刀。姜知津起身后退,离去之前,向她眨了眨眼:“等我。”温摩怒不可遏,想寻一句话怼回去,又寻不着合适的,愈怒,对着他已经远去的背影狠狠一挥刀:“你再敢来,不剁了你我就不姓温!”作者有话要说:姜知津:唔,姓姜考虑一下?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陈山海是第二天才听说这件事, 当场吓一大跳:“娘啊,你捅了姜家二公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他没事, 万一他要是在南疆有个三长两短, 南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儿全都得跟着倒霉?”跟着又疑惑:“你说他一个傻子,是怎么来南疆的?长公主也不应该放他出门啊……”温摩完全不想聊这个话,自顾自将雷弩所有的箭矢收好, 雷弩背在身后, 弯刀别在腰间,然后问:“走不走?”陈山海见她脸上毫无表情, 眸子冷冷的,充满着肃杀之气,连忙知机住口:“走走走。”温摩和陈山海来到阿鲁丹, 直接去督护府。陈山海是督护府的座上宾,府中护卫自然都认得, 正要恭敬问好,忽然看见了温摩, 顿时大惊失色, 一个个拔刀在手, 如临大敌。陈山海低声问温摩:“怎么回事?”温摩道:“去年郑钦想在南疆收猎税, 我带着另外十六族的族长把郑钦掳到城门上, 让他当着阿鲁丹所有百姓和我们订立契约, 永不加税。”当时是南疆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是阿鲁丹最为热闹的一天, 按照礼节,南疆十七族族长要来拜见督护,温摩就是在献礼的时候动的手。陈山海:“……”就想问一下, 这世上有没有你不敢动的人?陈山海进去了一趟,片时同着宜和一道出来,宜和原本是恼他扔下她自己去了仡族,但听说他把温摩带了来,遂喜笑颜开地出来迎接。看在公主的面上,护卫们一个字不敢多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督护大人例为一等危险人物的温摩进了督护府。愿督护大人好运。护卫们都这样想。宜和知道了郑钦被迫立约的事,顿时明白了她刚入城那会儿,郑钦说起仡族民风剽悍时的复杂神色了。她顿时起了兴致:“要不,我们这次也把他抓起来吧?逼他派人给我们。”温摩点头:“若是说不通,也只能如此了。”郑钦还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一身官服,装束整齐,正在书房等人,远远瞧见公主兴致勃勃地往这边来,正要躬身出去迎接,然后猛然看见了公主身边的温摩,顿时三魂轰了七魄,转身就要走。“哎你别走!”宜和叫道,和陈山海一前一后堵住了郑钦,十分有默契。温摩上前,行了一礼:“郑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咳,是少族长啊,”郑钦不得不转过头来,僵硬地笑道,“听说少族长去中原了,这就回来了?”温摩道:“我在中原收到消息,伽南国有意通过密道对仡族出兵,这次来就是恳请大人以南疆大局为重,借我点人手,在伽南人打过来之前,把他们的密道找出来。”“竟有此事?”郑钦一脸郑重,“这可是军国大事,不知少族长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有没有什么物件凭证,抑或是兵部的公文?”温摩摇头:“没有。”“那这个就难办了。”郑钦为难道,“口说无凭,我总不能为少族长一句话就调兵谴将吧?万一少族长的消息错漏,我们大队人马一派过去,伽南人一时以为我们要攻打它,反而引得两国开战,那可就不好了。”“好吧。”温摩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郑钦是在她手上吃过亏的人,顿时警觉,高喊:“来人呐——”护卫们才冲进来,郑钦的声音被戛然而止。温摩的雷弩对准了他。“羽林卫可以去十万大山中历练,再加上我仡族所有族人,可以凑出两千之数,大人只要再派出一千人,一个月之内应当可以找出密道,堵死伽南人。”温摩道,“大人,一千人对于督护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却能挽救整个仡族,还请大人三思。”郑钦心中咆哮,你手里拿着雷弩,话说得再客气又有什么用!而且这哪里是一千人?加上羽林卫就是两千人,两千人的粮饷皆要交付出给仡族,那可是不小的一笔开支。郑钦挣扎道:“少族长,你无凭无据的,张口就要人,这不是抢吗?”温摩叹了口气:“你就当是吧。”跟着加了一句:“等我找到密道,功劳全归大人您。”郑钦道:“可你要找不到呢?““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一定找得到。”温摩十分坚定。离上一世仡族灭族,约有三四个月。三四个月内,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把密道找出来。郑钦道:“不是我不想帮你——”“笃”,弩/箭从郑钦脸颊旁边掠过,擦断了郑钦几缕头发。温摩从身后取出一支弩/箭,扣上雷弩,她的手稳如泰山,雷弩再一次对准了郑钦:“郑大人,您再好好想想。”“是啊,郑大人你别小器嘛,你帮帮阿摩姐姐,我回去会好好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好话哦。”宜和在旁边帮腔。陈山海则想,一个会被人拉到城门前签契约的官儿,肯定扛不住温摩这一招,只要温摩再射一箭,他估计就要崩溃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不帮!”还没等第二支弩/箭射出,郑钦便已经受不了了,他的脸上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又是害怕,嚷道,“陛下的督查使马上就要来了,在此期间无话兵员钱粮皆不能调动,否则便以徇私舞敝论处!你们实在是想要人,不要问我,问那督查使去!”大央自古有律,有督查使代天子巡查四方,有先斩后奏之权,是地方官们最最畏惧的人物。像郑钦这样的二品大员自然不能说杀就杀,但按律依然要接受督查使的全盘查问,钱粮人员不得动用,以免有掩藏罪证之嫌。“您早说嘛。”温摩这才发现郑钦一身公服穿得妥妥帖帖,显然是准备恭迎督查使,她收了雷弩,“那钱粮人员什么时候能动用?”郑钦吹胡子瞪眼睛:“自然要等他查完。”“那他什么时候能查完?”“这我怎么知道?!”郑钦吼。督查使极受皇帝信任,乃是肥差中的肥差,一般来说,督查进度完全看行贿程度如何,东西送得督查使满意了,大约便离查完不远了。但也难免会出几个硬脖子的例外,这种人一板一眼,别说送东西,就是请他吃一顿饭,还要故意多些几道素菜,以免他觉得此地肥得流油,全是敛来的民脂民膏。所以摸清督查使的底细就十分重要,但那位督查使一进入南疆就像是消失了一般,郑钦的人再没见过他的影子。毫无疑问这是官员们最害怕的一种。这位督查使显然是在暗中观风察事,等到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才会现身。南疆天高皇帝远,郑钦差不多是此地的土皇帝,每年的督查使都会从他这里满载而归,同样带回京城的还有关于郑钦的一车车好话。他太太平平当了十年督护,可不想在今年出什么乱子,因此这些日子天天兢兢业业处理公务,营造出一片清正廉明的景象。这些事温摩大约也知道一点,年年都有人想向督查使告郑钦的状,但每一位督查使都会被郑钦哄得服服帖帖,走的时候还称兄道弟,依依不舍,状纸全都进了纸篓。若是往年,温摩很愿意督查使好好查一查郑钦的钱袋子,但今年她只希望督查使走得越快越好,她道:“我会在这里陪公主一阵,只要能早点送走那个督查使,郑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直说。”郑钦眼角扫一扫她,心说仡族人又凶又穷,天天喊打喊杀,银子却掏不出半两,能顶着屁用。当然脸上还是恢复了笑容:“少族长真是通情达理,我替南疆万千百姓谢过少族长了。不过少族长可以回去等消息,一旦督查使查完,我便会好好考虑少族长的要求。”这就是说请你走远一点,不要碍我的事,等把督查使送走,我第一件事就是扩招护卫,就算是有公主带路,也不能再放你进门。若是换作以前,温摩说不定就真回去了,但她在京城混了一阵,对这种官样文章听得多了,当下微微一笑:“无妨,我也是南疆子民,该为南疆尽一分心力,一定会为郑大人分忧的。”郑钦:不,你就是我的忧。他还想再挣扎一下,外面有护卫急急跑进来:“大人,督查使到前厅了!”郑钦吃了一惊:“怎么不早说!”急忙一整官帽,迎出去。“不知道来的是谁。”宜和道,“说不定我认得,到时跟他说一声,让他早一点派人给阿摩姐姐。”温摩点点头,其实心情十分沉重。官场上的名堂太多,如果因为这个督查使耽误了派兵,那可如何是好?“我过去看看。”温摩道。宜和也要跟着,三个人来到前厅后头,隔着窗子只见郑钦满面堆笑,垂手躬身,一脸殷勤地答话。窗后三个人都有点意外。郑钦好歹是正二品,就算是回到京城,官大似他的也不多了,能让他这般卑躬屈膝的更是屈指可数。而督查使权力虽大,却只是个四品官衔,而且查完之后回到京城便会卸任,就算郑钦客气,督查使跟他平辈论交,已经是礼遇之极限了。那位督查使大人坐在屏风后,三人在窗子外只瞧见只瞧见他的手搁在檀木椅子上,垂下一截衣袖。袍袖深青,质地是最上等的锦缎,布料上仿佛有流转的水波纹路,上面绣着极精致的云纹,益发衬得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足有鸽子蛋大小。衣饰如此华贵,实在远超职份。“嚣张啊,这戒指得多少钱?”陈山海直直地盯着那枚戒指流口水。宜和冷哼一声:“你们不懂,他这是给姓郑的递话呢,没到这种成色的,郑钦都不好意思送到他跟前。我倒想看看,这是哪儿来的贪官。”温摩盯着那只手。那只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似是托住了腮,动作懒洋洋的,却是清雅至极。活了两辈子,她只见过一个人的手有这么好看。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厅上, 郑钦一脸谄媚,恨不得跪下来:“……家主大人贵步临贱地,实乃南疆之幸, 下官之幸!实在没想到家主大人竟然是这一年的督查使, 下官案牍缠身,未能早些察觉,出城迎接, 实是下官无能, 还乞家主大人恕罪。”姜家嫡子是个傻子,这是大央上下都知道的传说, 甚至还有人说投胎到姜家当嫡子,福气太大,一般的魂魄受不了, 所以多半要有些缺憾,或是残疾, 或是傻子,不一而足。南疆离中原偏远, 邸报往往要一个月左右才传到阿鲁丹, 郑钦收到的上一个关于姜家的消息, 还是姜家大公子落马, 这位姜二公子何时上位, 他全然不知, 但督查使随身的圣旨里头,明明白白写着“姜家家主姜知津”几个字。“郑大人客气了。”姜知津的声音悦耳动听, 自带一股慵懒,手支着腮,微微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才听说有个差事叫督查使,我就问舅舅要了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出来玩了。郑大人,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别瞒着我哦。”郑钦瞧他说话不能算是傻气,但也离成熟稳重四个字十分遥远,郑钦一时摸不透他的路数,只满口应承:“南疆风情与中原迥异,家主大人来了,一定要好好领略一番……”就在这时,厅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宜和快步进来,一脸盛气凌人,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位浮夸的督查使,然后猛地顿住。“津哥哥?!”宜和声音里的惊喜直透过窗子传到窗外,“你怎么来了?!”“来接你。”姜知津道,“你母妃天天掉眼泪,你父皇也十分担心,你哥本来想自己来,奈何他已经是太子,轻易不能离宫,所以我就来了。”“嘻嘻,你来了可太好了,南疆可好玩了,我带你好好玩!”说着,宜和猛然想到了正事,“哦哦哦,你是督查使是吧?”“唔。”“能不能快点查?阿摩姐姐等着他派人找密道呢!”姜知津眉毛微微一挑:“密道?”厅外,温摩转身就走。陈山海一把拉住她:“哎哎,走哪儿去?那是你家小傻子啊,走走走,他是督查使,那还不是你让他查多久,他就查多久?”温摩甩开陈山海的手。陈山海这才发现温摩脸色很不对,她的脸很白,眸子却格外漆黑,整个人看上去异样坚强,又异样脆弱。就……很奇怪。温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还没做出什么打算,身体就自动想走了。想回仡族,人手不够,她就另想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除了借人手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法子!“可为什么要想别的法子?”陈山海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猛然就明白了。哎哟喂,这位大小姐才捅过那位督查使,夫妻两人反目,姜知津指定要跟温摩作对啊。那要人要钱基本是没戏了。“行叭。”陈山海也不拦着她了,开始思索,“我带来的东西不少,发卖发卖,估计也能雇上不少人,勉强能帮你找找密道……”温摩讶然抬头看着他。陈山海灿然笑,露出一口白牙:“怎么?被我感动了吧?我想过了,若伽南人真有这么一条密道然后又被我们找到了,那绝对是大功一件呐,回去定然是要升官的,升了官就能发财,可不比我这笔货要挣得多?这才是大买卖!”温摩笑了笑。这是回到南疆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多谢你,山海兄。”她转身向厅上走去。她明白她自己在逃避什么,但连陈山海都倾其所有来帮她,她的身后还站着等她去拯救的族人,她还有什么不能去面对的呢?督护府的大厅极尽富丽之能事,地砖上碧绿凿花,四壁上摆满奇珍,家具一色选用昂贵的紫檀木,到处闪彩烁金,能晃花人的眼。但这一切,在姜知津那张俊美昳丽的面孔下,全都黯然失色,他仿佛自带光芒,能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他的脸上。郑钦正在跟他解释温摩要人的事,他耳朵里听着,视线笔直地落在温摩身上。温摩也在看他。昨天的见面充满冲突和愤怒,甚至还不及好好打量,这时候看他坐在华丽的大厅,南疆之主谦卑地弯着腰在他身边低语,他半慵懒半闲散的姿势充满一种浑不在意却又无风自动的清贵之气。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郑钦已经将事情清清楚楚说了一遍,末了再言明自己之所以拒绝,乃是因为一则没有兵部公文,二则正逢督查期间,不有擅动,且表明自己对仡族向来关爱有加,内心是十分想答应这位少族长的。温摩等郑钦说完,方行了一礼,低眉顺眼,声音一板一眼道:“见过督查使大人。我虽然没有公文,但消息确实可靠,事涉仡族全族上下几千条性命,恳请督运使大人垂怜。”大厅一片安静。宜和:“……”阿摩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跟津哥哥说话?郑钦:“……”原本以为温摩跟家主大人关系颇为亲密呢,怎么着?看起来不是啊?“垂怜?”姜知津看在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嘶”了一下,捂住胸口,蹙眉,“我这里被捅了一刀,谁又来怜我?”温摩:“……”郑钦立即问:“家主大人受伤了?!可要请大夫?可要——”姜知津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的聒噪,只瞧着温摩,脸上是可怜兮兮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笑意。事关仡族上下几千条性命?那可太好了!简直一瞌睡,老天爷就给他送枕头。温摩的眼神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我知道了。”姜知津:“?”知道了什么了?温摩拔刀。她拔刀的手法流畅至极,郑钦对她的刀有阴影,一见之下就打了个哆嗦。温摩提着刀走向姜知津。郑钦的心险些从嗓眼里蹦出来,他张大了嘴正要召唤护卫进来保护姜家家主,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安静点儿,督护大人。”陈山海低声道,“别耽误人家小夫妻叙旧。”郑钦的眼睛睁得老大。小、小什么?夫、夫妻?!姜知津看着温摩越走越近,心也越跳越快。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总算肯靠近他了。她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在他的湖心,越近,涟漪便扩散得越厉害。唯一的遗憾是,她的眸子始终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让他觉得心疼。温摩走到他的面前,倒转刀柄,往前一递:“我捅了你一刀,你捅回来吧。”郑钦:“!”这是什么互相捅刀的夫妻关系?姜知津懂得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叹了一口气,接过她,又取过她的刀鞘,替她还刀入鞘,然后道:“阿摩,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胸口是不是很疼,需不需要你换药,或者……”他拉住她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就这样摸一摸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