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岳冉闭着眼睛,眼泪一直在流,将她的眼影化开。不化妆的时候她很清纯,看起来年纪好小,像一个小妹妹。她感觉到黄岐枫的目光,用手背遮住眼睛。但眼泪依然流淌出来,滚落进发鬓里。“今天,”她的声音沙哑:“我能不能住在这儿?”黑暗里,黄岐枫静了静,然后点头。吴岳冉躺在黄岐枫的床上,床很小,一个人睡下刚好,睡两个人有些勉强。吴岳冉闭着眼睛,刚刚洗过澡,她身上有沐浴露的香味,那是黄岐枫的沐浴露,是黄岐枫身上总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黄岐枫也过来了。他躺下的时候,床榻在往下陷。他的呼吸吹在了她的后颈上,她不由将自己缩成一团。然后黄岐枫靠了过来,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他的身上很硬,像一块有待开凿的顽石。吴岳冉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但无法克制地,发现自己呼吸和黄岐枫变成了同样的频率。黑暗里,她转了过来,她将头埋进黄岐枫的胸膛里。黄岐枫动也不动,始终保持着原来僵硬的姿势,伸出手臂,将她抱进怀里。第23章 chapter 23晚上轮班休息时间,许欣在打工的便利店买了一个三明治当晚饭。她坐在玻璃窗前的餐台上,手机不停地震动,岑北亭又在给她发消息。“你在干嘛?”“你吃饭了没?”“能不能借我抄寒假作业?”光看着这几条短信,许欣已经能可以想象出岑北亭现在在干嘛——刚打完游戏,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像“钓鱼”一样遍地撒网,给手机联系簿上所有人发消息解闷。寒假他回了一趟乡下的外婆家,断网断电,昨天刚回来,整个人惨兮兮的。许欣回复,在忙,吃了饭,没门。岑北亭又问她:“你现在在哪儿?”许欣说:“在便利店。”岑北亭又问:“哪个便利店?”“我家旁边那个。”许欣说。“是巷子口那家吗?”许欣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岑北亭:“来找你玩。”许欣看了看岑北亭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没回。她咽下剩余的三明治,将塑料袋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这时门铃响了,便利店进来几个人。他们中有几个看着眼熟,窄脸歪鼻,头发染得黄不拉几。许欣多看了几眼,认出其中几个。他们应该是吴岳冉的朋友,这群人想不注意都难,他们每天守在学校门口,对着走过的好好学生吹口哨,看谁不顺眼了,踹上一脚,直接从荷包里搜钱。许欣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她扔了垃圾,只想早点走人,然后她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不是说她住在这附近么?”许欣停了下来。说话的“黄毛”应该是他们的头儿,个头很高,细长一个,颧骨斜飞出来,头发剃得很短,耳朵上挂着黑色耳环,他看起来让人不舒服,吊儿郎当,他的吊儿郎当又和岑北亭不同,岑北亭也每天不着调,但他的轻佻浮于表面,看她的时候,他的眼神是正的,亮而温和,而这个人,眼尾朝下,眼睛一正一歪。“黄毛”手肘撑在收银台的玻璃柜上,敲了敲,买了一包黄鹤楼。“没看到啊,”其他几个人附和。买了烟,一个贼眉鼠眼的小混混给黄毛点火,歪着嘴说:“我们搞她,吴姐知道吗?”许欣站在货架后,默默听着。她猜他们口中的吴姐,应该就是吴岳冉。“没跟她说,”“黄毛”说:“跟她说就没意思了。”“就是就是,吴姐不说,我们就出手,这样才能显示出我们黄哥的厉害。”“枫哥呢,还没追上?”“嘁,他不行,这种小娘们,得治。”有人奇怪,说:“她们亲姐妹啊?怎么姓不一样。”另外一人解释:“她妈妈在跟吴姐她爸搞婚外恋啊。所以说我黄哥厉害呢?这招,啧啧啧……吴姐早看她不爽,我们替她出气,一感动,这不就爱上我们黄哥了么?再说这妹子,漂亮啊,这便宜不占白不占,等下动了手,黄哥爽到了,我们谁也不跟吴姐说。”矮子这么一说,其他人一起呵呵地猥琐笑。黄毛开心了,和其他人分烟。小混混继续说:“身材料很足啊,看那胸,又大又圆。”他两手一握,做了一个掐的动作。“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他们的话越来越嚣张,甚至指名道姓,“我吴姐玩腿,她就玩胸,双飞啊。”许欣汗毛竖了起来,她低着头,飞快往外走。门铃响,叮叮当当,黄毛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她拔腿就跑。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一盏,那个角落比任何时候都暗。许欣一路飞跑,她一边跑,一边掏手机,她报了警,清清楚楚地说明白地点——“春华路,有人聚众斗殴。”刚挂了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岑北亭的消息不断进来了,说他已经到了,问她在哪儿。许欣烦躁,给岑北亭打电话,要他别他妈过来。电话刚拨出去,巷子里却响起了手机铃声,许欣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许欣感觉自己骨头要被撞裂了,疼得冒出虚汗,那人很壮,个有两个她那么大,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牙齿紧紧咬着后牙槽,耳膜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她很少打架,但长到这么大,她绝对不是一次都没有打过。她生长在盛产流言蜚语的狭窄的小巷,太漂亮的妈妈和总是不在家的爸爸可以让邻居编纂说不完的谣言。她掐过一个骂她婊|子生的小胖子的脖子,那个小胖子从那以后再也不敢跟她说话。她在地上摸索,要找石头敲碎这人的脑袋,那人却突然哎哟了一声,那声音很熟悉,可怜兮兮里带了点笑音。她睁开眼睛,看见岑北亭躺蹙着眉,对她龇牙咧嘴,一只眼闭,一直眼睁说:“我的小姑奶奶哟,你走路看着点行不行?”许欣松一口气,然后马上提了起来,她猛地抓上岑北亭的衣领,说:“岑北亭,有人打我。”“什么?”岑北亭很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掉进什么陷阱里。许欣没给岑北亭反应的时间,问他:“你打架行不行?”岑北亭头摇成了拨浪鼓。许欣有些诧异:“你不会打架?”“我只会打球,不会打架。”他一脸无辜地说:“一般没人会打我,毕竟我长得这么帅……”许欣翻了个白眼,岑北亭能嘴这么欠还能活这么大没被打死,全仰仗他长得好看。岑北亭说:“报警吧。”“已经报了。”“在这儿呢!”这时“黄毛”他们的人还是找了过来。他们人太多,有五六个,而他们只有两个,唯一的男性还不会打架。岑北亭反应很快,他拉上许欣的手,“跑!”他们还想跑,但许欣往前冲了两步,衣服便被人拽住了。“黄毛”拖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提到了自己跟前。他的手隔着内衣的海绵垫,连皮带肉地掐了她一把。“啧啧……”许欣狠狠地踢“黄毛”,黄毛痛得“哎呀”尖叫了一声。黄毛抬拳头就要打人,许欣闭上眼睛,耳边有风,但却不疼。岑北亭反身把她护在了身下,她听见岑北亭身上传来一声闷响,黄毛一脚踹在了他的肋骨上。他的身体抖了抖,胸腔传来颤抖,他笑嘻嘻地说:“各位大哥,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人啊。”“这你妞儿?”黄毛说。“是啊,”岑北亭卖了个乖,说:“这我妞儿,给兄弟点面子好不好,别欺负我媳妇行不,这传出去,兄弟我脸往哪儿搁?”黄毛和他的兄弟们对视了一眼,哈哈哈笑成一团,说:“巧了,我还就喜欢玩别人的媳妇,自己的,不得劲儿啊。”他们人太多了,一个人按住了岑北亭的手臂,一个人按住他的腿,他们不断踢打岑北亭,七手八脚地要将她从岑北亭身下拖出来,他们的指甲抓破了许欣的手臂,但就算这样,他们也没能将她和岑北亭分开。许欣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岑北亭的袖口遮住了她的眼镜,她只能听见岑北亭身上传来的闷响,“砰砰”、“砰砰”……他们在不断踢打岑北亭,打在他的腿和肋骨上。许欣发疯地挣扎着想起身,但岑北亭却紧紧地捁抱着她,令她不能动弹,她眼泪扑簌簌地往外掉,“岑北亭,你,你放开我!”岑北亭充耳不闻,他一声不吭,太疼了的时候,他便咬牙闷哼。警车长笛响起,警察过来了。许欣感觉身体上的压力陡然释放,岑北亭突然踉跄着爬了起来,将她一抱,然后猛地推开,“跑!”说完反手给了黄毛一拳头。黄毛被打懵了,岑北亭刚刚那么怂,黄毛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反击,更没想到这一拳头会这么厉害。他没招架住,连着倒退了好几步,“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混着龋齿的血沫子。其他人也愣了。岑北亭其实看起来也不怎么好,他肋骨受了伤,后背直不起来,佝偻着站着。他左腿的腘窝被狠狠踢了一脚,腱肌挫伤,于是拖着腿走路。他拾起一根被人扔在地上的棍子,歪着嘴说,“来啊,接着打啊!”“操|你妈!”黄毛大吼,“都给我打啊!”“老大,警察……”警察就在附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过来了。他们几个年纪不大,跟着黄毛抽烟、打架只是因为这些事看起来牛逼,但他们不敢吃牢饭,所以听到警笛声就想跑。但黄毛不肯,他被岑北亭打掉了一颗牙,要报仇,他嫌弟兄怂,干脆自己上,抬脚就往岑北亭膝盖骨上踹,骂道:“怎么?现在硬起来了?刚刚在地上被我打得像条虫。”黄毛这脚踢过来的时候,岑北亭一棍子横了过去,砍在了黄毛的小腿上,他提溜上黄毛衣领,将他往墙上拖,然后手扣住他的后脑勺,猛地往墙上撞,说:“刚刚我人少,我让着你,你真以为老子好欺负?我的妞儿你也跟动?哪条道上混的?没有打听过我名儿?”岑北亭每说一句,就将黄毛的脑袋往墙上磕一下,砰砰砰响,墙上渐渐出现一团血。警笛声越来越近,自己老大被打成这样,其他人不敢上,纷纷想跑,警察来了,提着警棒高喝:“都别动,不许跑!不许跑!”这时岑北亭立刻放开黄毛,一瘸一拐地向警察跑过去,恶人先告状道:“警察叔叔,警察叔叔,是我报的警,他们打人。”岑北亭会占便宜,他打黄毛,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打,把黄毛磕成脑震荡,从外面还看不到口子,伤都在头发里。而他自己,乖乖仔运动服外衣上一身脚印,走路跛着脚,抱着一条胳膊无力的拖着的胳膊,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张看起来非常让人信任的脸。警察叔叔立刻相信了他,安慰他说:“这位同学,你哪个学校的?别害怕,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谢谢警察叔叔。”岑北亭一脸感激地说。他没跟警察走,而是折了回去。他扶起躲在角落没走的许欣,牵着她汗津津的手,叹了口气,低声嘟囔,说:“真拿你没办法,叫你跑,跑都不会。”许欣低着头,没敢说话,小声哭着,跟岑北亭一起坐警车去医院。第24章 chapter 24去到医院,许欣才知道岑北亭伤得多重。医生说他断了一根肋骨,左侧最后一根,其他地方还有许多小伤,胳膊、腿,大大小小好几处。而许欣却是好好的,连点皮都没擦破。她的完好无缺让她感到愧疚。守在医院里,不敢走。看着病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其间岑北亭的父母来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是同时来的,于是来了就吵架。岑和正指责朱仪芳妈没当好,不管岑北亭,脑子里只有赚钱;朱仪芳反唇相讥,反问岑和正有哪一天管过自己的儿子?他们吼得震天动地,整条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可惜医院里的东西都是国家财产,没什么能砸的,不然他们能把岑北亭挂着的葡萄糖水挂瓶给砸了。他们吵的时候,岑北亭就在旁边嗑瓜子,护士说瓜子上火,他就不吃五香的,吃原味的。他刚做了手术,腰上绑着绷带,一手打着吊针,像看戏一样观赏着父母为自己吵架。“行了,”瓜子嗑完了,岑北亭也没了兴致。他蔫蔫儿地拍了拍手,说:“你们是不是还要吵个下半场?差不多得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朱仪芳和岑和正也是有头有脸地人,这点面子也是要的,这才不说话。他们的手机开始响,两人轮流出去打电话,然后心不在焉地攥着手机回来。他们心里惦记着的是大几百万的生意,是哪个哪个高官组的局,唯独没有他们儿子。岑北亭也不耐烦了,他困得要命,开门见山地说:“想走就走,你们别围在这儿我烦。”岑北亭都这么说了,朱仪芳和岑和正借坡下驴,分别关照几句。岑和正说:“小亭自己照顾自己啊,爸爸给你请了最贵的陪护……”朱仪芳说:“真不该由着你,看这闹的,到时候怎么走?好好养把身体养好,出国的事,没得商量。”他们各自找了借口,提前离开。朱仪芳和岑和正走后,偌大的高档vip病房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房间很大,只有一张病床,一把椅子,一只插着一束花的花瓶。岑北亭突然不怎么想吃瓜子了,他一个枯坐在床上,望医院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门缝外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扭头朝门外看,叹了口气,说:“躲什么?人都走了,进来吧。”许欣推开门,低着头走进来。她闷闷地搬了把椅子,在岑北亭对面坐下,还是没有抬头。“你怎么样啊?”她一开口,便听见自己的嗓音,嗓子哑的,像刚哭过一样,她明明没有哭,她从来不哭的,她真讨厌自己这样的声音。岑北亭看起来真惨,太惨了。他穿着浅蓝色病服,一根传输着生理盐水的导管连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干燥起皮。许欣也不清楚,是病成这样的,还是因为嗑瓜子嗑的。岑北亭看了看她,有些无可奈何。他好着的左手在床沿上撑了撑,倒吸着气地支起了上半身,朝她伸出一根手指,说:“你脸怎么搞的?”许欣偏过头,猛地用袖口蹭了把脸。不知是擦着了哪里,抽着的痛。被按在地上这么久,到底还是擦伤了,只是她气火正旺,什么感觉都没有。岑北亭伸直手臂,费力地够着放在桌上的医疗箱。他从中翻找到一根棉签,棉签中段是红色碘酒,从中间掰开,药水便会渗透到棉签的那一头。“过来点。”岑北亭说。岑北亭要给她涂药,但许欣不肯。她甚至希望自己身上的伤口更多一些,更深一些,因为这样岑北亭现在可能要好过点。许欣不肯动,岑北亭便更为个勉强地支撑手臂,他的腰部承受不了上半身的重量,很快便将他疼得龇牙咧嘴。许欣吓了一跳,她连忙前倾过去。她双手抓这病床上淡蓝色的床单,目光下移,凝固在自己的手背上。她不敢看岑北亭,但是她能感觉到岑北亭的目光,他用棉签按在她的脸颊上,棉签是冰凉的,但岑北亭的视线是灼热的,鼻息间喷出的气息是滚烫的。许欣不敢动,好像怀揣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她知道为什么季月馨会向岑北亭告白,那不是所谓的“吊桥效应”,那是单纯、原始的荷尔蒙的吸引。“你别乱打主意。”岑北亭涂匀药,扔开了棉签。他展开了双臂,耷拉着眼皮,困倦地靠在床头。他只用看一眼许欣的眼睛,就能大致猜到她在想什么。岑北亭说:“你别逞能,去找他们麻烦。”他再次强调,“你听到了没?”许欣嗯了一声,但岑北亭知道,她一点都没听进去。他叹了口气,又拿许欣没办法,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算了,也不怕你闹。”许欣没说话。岑北亭的话她的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报复“黄毛”,短短几秒钟里,她已经想出了三五个方案。她恨死“黄毛”,他们凭什么打岑北亭,凭什么?岑北亭闭目养神地松了松脖颈,刚打的麻药的劲儿又上来了,让他昏昏沉沉。他撩起眼皮看了看许欣,问:“你今晚怎么办?”许欣抬头看钟盘,已经很晚了,凌晨一点,她还在外面游荡。李月华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李月华应该跟吴建军在酒店过夜,压根不知道她没回家。许欣坐着没有动弹,她觉得这沙发挺舒服的,在这里靠一晚上,其实也不赖。岑北亭又一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她真的太好猜,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他黑了脸,动了动正在打吊针的手臂,在病床上给她腾出了一片位置。“过来。”他说。许欣抱着手臂,讷讷地说:“不要,我就在这里靠一下。”“过来。”岑北亭再次说,他的眉头紧了紧。可能是这个动作抽痛到了伤处,他疲惫地说:“我肋骨断了,别气我了,成不?”许欣张张嘴,对上岑北亭的眼睛,岑北亭看起来真的很累,好像多跟她吵几句话的劲儿都是强撑着的。许欣低下头,慢吞吞地靠了过去。她缩着身子,将身体很小的一部分躺在床榻上。岑北亭抬了抬手,房间的灯灭了。许欣眼前又是一片黑影,她好像回到了那个巷子里,但鼻尖萦绕着的又是消毒水的味道,她一点也不害怕。岑北亭给她留足了空位,他很绅士地保证身体没有碰到她,手也没有碰到她,但他的热量就在那里,永远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大火球。她闭着眼睛,放松身体,很快便进入梦想。*伤筋动骨一百天,岑北亭寒假的后半段,看样子就要这么在病房里度过了。他每天委屈得要命,叽叽歪歪闹着要出去,但他这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只能杵着根拐杖到处乱窜。许欣去医院看了他几次,这几次之后,岑北亭便不许她再去了。许欣非要去,岑北亭便凶她,说,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跑来做什么?岑北亭不让她去医院,她便去“黄毛”开地修车店门口蹲点,去图书馆查资料。她了解到,个体经营的小微型企业很大一部分都存在偷税漏税的现象,不查还好,一查起来就像是往站满人的操场里扔一块石头,一抓一个准。许欣不断搜集举报资料,确保每天都有一封实名举报信能风雨无阻地被送到税务局大厅的群众来访信箱里。*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吴岳冉知道了这件事。她去了“黄毛”的修车店,一脚踹在了“黄毛”的胸口上,“我草你妈,谁让你打她的?”“黄毛”被这一脚踹懵了,几天未见,他看起来颓然,他额头上的伤疤还没好全,殷红的口子上贴了一块肉色创口贴。因为打架这件事,他和他的兄弟在派出所里蹲了一晚上,出来后依然不太平,数不完的人来找店里麻烦,黑道白道,两条道上都有。有人砸了他们的机器设备;还有人查他们的账,发现他们不仅查出了税务问题,还存在大量操作违规、产品不合格的问题。“黄毛”虽然平时带着他的那帮弟兄们指哪打哪威风得很,但其实他也是普通人家,高中辍学后,他的父母怕他没有一技之长过不好,砸了老本儿才给他安置了这么个修车店,要是这修车店关门大吉,他一家都活不下去。他忍着痛,好声好气地跟吴岳冉伏低做小,说:“吴姐,你这么就不地道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你出头?”吴岳冉拎起“黄毛”的衣服,呸了一声,说:“你他妈怎么不拿面镜子照照,我要你出头?”“她又不是你亲妹妹。”吴岳冉一顿,说:“你打她等于打我,懂不懂?”“好,我知道错了行不行?我不该动她,”“黄毛”说:“但是,但是现在你得帮我,他们要搞我的人,我的店也开不下去了。”吴岳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两臂抱在胸前,没有说话。“枫哥……”“黄毛”只能转向同吴岳冉一起进来,此时安静地站在房角的黄岐枫,“枫哥,看在我们,再怎么,也是老同学的份上,帮帮我……帮帮我……”黄岐枫靠在墙上,从口袋掏出了香烟盒,说:“这次没人能帮的了你,你这次惹错了人。你打的那个,是区长的儿子。”第25章 chapter 25赶在开学前,岑北亭顺利出院。他请所有同学在他的石膏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学校。开学第一天,周白薇把岑北亭请去了办公室。岑北亭对周白薇办公室太熟了,进去后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进门,杵着怪拐杖找热水壶,给周白薇保温杯里蓄水,还加了一把枸杞和桂圆干,然后东倒西歪地站到周白薇跟前,一副“嗻”,全听娘娘吩咐。周白薇已经习惯了岑北亭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这小子当着她的面跟她装乖孙子,一背过身,立马翘起腿当大爷,把她的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全都当耳边风。周白薇接过茶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我想说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清楚清楚。”岑北亭狗腿道。周白薇顿了顿,说:“岑北亭,今天你妈妈来找了我。”岑北亭突然不笑了,那股像光环一样围绕着他、烘托着他的英俊和俊气的少年气一点点单薄,他的脸都变得尖锐起来,棱角分明,充满了攻击力,他的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扬了扬,依旧是一张笑脸,但那笑意再也不噙在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哦,我妈来了呀,她跟您说什么了?”岑北亭懒洋洋地说。“没什么。”周白薇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了敲。左手边的抽屉里,搁着朱仪芳送的两张购物卡,一张两千,两张加起来是她一个月的基本工资。来的时候,朱仪芳穿着黑色套装裙,鞋跟很高,看起来四十出头,但保养得肤白貌美不见一丝皱纹。跟着还来了一名文质彬彬的年轻男秘书,那秘书站着,她坐着。一落座,还没说话,她便先对她笑了起来。她这么一笑,周白薇算是知道岑北天那天生一张笑脸是从哪儿来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着这张笑脸,谁都心软几分。朱仪芳面上虽笑着,但人却是不说硬话,不做软事,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对于岑北亭的成绩,她别的并不在乎,她只希望岑北亭的英语能赶紧提上来,最好就这两个月。“我准备下个月带岑北亭去加拿大,手续已经都办好了”朱仪芳说:“我这孩子,从小就跟我拧巴,我要他往东,他硬要往西,就跟他爸好,现在大了,还这样,一点事不懂,所以还请老师多担待担待,他这次期末什么成绩?”周白薇尴尬地给朱仪芳看了岑北亭的排名,岑北亭还是老样子,数学物理一骑绝尘,唯独英语两位数,苟延残喘地吊着车尾,像是某种反抗的姿势。朱仪芳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默不作声地掏出精致的手提包,给周白薇递了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周白薇是年轻老师,以往也有家长来送礼的,但没谁上来就递这么厚一沓。周白薇吓了一跳,连忙拒绝,朱仪芳笑笑,没说什么,将钱扔回包里,那只装着巨款的小钱夹子,连拉链都懒得扣上。“水果周老师留着吃吧。”她招了招手,秘书送上一只果盘,里面有苹果、橙子。周白薇推诿不过,便让他将东西放下了,没想到那果篮下面,就压着那两张购物卡。现下她本不想管,现在又不得不管。周白薇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对岑北亭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妈妈很担心你英语不好,在国外跟不上。”岑北亭语气无比诚挚:“我学了,我就是学不好,我学不进去。”周白薇没好气地说:“你是说你脑子不好使?你脑子不好使你理综满分?你骗傻子呢?”岑北亭认真地说:“周老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儿在骗傻子呢?”“对,你骗我,我傻子,行了么?”周白薇气结,她狠狠瞪了岑北亭几眼,放柔声,“什么学不进去,什么脑子不好使,都是假话,其实高中这个阶段的学习,还没有到拼智力的地步,你妈妈已经跟我说了,你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抵触情绪太严重。”“呵呵,”岑北亭笑嘻嘻:“周老师,您这么说,那真的没意思了。我尽力了,结果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要是没啥事,我就先走了哈。”到了门边,岑北亭突然停住了,他猛地回过身,歪着头,似笑非笑地对周白薇说:“下次我妈再来,跟我说一声吧,我见她的面,估计还没您多。”说完,不等周白薇反应,迈着大长腿便出去了。晚风刮起了校园梧桐树摇下的厚厚一层落叶,金黄色巴掌形状的叶片在窗户外打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岑北亭推开门,抬脚出去,看见许欣站在外面,她的表情有点发愣。岑北亭明显愣了一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头发很硬,每一根都很有个性,在微风里一簇头发卷曲着,像操场石板地缝里生长出来的杂草,谁都没有它这么急剧生命力。“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笑着问。会察言观色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许欣五岁以前很大一部分时间寄宿在外婆家,和舅妈舅舅在一起,她从小聪明,在那个年纪很快就学会了怎么辨认大人说的真话和假话,什么是揶揄讽刺,什么是指桑骂槐。比如夸赞她会吃饭,其实是在指责她嘴刁,将留给表姐的蒸蛋舀了一勺;比如惊奇她个儿又蹿高了,是在暗示李月华和许周赶紧拿些钱来,他们是肯定不会自掏腰包给她买新校服……她敏锐的从她听到的周白薇的欲言又止,和岑北亭周遭的暗流涌动察觉到了变数,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种种迹象表明岑北亭要走了。事实上她不是没有想过分别,她过于早熟,因此比谁都清楚的知道,在她们这个年龄,分别是必要的,无法避免的。他们会参加高考,毕业,去不同的城市,像一把飞散到世界各地的蒲公英种子,只是她当时的猜测想得太浅,她想到的是岑北亭的离开是转校,所以当岑北亭在李晓侯家的烧烤店里跟大家说他要移民去加拿大的时候,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难过。岑北亭略微惊讶了一下,他顿了半秒,说:“站在这里干吗?”许欣说:“你走不走得了楼梯?”她接过了岑北亭的拐杖。“还行。”岑北亭说:“扶我一把?”他向许欣张开了手臂,做出了一个像是拥抱的姿势。许欣扶了岑北亭一下,帮他走完台阶。说是搀扶,然而实际上岑北亭一点也没有将自己的重量压在许欣的身上,他用他健康的半身和腿跳跃,很快便跳得额稍全是汗。“你慢点走。”许欣说。头顶传来一声哑笑。许欣说:“你笑什么?”“没什么,”岑北亭摇了摇头,他看着她,说:“我好惨。我为你断了一个肋骨,你怎么报答我?”许欣说:“你要怎样?”岑北亭说:“当我女朋友呗。”许欣气得翻白眼,她受不了岑北亭这样,什么事都能拿来跟她开玩笑,她故意推了岑北亭一把,说:“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