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北亭眨了眨眼,笑笑。他将手撑在拐杖上,轻轻地说:“好好,好好。”许欣的拒绝让他松了口气。他想离开后能留点什么,留点念想,好像这样他就是存在过一样。许欣不会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下了多大的决心。他碾碎了自尊心,搜罗起他全部的勇气,他知道许欣肯定会拒绝,但他依然用堂吉诃德的骑士精神将他的心意大白于天下,然后又用一点点幽默掩饰自己的心虚。“还肯扶我吗?”岑北亭嬉笑着说。“我病号呢!”“诶诶,别打我啊,我还疼着呢!”*少年人并不是最遵守约定的群体,恰恰相反,他们多变、出尔反尔、没有长性。李月华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为了结婚那天能掩饰住未婚先孕的证据,李月华和吴建军的婚礼草草定在了月底。她和吴岳冉当伴娘,到了那天,她们要穿那件一模一样的白色裙子,然后提着花篮,在礼仪先生说“新郎现在可以亲吻新娘”的时候,站在后面的背景板上当吉祥物。那天前的几天,天气一直不好,可能是因为提前进入了梅雨季,好几日不见太阳,挂在阳台上的衣服干不了,即便干了也不是晒干的,而是晾干的,和空气一样阴沉沉的。李月华肚子里的宝宝已经有四个月大,医生检查后说她的胎位很前,所以显怀。为了保护女婴,内地医生不允许透露胎儿的性别。吴建军想要儿子,于是找了个私人诊所,给做b超的医生塞了钱,医生看了b超后跟他们说,孩子长得好,是个大个子,和爸爸一样。这是他们的“黑话”,意思是,和爸爸一样,是个男孩儿。这件事让吴建军大喜过望,他想把李月华和许欣接到他的大房子里去。但他的前妻不依不饶,这个疯婆子披头散发地跑到吴建军大门口,大喊大叫:“只要你敢让那个臭□□进来,我就在这儿吊死,我吊死了投胎当你儿子!”吴建军不怕前妻吊死,但他真怕前妻投胎后来当他的儿子,他不敢露面,跟李月华说,忍忍吧,再忍忍,孩子生下来就好了,生米煮成熟饭,谁也威胁不了。李月华心里恨得要命,但吴建军一天不点头,她也没办法。周五晚上,许欣从学校回家。她听见房间里传来呻|吟声,李月华不知怎么摔在了地上,她痛苦地捂着肚子,对许欣说:“快,快打电话,打电话给吴建军。”许欣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寒而栗。她日复一日地跟李月华争吵,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李月华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唯一的亲人。她按李月华的要求打了电话,但她没第一个打给吴建军,她打给了120。李月华被送到了医院。医生给她问诊。又过了半个小时,吴建军赶到了,他慌慌张张,抓着医生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孩子怎么样?护士长说:“你们太大惊小怪了,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以后还是要小心一点,往后孕妇肚子会越来越大。”吴建军松了口气,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许欣始终没有进病房,她隔着玻璃窗往病房里看。看见吴建军在摸李月华的肚子。在吴建军面前,李月华总是表现的很温和,尤其是她怀孕了,隆起的肚子和圆润的脸增加了她母性。突然李月华个对吴建军说了什么,吴建军面露惊讶,然后俯下身,虔诚地将耳朵贴在李月华的肚子上。他们安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紧接着吴建军突然笑了起来,抱住了李月华的腰,李月华也在笑,这次许欣觉得她是真心的。许欣不禁想,李月华怀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作者有话要说:岑北婷:我真的不是开玩笑。第26章 chapter 26因祸得福,李月华出院的第二天,吴建军让她们搬进他的大房子里。这天吴岳冉砸了一只吴建军最喜欢的水晶灯,价值十三万。她光着脚,站在玻璃碎片里,说:“你要是让那个女人进我家门,我就毒死你儿子。”吴建军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吴岳冉说,“你跟你妈一样,是个神经病。”这句话对吴岳冉而言,比喂她一把玻璃渣还痛。为了避免吴岳冉和许欣发生冲突,吴建军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许欣的房间朝北,背光,但是很大,有双人床、梳妆台、独立衣帽间和卫生间。许欣在书桌前挂了一面日历,每过一天就画一个叉,到了高考那天,就是她能走的时候。*岑北亭的腿拆了石膏,然后请了三天假。第四天,他回了学校,请大家一起去李晓侯家吃烤肉庆祝他康复。大家欣然同意。“我岑哥这叫什么?”李晓侯说:“啊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饭桌上正吃得热火朝天,岑北亭一个人搁下筷子,突然给自己空了的杯子里倒饮料,然后他举起了高脚玻璃杯,像大人一样用筷子敲了敲杯沿,笑着说,“跟大家说个事儿。”“什么事?”李晓侯用筷子夹起碗边缘的一块牛肉粒塞进嘴里。“哎哟喂,怎么搞得这么严肃啊。”岑北亭笑笑,将水杯厚重的玻璃底磕在桌沿上,手指紧了紧,骨节微微发白,“没什么,就是我明天要去加拿大了。”*饭桌上安静了一瞬,所有人抬头往向岑北亭。不远处,有一桌吆喝zvauzijh着要加菜,喊老板娘的那一嗓子气势如虹。李晓侯静了静,似乎没能好好接受这个事实,“哦,去加拿大玩?什么时候回来?”“短时间不会,”岑北亭拾了根筷子,嗤笑了一声,说:“我爸妈总算离婚了,咳,我跟我妈,她要移民去加拿大,新爸都给我找好了,靠,可算完了……”李晓侯沉默着,“岑北亭!”他突然低吼着站了起来,餐桌的灯垂得很低,被他猛然一起身震得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李晓侯眼眶红了,他狠瞪着岑北亭,“这件事怎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许欣低着头,捧着玻璃杯。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岑北亭有三天没来学校,再加上周末、周日,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办理好转校的手续。而加拿大那边的入学申请,以岑北亭家的财力,不需要他参与就可以办成那些繁琐的程序。他仅需要做的,可能只是请假去办签证,参加视频面试。岑北亭对李晓侯愣了愣,眼皮微撩着。他不习惯这么伤感的情绪,这让他难受。他又笑了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了这都是,我就是去了个加拿大,又不是不回来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行了行了……”“岑北亭,你真没良心!”李晓侯抓着岑北亭的衣领一下哭了起来,“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说走就走?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以后我跟谁打篮球去?”他们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穿开裆裤一起长大,即便信息再发达,当距离遥远了之后,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那么人的心就会跟着变得遥远。李晓侯一哭,大家都想哭了,就连崔奥利都抽着纸巾擤鼻涕。她跟岑北亭那么不对盘,每天都吵来吵去,但一想到明天就见不到岑北亭了,她就鼻子发酸。“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啊?”“早上七点半。”“七点半要上课,我们送不了你了。”“咳,”岑北亭说:“送什么送,想逃学直说。”要是往常,岑北亭这么嘴贱,崔奥利早跟他拍桌子了,但现在她却一点也不想跟他吵。“岑北亭,”崔奥利带着哭腔说:“你英语这么差,你在加拿大活得下来吗?”岑北亭斜了她一眼,身子往后缩,戒备地两手护在胸前,好像怕崔奥利脸上的鼻涕会糊到他身上,他故作轻松,吊儿郎当地说:“加拿大华人多着。”“华人也有不会说中文的。”“崔奥利,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土?你对得起科研人员在翻译软件上投入的财力人力么?现在谁还需要会说什么外语,出门一揣手机就行了。”崔奥利又说:“手机没电了怎么办?”“就,就充呗……哎呀,你别哭了。”岑北亭无可奈何,他撇嘴对贝博艺说:“我不管的啊。”贝博艺没说话。这话一说,大家又忘了哭,笑了起来。*又哭又笑,到最后还是要散场。沿街道路上亮起了街灯,灯光暖暖。岑北亭和许欣同路,其他人走的方向和他们相反,大家在烤肉店门口告了别,各走各路。岑北亭取了自行车,和许欣走在一起。岑北亭的自行车有车篓,许欣的用纸袋装着的两大包书全部放在里面,而他自己的,除了那本字典,全部单手抱着。路上没什么人,一条不算宽广的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许欣走得很慢,岑北亭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前面,他马上意识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许欣停下脚步,她觉得这条回家的路太短了,短到再走几步就要走完了。她问岑北亭:“从这里到加拿大,有多远?”“还没去过。”岑北亭两手抱在脑后,说:“坐飞机大概12个小时。”“时差呢?”“12个小时。”许欣问:“早还是晚?”这回岑北亭没说话了,他哑然失笑,说:“变着花样考我么?”许欣没理他插科打诨,她抿着嘴唇,说:“那你,还回来吗?”岑北亭还是笑着的,尤其是那双讨人喜欢的眼睛,注视着她,望着她,让她感受到一种从别人的眼睛里感觉不到的温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拜托,你们怎么一个个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只是出个国,又不是死了。”许欣不说话,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眼眶发热,好像下一秒滚烫的眼泪就要滚落下来,她全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这么熟练地跟人告别。她想到了好多人、好多事,其中最痛的是许周。那天许周和往常一样出门,临走前拍了拍她的头,说,在家乖乖的,爸爸下个星期回来。然后她看着他走出那扇门,那天的天气过于明媚,给他消瘦的背影镀了一层金边,整个人像是消失在了门后,那一幕每次回想起来,都让她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那一天,到李月华下周的婚礼,短短两年,什么都面目全非。许欣不想哭的,真的,刚刚李晓侯和崔奥利哭成一团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但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岑北亭就站在她对面,浅蓝色校服外套敞开着,轻轻松松地扶着他的自行车,对她歪着头笑,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慢慢蹲了下去,知道自己的反应很可笑,尤其是她已经过了被允许在街上大吵大闹、哭哭啼啼的年龄。她抿着嘴唇,用手背捂着脸,遮住已经流出来的眼泪。“你,你……”岑北亭顿时慌了,“诶,你别哭啊!”他干脆地将自行车扔到一旁,半弓着身,向许欣伸出手,那双手伸出后悬在了半空中,他想碰碰她的背,她的发尾,但他想到她之前的拒绝,于是又颓然地折回,不知如何是好地垂在腿边。“你别哭呀,”他打商量似的说:“我最怕女生哭,真的。”许欣瘪了瘪嘴,又骗人,刚刚崔奥利哭的时候,他还开玩笑,明明一点都不怕!“过一段时间我就回来啦,真的,”为了让许欣别哭,岑北亭开始说假话,他柔声哄骗,差点把自己都骗进去了,他说:“我转校过去,在加拿大上一年高三,然后毕业了,我就考国内的大学,然后再回来,你上北大是么?我也考北大,我们就又是同学了,别哭了,好不好?”许欣用手背擦眼泪,仰头望他,抽抽搭搭地说:“你,你考不上……”岑北亭:“……”他说:“我现在是考不上,但是到时候我是外籍啊,那样我的分数就够了。”许欣又说:“我不想考北大。”岑北亭说:“那你想考哪儿?”许欣说:“我想考清华。”岑北亭说:“好好好,清华就清华。”他在口袋里搜来搜去,终于搜出开封了的半包餐巾纸。他尽力小心翼翼,但当他把纸巾糊到许欣脸上去的时候,还是把许欣的鼻尖按得生疼。他给她擦着眼泪。“总会回来的,”他喃喃自语,“你们都在这儿,我家在这儿,我不回来,又能去哪儿?”这话一说,许欣哭得更厉害了,她哭得恨不得要背过气,说:“你,你怎么办呀?你什么都不会……你英语还那么烂,你连温哥华都读不清楚,你在外面,要怎么吃饭……”岑北亭跟着许欣蹲了下去,他犹豫、踟蹰,最后抱住了她。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别哭了,真的,你再哭,你再哭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饿不死的,真的,你看我,长得多壮啊。”他拍着她的手渐渐停了下来,贴在她的肩膀上,他自言自语,用他以为许欣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怎么办,其实我也不想走……”渐渐有人过来了,他们奇怪地打量这两个蹲在地上抱头哭的人。这是怎么了,还在大街上呢,就哭成这样。岑北亭尴尬地对他们赔笑,解释说:“没事,没事,就是心情不太好……”“你女朋友?”“是是是。”“高中生别早恋啊。”“我们w中的。”“哦。”许欣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哭够了,拿走岑北亭掖在怀里的最后一只餐巾纸,擦干了鼻涕和眼泪。“能走么?”岑北亭问。“嗯。”岑北亭送她,推着自行车继续走,一直走到了他们要分开的路口。“许欣。”岑北亭突然开口。“嗯?”许欣鼻尖依然是红的,红着眼睛望他。岑北亭讪笑,说:“没什么。”许欣说:“你还要什么想说的吗?”这一次,岑北亭停顿了很久很久。在狼来了的故事里,一个好谎言说三遍,就再也没有人会信。可是真话说三遍,不相信的人还是不会信。在父母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后,岑北亭成长了不少,那少年的冲动和鲁莽,被小心翼翼的谨慎和冷静理智的权衡所取代,于是那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真的。我是说真的。“没什么,”岑北亭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他推着自行车,侧过身,一条腿撑在地上,歪着头,说,“许欣,那我走了啊。”第27章 chapter 27新学期许欣去了文科火箭班,班上只有四个男生,不爱运动,性格愤世嫉俗,最爱干的事就是在政治课上跟老师对着干。她也换了同桌,新同桌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女生,性格很好,说话永远温温柔柔的。同桌的英语也很好,有时候会和许欣在一起互考英语单词。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讽刺,岑北亭办理完转校手续的那一天,学校广播台放了一整天的vivalavide。许欣问广播台的女生,为什么今天放这个,她说她脱粉了,已经不喜欢之前那个爱豆。高三的学习压力像溺水,学生浸没在用汗水和泪水的微咸的海里,争夺着那唯一破水而出,获取氧气的机会。刚开始的时候,岑北亭从加拿大来的信息没有断。他嘚瑟地给他们看加拿大高中生的轻松惬意的生活,这对忙的焦头烂额的高中生是灵魂打击。李晓侯每次都气得要死,但又把岑北亭发来的视频看很多遍,还给崔奥利和许欣看,并且点评:“啧,后面的外国妞真漂亮……”*高考成绩出来后,许欣和她的朋友们考得都还不错,贝博艺是市里的理科状元,崔奥利也进入了心仪的院校,李晓侯也不算差,考进了体校。大家都很好,拿到成绩单的那天,许欣突然想到了岑北亭。许欣恍然如梦地赶紧翻出了自己和岑北亭的聊天记录。她惊讶地发现她和岑北亭的聊天记录突然断了。她不断往前翻,好像时光倒流一样,看着两个人是如何渐渐变慢。她以为她这么怀旧,而岑北亭那么洒脱,他们两个会是岑北亭最先遗忘,但事实上,是她冷淡了,她大多数时间在焦虑,铆足劲儿要离开这里,她等不了岑北亭那12个小时的时差,于是她回得越来越慢,最后她把岑北亭的回复空荡荡的闲置在了那里。再次转回和他的对话框,许欣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告诉他自己考得很好?可他还记得自己么?记得那个他离开的时痛哭流涕,但在他离开后压根忘记回复他信息的人么?他有新朋友、新生活,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张撕掉了的日历纸。最后许欣退出了聊天页面,她赌气的想,为什么要说呢?毕竟他也没问……*“小许,这个case你跟一下。”早上七点,许欣的手机铃声就响个不停。许欣叼着面包,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她打开冰箱,取出酸奶和麦片,“好,八点半……嗯,好。”高中毕业后,许欣去了b市,大学毕业后,她辗转又去了s市。她是一个执拗的人,习惯在许多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坚持,比如在李月华在她擅自填报外地大学指责她没良心后,她就真的一分钱都没有找李月华要过。虽然现在的李月华母凭子贵,舒舒服服地当着她的富太太,给她一笔生活费再容易不过。她始终记得自己第一年到s市时的场景——她坐在高铁上,看着头钴蓝色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碎片,街景急速在车窗里倒退,被拉扯成一条条银色的放射线,这是一座用钢筋混泥土铸成的魔幻的城市,但她闻到了秋天的味道。她一个人笨拙地拖着行李箱上下地铁,上百级台阶,一个台阶行李箱便磕绊一下,然后又是漫长而拥挤的交通运输,最好她筋疲力竭地终于来到自己租下的公寓前。那条巷子很窄,弥漫着下水道的腐臭味,她抬起头,顺着外立面数自己的房间,她看见邻居的走廊上挂着换洗的衣物,一条条大人小孩的火红大裤衩,像一排红彤彤的灯笼。当时她忍不住又发笑了——原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去什么样的地方。她进入s市最好的翻译社当同声传译。她还只是一个新人,虽然专业知识没得话说,但在实战检验上还有所欠缺。她目前能接到的工作任务多是商业会议的同传工作。她一边吃麦片和牛奶,一边搜索着这家科技公司的相关信息。她了解到,原来现下最炙手可热的几款网络游戏就是由这家公司开发的,而且每一款都是原创,一经推出就受到网友热情的簇拥。许欣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要点,手机闹钟铃声又响。她披上黑色西装外套,换了一双八厘米细高跟细带高跟鞋,将大波浪卷发规整地挽起,耳边别上一只银色的铂金发卡,在手腕上喷香水,夹着公文包出门,然后将车停在公司门外的咖啡厅前,买一杯美式咖啡。**红色法拉利呼啸而过,米其林pss轮胎在地下停车场碾压出两道左右对称的磨痕,刺耳的发动机声停了下来,车门扬起,一个穿着深棕色圆头花纹乐福鞋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他穿着藏青色西装,系了一条钴蓝色领结,短发挑染成浅棕色,用发油随意抓了一个造型,一节精心雕琢的鼻梁上架了一面黑色飞行员太阳镜,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上方白皙光洁的额头,和下方鲜艳的嘴唇。下车后,他斜依着车门,两腿大长腿交叉并着,掏出手机低头打游戏。副驾驶门开了,一个满脸苍白的外国青年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他的五官及其深,眼眶凹陷,钳了一双浅蓝色玻璃弹珠似的眼珠,他苦着脸,一开口就是标准流利的东北话:“岑,你报复我?”岑北亭食指托了托镜架,露出一双精描细画的桃花眼,长长的扇形眼尾张扬地向上挑,似笑非笑,他睇了一眼趴在地上嗷嗷叫的年轻人,调笑道:“才这速度就不行了?不哭着喊着要飙车么?飙啊,来,再飙一次。”“别别别……”艾伦抱头大叫,“哥我错了,真的,我再也不开你车了,我发四。”岑北亭切了一声,问他:“昨天开我车干什么去了?”“我还能干什么……”艾伦讪讪。开豪车能干什么?当然是泡妞去了,那些爱玩儿的小姑娘们,看见这豪车都走不动道儿了,狂蜂浪蝶似的往他身上扑,真得劲儿!也就岑北亭这种眼里只有工作,爱车如命的人,才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他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整着衣摆,“就……就……转转呗”岑北亭没跟他计较,瞥了一眼时间,转身就走。艾伦连忙跟上,说:“哥,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待会儿我还要给你当翻译呢!”岑北亭腿很长,走路带风,几步就已进入电梯里,他按下电梯上行键,对被拦在电梯外的艾伦一摆手,说:“呵呵,这次我有翻译。”电梯门开,一群等候多时的工作人员蜂拥而至,他们每个人都在向岑北亭汇报工作——“岑总……这是新闻发布会的问题清单请您过目。”“岑总,这是您下午五点去北京的行程安排……是的,采访时长一个半小时。”“岑总,陈董刚刚回复意见……”岑北亭一一听着,取下墨镜,别进胸前口袋。他接过问题清单,扫了一眼。厚重红木雕花会议室大门由两位礼仪小姐拉开,岑北亭被簇拥着坐到摆放好他名牌的席位上。他坐下,拾起桌上的耳麦塞进耳朵里,低头看采访问题。这是一次大型新闻发布会,除了国内的各大媒体,还有国际上的新闻机构。这帮人,提问出了名的尖刻。岑北亭身上除了年少有为这个标签之外,还有一个标签,他出了名的脾气爆,属火箭炮,一点就炸,他对自己的定位非常鲜明,想干什么干什么,毫无花架子,多次在公开场合和竞争对手对骂,和媒体呛声,所以首次回国召开新闻发布会,国内的媒体都摩肩擦踵,就等着岑北亭语不惊人死不休。漂亮的美女主持人用英语介绍着在场嘉宾,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上台分享尖端科技。台下,岑北亭听得昏昏欲睡。在国外这么多年,他英语还是很差劲儿,他记不住单词,听不明白这些人叽叽哇哇地在说些什么,如果非要听,必须全神贯注,费力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辨认,然后囫囵吞枣地大致猜测一个意思,幸运地是温哥华当地华人很多,即便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只要口袋里钞票足够多,也能像那批早期移民来的温州商人,活得相当滋润。他无聊地转动着黑色水性笔,然后将印刷方块字上空白的地方一个一个描黑,他托着腮,耳麦里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他一愣,背部猛地坐直了。“mrcen.”聚光灯打在了岑北亭的眼皮上,这一瞬,会议厅安静一片,灯光和录像机的低频噪声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他趴在桌子上睡大觉,周白薇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反复强调第三人称单数、时态。他直愣的,调整着耳返位置,眼睛渐渐丧失了焦距。毕竟这么多年,又有谁还记得清……“art is influenced by the customs and faith of a people...”她说。第28章 chapter28“岑,记者提问。”艾伦在后台捏了一把汗,他对着耳麦提醒。岑北亭回过了神,他揉了揉眉心,将笔掷在了桌上。前两名提问的都是外国记者,他们问的大多是岑北亭对互联网市场有何看法,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就是想回去后抓着他的回答玩文字游戏,大书特书——“中国原创游戏是不是已经死了?”“中国文化产业是不是带着枷锁跳舞?”这些岑北亭已回答了无数次,这次也张口就来,洋洋洒洒扯了一大溜,把记者们怼得无话可说。他语速极快,一点也没有给此时正在台后工作的同声传译半点机会。但无论他说得多快,多咄咄逼人,耳机里总是能第一时间传来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她翻译得真好,她的声音真好听……*“youarehelpless...”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岑北亭乘车返回公司。副驾驶座上,艾伦无力地双手抱头,低声斥责。岑北亭却是无所谓地模样,塌着腰,没人形地倚在车后座玩手机。他头也不抬,嘴唇轻扬着,似笑非笑地说:“这里是中国,是我的地盘,说中文,别说你那鸟语,听不懂。”“我说你霉救了!”艾伦冲着岑北亭的耳朵大吼,急得喊出了东北腔。他忧心忡忡地在岑北亭耳边喋喋不休地叨叨着:“岑哥,哥,我的好哥哥啊,我管你叫祖宗成不成?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了,你知不知道,得罪谁都不要得罪记者,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地。jimban知不知道?”岑北亭摇头。艾伦摊手,一副就这意思。“当年jim ban跟他前妻打官司,两人要分十个亿家产,拉拉扯扯闹了快一年,那段时间每家报社的头版头条都是这俩人,但是jimban的前妻不松口,咬定了jimban净身出户,后来你知道怎么?”岑北亭已经放下了手机,闭目养神地从鼻腔里哼出了一个嗯?艾伦说:“无数记者长|枪短炮支在jim ban家门口,把jimban的底子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他不仅养情妇,而且在还没发迹的时候,有过性侵丑闻,这个料被爆出来后,整个风向顿时变了,jimban净身出户,你现在知道这个人吗?”岑北亭终于懒洋洋地眯开了眼睛,随手将手机扔在了一边,手机屏幕的光亮了一会儿,然后瞬地熄灭了。“我又没养情妇。”他不咸不淡地说。艾伦几乎要窒息了,他在岑北亭耳边咆哮道:“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啊?我的意思是你别他妈的瞎招惹记者!”岑北亭没搭理艾伦,他嫌艾伦吵吵,他转过头,看向了窗外。窗外的街景一直在后退,跟着回溯的还有很久以前的记忆。是这条街么?似乎是的,又似乎不是。回忆里的,每一条街道都那么的似曾相识,他离开多久了?五年?七年?还是十年?再久远的时光,也忘不了那年路灯,他们多大?十七?十八?他抱着她,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手指将衣领抓出了折痕,滚烫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袖口,他手足无措,愣在原地,连安慰都不得章法。那时他太没心没肺,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呢?她明明已经拒绝他了,不是吗?而且他会回来的,他当时那么的坚信自己会回来的。他只不过是出一趟远门,这里是他的家,他怎么会不回来呢?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以至于每次偶尔地想起这段回忆,想到的都是那段画面。只是这么多年,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他一次都没有回来。朱仪芳跟一个大鼻子老外再婚,给他弄来了艾伦这个外国佬弟弟;岑和正也再婚了,和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小丫头片子在一起,这里还是他的家,他终于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但却再也没有了家人。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他终于隐隐地似乎明白了,那时的她比自己成熟得多,所以她当时就很清楚的知道,有些告别,只要说出口,就不会有结果的,有的人说了再见,就再也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