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宫内。自熙宁出嫁后,林祁收心读书,已经很久没往宫里去,同定安最后一次见面说话,还是在行宫。他再听到她的名字,却已是跟着“遭难”“下落不明”一类的字样,仿佛迎头被打了一棒,头晕目眩,分不清现实还是梦里。林小世子是出了名的重感情,更遑论定安和他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在。得信后,林祁浑浑噩噩好几日,一蹶不振,精神萎靡,被林咸看到还好骂一顿,骂完了也不见振作,一有空就带酒往南山去,喝醉后忆起小时的种种,愈感怅然。熙宁也不多好。她虽因着林璟与定安生了芥蒂,总还是有小时同伴的情谊在,只她比林祁性情内敛,况已嫁为人妇,每日还有旁的事要处理,背着人哭了一日后,即是提起精神来,再不显分毫,只偶尔闲作下来,不经意晃见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物件,会不觉发一会儿呆,许是也想起了从前。所有人中,只有林璟的反应稍不同些。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茶坊雅间吃茶,听到手下传来的话,他心头一动,抬眸看向对方:“这事从那儿传出来的?”“京中好些相熟的人家都在传,您要问我哪个是第一家……小的也说不上来。”“确定没听错?”林璟敲打着折扇,“失踪了还是人没了?”“现在谁也说不上来是哪种。”小厮道,“光是帝姬落难的缘由都有好几个说头,有说她是去湖边玩不小心坠了湖,有说是上寺中礼佛,途中摔了下来,还有说是被黎城趁乱混入的盗匪劫了去……总之众说纷纭。”林璟用折扇敲了敲下巴,若有所思:“听着倒蹊跷。”“不过昨天夜里皇上回了宫。”小厮压低声音,“听那几个相好的透露,帝姬座驾并不在队伍中,这么说来,确实像出了事……”林璟轻蹙下眉,未置可否。私心来看,他并不是很乐意往不好的那面想,无论定安能不能帮到他,他对定安都有些欣赏的意思在,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香消玉损,着实令人惋惜。林璟目光下移,看向自己戴在腰间的荷包。这还是他从定安那里“抢”来的。“我觉得不会这样简单。”林璟略一思忖,道,“我先前同她递过信儿,那位小帝姬可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主,况且……”林璟打住话头,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况且谢司白也在黎州,以林璟对这位小国师为数不多的了解,他是个再细致不过的人,永平帝特意让他留在黎城看顾定安,林咸的人大概不会得手得的这样轻易。林璟想着,慢慢合上折扇。“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林璟说罢,懒懒撇下眼,从二楼支开的窗缘往外看去,视线所及,刚好是淇河边上。淇河向来有“花.柳岸”的诨名,指的就是其上的画舫,好巧不巧,画舫就在永平帝返京前一两日忽遭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逃出来。有人说天生异象,必得蹊跷,结合今年年初开始种种事端,倒真像是异兆。可真的只是意外吗?想通这一关键,林璟若有所思,斟酌片刻后,他同小厮道:“去备车,往城郊。”小厮一头雾水:“您才刚来没多久,茶还没上,这就要走了?”林璟嗯了一声,一扇子闲闲敲在他手上:“这茶吃不得了,晚几步,赶明朝别说是我,你也要被殃及池鱼。”小厮并不明白这其中的相干,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敛了询问的心思,应下后,忙忙退出去为自家主子备车。雅间仅剩林璟。林璟望向窗外的天边,晌好的晴天,硬是给他看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这天,终究还是要变了。第93章 、93马车驶过巷里, 在城北一间五进深的院子停下。谢司白打起车帘, 扶着一身道童打扮的定安下了车。掌灯时分,院子里却没亮着几盏, 青云轩的随侍引着在前, 直至拐了几道弯,进入院子深处, 方才见得灯火通明。他们今天早上已是到了城外,可白日里城门口人来人往,不多周全, 故而一直等到深夜,趁着四下无人,才私启了侧北门进入城中。定安这一路风餐露宿也算是受够了, 她摘了纶巾,捧着茶一气儿喝下去, 半点没有平日里在宫中的端庄模样。谢司白命秋韵等退下, 仅留他二人, 道:“这一路你辛苦了, 好生歇一歇, 前朝的事不用理会。”定安茶也不喝了,抬眸看他, 眼中映着烛光, 像跳跃的星:“先生这就要走了吗?”“还有几件案子要办,我赶早去青云轩处理完。”谢司白道。路上为了让定安好受些,行程一概从缓。这当然是有利有弊。利得定安, 弊则在他。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定安还是有些不舍。沿途这一月有余,他们吃住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已成了习性,就这样冷不丁地分开,难免不习惯。“这才刚回来。”定安小声嘟囔着,将青瓷茶盏放下,“你再忙,奔波了这些日子,一晚上也总该是好好休息的。”谢司白无奈,笑着摇摇头,起了逗她的心思:“青云轩积了好些公文,你若不想我忙,不如替我去处理?”定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也敢接:“自然可以。你要是不怕,我自然也不怕,不过是处理些官家的事,又能难得到哪儿去。”谢司白又好气又好笑的,没忍住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倒也敢说。”定安咬了下唇,盯着他直笑。谢司白心里暗叹一声,说回正题:“我留着一晚,你也见不到我,不如早些处理完其他的事,倒还能得空回来。”定安一听是这个理,撇撇嘴,决定不拦他了。闲言暂毕,谢司白问她:“这几日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要我带去的,现在一并想好,免得到时找不到人,又发脾气。”定安想了想,还真想到了:“我在黎州遇难,徐湘她在宫中尚不知实情,恐怕要为我担心,你若能见着她,替我带个信儿可好?”“带什么信?”“若留我东西给他的话,被别人看到就知是我,风险太大。”定安思忖道,“不如我写字笺给她,她看过了就烧掉,也免得被其他人拿去。”谢司白嗯了一声,出门要秋韵给她备下笔墨。定安随笔写了几个字,折好以后,交还给了谢司白。谢司白收下,垂眸看她:“没旁的了?”定安用笔点点下巴,想好了,笑着回他:“没旁的了。”谢司白望着定安,虽说要走,视线却怎么也不情愿移开。这回换定安一怔,她摸摸自己的脸,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怎么了?”谢司白闻言回神,他掩去眸中的神色,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熟稔自然,没有半点突兀,好像一贯如此。“好好休息。”谢司白轻声道,“等我回来。”定安的心像是塌下去一块什么似的,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好端端说这话,徒劳要我担心是不是?”谢司白轻笑着摸摸她的头:“从前都是我替你担心,这次换你担心我,倒也不错。”定安愣了愣,还没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谢司白就先走了。*乾清宫中,永平帝居于上首,看着折子上列出的桩桩件件,气得手都微微颤抖。小至利用职权侵吞田庄,大至盗用国库私建画舫,更别提黎州和氐族一事,单单从中拎出一件来,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责。怪就怪永平帝太过刚愎自用,这些年他虽也清楚林家不老实,但念着旧情,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林家在朝中势力独大,有恃无恐,能稍稍与之抗衡着,仅有朝外的青云轩而已。期间有过几个诤臣不畏生死强行出头参了林咸几本,可因为没有确确凿证据,都被永平帝雷声大雨点小地作弄过去,至此才一步一步养出这么个祸患来。归根结底,林家有今日,全凭永平帝误用佞臣,一手提拔扶植所致,如同静妃在宫中的地位,亦是他一心纵容的结果。但永平帝并不觉得错在自己,只认为是林家不懂收敛,白白浪费他一番苦心,是林家其心可诛,不是他养虎为患。永平帝将折子重重摔在案几上:“这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本事没长进多少,欺上瞒下掩人耳目倒学得好一手,看看他都背着朕做了些什么,如今竟也胆大包天到行刺帝姬的地步。谁借给他这个胆子?!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说到底永平帝最为震怒的一点还是林咸把心思动到了皇位上,而不是他丧尽天良做下这么些欺压百姓的事。谢司白深谙永平帝个性,并不意外。他静待一旁,等着永平帝平息怒火。把林家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永平帝才稍稍冷静下来,他扫了眼侯在阶下的谢司白:“昭明如何看?”这是来问他拿主意了。谢司白微垂着眼,并不居功,只淡淡道:“林大人手上掌有兵权,黎州一事帝姬仅是‘失踪’,定南王又不知所踪,恐怕他多少起了些戒心,陛下这时要从他手中夺权,一时半会儿许是难以做到。”永平帝冷哼一声,背过身子:“接着说。”谢司白不紧不慢道:“为今之计,陛下要想好后路,林家的军权要出,且必须由一个陛下信得过又在军中有威望的人接手,如若不然,仅仅是‘信得过’而无戎马经验,兵营中人心涣散,恐难以改弦易辙。”“你讲得在理。”永平帝略一颔首,转身看向他,“可是朕一时之间想不到去那儿寻这么个人出来,能用的现在都派去了并州,总不能要他们立即折返。”谢司白早等着这么问了。他不动声色道:“臣倒有一人可荐。此人功夫过人,在各个军营都颇有些声望,性情中直,能托此大任。只是他位份不高,既无学识,又不是门第出身。还望陛下定夺。”谢司白说的这些,每一条都正中永平帝下怀。永平帝因着当年之事,素来对世家子弟不甚青睐,现下林家出事,他愈加不喜朝中盘根错节的利益来往,谢司白举荐的这人,既不是出身世家,又与朝堂无碍,且还在军营有所声望,简直再适合不过。永平帝忙问:“何人?”“此人乃玄甲营中的参将徐猛。”“徐猛?”永平帝念着这个名字,“倒是不曾听过。”“他位份低微,平日不得朝见,且与朝中没有往来,陛下自然不曾听闻。”谢司白道,“昔年间颍州一案,臣请他帮过忙,因而有些交结。徐猛此人有勇有谋,只是不喜那套繁文缛节的规章,才迟迟不得重用。”永平帝点点头,很是满意谢司白推举出的人选:“朕向来信任昭明的眼光,你既如此评价,想来不是一般人。明日早朝结束,你悄悄将他带入青云轩,朕要同他见一面。”谢司白应下。“若能撤去兵权,林咸跳脱不了多时。”永平帝面上有阴鸷之色一闪即逝,“也没几日了。”谢司白低目不语。他面容沉寂似水,眸中平波无澜。谢司白从乾清宫告退,出来没走多远,迎头便被一内侍堵在了中门外。谢司白看他,那内侍不及他问,先告了罪,自报身份,原是长乐宫乐昭仪的内官。“娘娘说……无论如何也想着见大人一面。”小太监不经场面事,对着这么一个似神仙的人物讲话,不免磕磕绊绊。谢司白目下无尘,语带疏离:“谢娘娘厚爱,不过青云轩虽在宫中,却一向不与内廷往来,不得陛下旨意,臣不敢当。”“可是……可是……”小太监急了,“大人不肯见娘娘,总也可以告知一声,黎州之案……”“黎州之案尚无定论。”谢司白打断他,“臣知娘娘同十六帝姬交好,只是黎州一事,实属世事无常,帝姬下落至今不明。我并不能帮得上忙。”小太监听闻此言,信以为真,道:“既如此,叨扰大人了。”“不过。”谢司白却是话锋一转,“帝姬生前曾在黎州点过一道栗子糕,说若是能带回来给娘娘尝一尝,定当欢喜。帝姬虽不在了,我却还记得这话,因而此次返京,特意一道带了来。”小太监怔了一怔。谢司白面不改色接着说:“若是得空,劳烦娘娘派人来青云轩取走即是,也不枉帝姬的一片心意。”小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不觉心里打鼓。人都没了,还要什劳子栗子糕。虽得纳罕,当着面小太监可不敢多言,他忙是道了谢,诺诺应声。第94章 、94“娘娘, 进来等吧。”含烟取来件锦缎披风, 替徐湘搭在身上,“您还没大好, 这当风口, 若是再着了凉又不好受了。你不为自己考量,总要想一想小殿下才是。”徐湘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她将披风系好, 目光仍向在院外:“不碍事,我在这儿等着,算着时候, 他也该回来了。”也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徐湘原本将生了孩子还稍有些圆润的身段已是清简许多,她没有多少争宠的心思, 病中这些天,索性连繁饰都不屑于装扮, 却面容苍白, 我见犹怜, 同过去那个活色生香的小才人俨然判若两人, 愈加有了些林悠歌弱柳扶风的感觉。这也不能说好还是不好, 陛下钟情于林婕妤那般不胜娇羞的病弱女子,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徐湘也算歪打正着, 但含烟高兴不起来。林悠歌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愁, 多少还带些诗意在,她们小主是一病不起的愁,眼见着身子一日日垮下去, 如何能叫人不着急。“娘娘……娘娘这又是何苦。”含烟眼圈泛红,说话也哽咽起来,“不管十六殿下是不是真的遭了难,她都定然不希望看见您这样。您在宫里的日子还长,小殿下尚且年幼,皇后静妃哪一个是能饶得了人的,您该早做打算才是。”这话含烟已是在徐湘耳边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天。徐湘不是不知她为自己好,但一想到没了定安自己还要在这吃人不眨眼的深宫度过漫长的岁月,她确实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想,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徐湘声音很轻,“我只是……最后一次了,若她真的……”徐湘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正当时被她派去的小太监终于回来了,徐湘眼睛一亮,来了些精神,忙是快走两步迎过去,还不等小太监行礼,她便急着追问:“如何?”小太监这几步都是跑着过来的,一面粗喘着气,一面摇了摇头。徐湘眼中的光熄灭了,她向后一步险些栽倒,幸而被含烟及时扶住。“那位大人说……说‘黎州之案尚无论断’。”小太监回道,“还说……还说……”他喘得太急,讲起话来支离破碎的。含烟急道:“还说什么?”小太监缓了缓,一口气回完:“还说殿下之前曾言要送一道栗子糕给娘娘,谢大人为了她心愿,一并带了回来,若娘娘得空,让去青云轩取一遭。”含烟的反应和小太监一般:“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东西……”“栗子糕?”徐湘却是想起什么,她拂开含烟的手,盯着小太监,“还说旁的了没?”小太监摇摇头。“快,快派人去一趟青云轩。”徐湘忙道。含烟不明所以,见徐湘这样激动,她不及多问,也催促着派人往青云轩。徐湘回了房中,摘下披风,坐在轩窗旁。今年天象古怪得很,先是年初百年不遇的雪灾,又是如今,早过了立夏,已快六月初的天景,同往年不能相比,还不见很热起来。徐湘摆弄着手上的团扇,心不在焉望着窗棂上的花纹,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迎来响静——内臣将栗子糕从青云轩取回来了。徐湘忙是将食盒接过,她打开了,尝也不尝,就一个个掰着看,直把含烟唬得吓一跳,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掰到第五个,徐湘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展开字笺,里面寥寥数语,却是相熟的字迹。徐湘立时泣不成声。她知道的。半年之前定安在行宫,就曾用过这一招。“娘娘……”含烟赶忙扶着她。“无事……无事……”徐湘又笑又哭的,让人看着更担心了。徐湘将字笺攥在手心,待心绪稍平,用帕子擦干了泪,方是恢复镇定。“把东西收拾好,下面还有一层完好的栗子糕,分了给院外的人吃罢。”徐湘道,“我累了,须得好好歇一歇。”含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她这样说,大喜过望。因着黎州的事,徐湘已是有一段时日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即便是在病中仍然心神不宁,牵挂着生死不明的定安。屏退其他人退下,徐湘方才拿出字笺,抖去上面的碎屑,又认真地看过一遍。尽管由于篇幅长短,语焉不详,徐湘大致能够领会定安的意思。此次遇难确有其事,只不过她安然无恙,并且想要借此反手一击,所以暂且躲了起来。徐湘又捂着嘴哭了后一会儿,打了火将字条烧去,缚在心头的重担才算是落了地。她擦干眼泪,唤道:“含烟。”含烟侯在外面,听到声音赶紧进来:“娘娘。”“小厨房还热着吃食吗?”徐湘笑着问道,“我饿了。”含烟怔怔看着眼前的徐湘,颇有些不可置信。不过须臾,徐湘竟像是换了个人,眉眼之间的沉郁消失不见,容光焕发,仿佛回到了过去,刚进宫之时。“有有有。”含烟不敢耽搁,“娘娘等着,奴婢这就让人送过来!”*与此同时,城北宅子处。定安指着纸上两道出入:“你这两处庄子不大,收成又不足,我看地段是好的,你也说别的庄上收成都要翻几番,想来是人选的不好。”秋韵无奈:“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换了几次庄上的人,却是愈来愈少,也是不得法。”定安不以为然:“青云轩里人多,不见得各个都有事做,他们在宫中开销用度也是有的,你不如划清楚些,端茶的端茶,烧水的烧水,剩下的人派去庄子上,利银收的少些,旁的自给自足,不是又能省一笔?”定安自小在宫中,未尝管过这些琐事,如今闲着也是闲着,除了每日的功课,便是听秋韵讲这些,听得久了,琢磨出门道来,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有的事比秋韵处理得还要周全。秋韵拿着算盘打了打,将定安先前提的所有意见统合得出总数,各种花销算起来,一年间足足少了有五百两银子。秋韵笑着打趣:“殿下倒替我们公子省了好多银两。”定安嘁了一声,把着茶盏坐在凉快的地方:“顺手而已,哪里专门为他做的。”秋韵清楚定安的性子,也就面上装得不在乎,实则脸皮薄得很,他不好得意忘形,万一玩笑开得过火,转头就要被他家公子拿去惩治。秋韵敛了调侃的心思,语气正经起来:“今年年岁不好,收成锐减,青云轩里外打点着全需要银子做周转,殿下心思活络,抽空不如多替我看看有什么问题,也算是帮了我大忙。”定安歪了下头,似笑非笑:“你别捧杀我,我才刚刚跟着你学了几天,尚未出师,哪就有这么厉害了,不过碰巧钻了几个漏子,你倒把你的事全搬过来给我处置。”正说笑着,秋韵忽然止了声,定安回头看去,发现是谢司白来了。秋韵抱着自己的算盘起身,略有点不好意思:“公子。”“你们在做什么?”谢司白问道。“闲着无事,来看看秋韵是怎么算账的。”定安回答。秋韵不打扰他们两个,将自己的位置让给谢司白,自觉先走开了。“好玩吗?”谢司白笑着问她。“还成。”定安也笑,“比先生从前讲得那些简单多了。”谢司白在她对面坐下,定安替他盏了茶,推到他面前:“怎么现在来了?”“今天在宫外办差,有时间,就顺路过来看一看。”谢司白道,“你的信送去了。”定安清楚他指的是徐湘。宫中毕竟人多眼杂,谢司白要直接派人送过去,未免招眼,只能等着徐湘先来。定安轻盈盈笑起,心头总算了了桩事:“那就好,倒省得她再替我担心。”“你这几日可还好?”谢司白将话题转回定安身上。“自是好的。”定安点头,“你这里清静,不比在宫中,乱糟糟的,成日想着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的,要是……”说到这里,定安忽然回过神来,险险止住了话头。谢司白看着她,目光沉寂:“要是什么?”要是先生也在,就好了。定安没有把话补全,她笑了笑,移开视线,看向院中开得正好的花草:“你那里如何?”谢司白敛眸,看向手中的杯盏:“就快了。”“到时我也该回宫了罢。”风势有些大,定安稍稍眯起眼睛,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并不显露真实的心意。不过她原也不打算显露。有些事总归只能想想,又成不了真。但这么长时间,岂又是定安不说谢司白就不知道的。谢司白放下茶盏,水面荡出浅波来。两人都暂且静默,一时只听得到风声与雀鸟嘲哳声,所剩无几的春光。“定安。”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不夹杂多少情绪,一如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若有天要你选,你愿意离开皇宫同我在一起,还是更想留在京中,留在陛下身边?”第95章 、95定安心神恍惚了一下, 耳边风声都像变得暂缓, 逐渐听不到了,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她一瞬不瞬看向谢司白, 连眼睛都忘了眨。定安以为自己在梦里:“你……”“你要想好。”谢司白回视她, 这是他第一次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意,而是明明白白摊开了揉碎了放到她面前, 眉梢眼角皆是温柔。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干净得一尘不染,却又仿佛盛满看不到底的星河。定安被他拿这样的目光注视, 一时失语,竟讲不出话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谢司白望着她,“这不是简单选一选二的问题, 而是选了一,即便是赔上命, 你也有可能再回不了头。”定安一怔, 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伸手抓住谢司白的袖子,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要阻止他讲下去, 还是要他讲下去。谢司白却没有再竟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他凝视着定安, 明明白白告诉她:“成王败寇, 我若输了,你跟着我,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大逆不道的罪名, 洗不脱摘不掉,连性命也不保。”定安终于醒悟过来他话中之意。她手脚瞬间冰冷一片,明明快六月的天气,还是惊出一身的冷汗:“你是打算……”话说到一半,定安顿住。不是打算,而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定安恍然大悟,这些年来理不清头绪的恩恩怨怨全都有了因果。谢司白隐瞒身份潜伏在永平帝身边,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翻案,他深知永平帝刚愎自用的个性,要他推翻冤案从头再审,简直难如登天。谢司白为的不过是保下处境凶险的小郡王,顺便在永平帝和林家眼下休养生息,为来日积蓄力量。他不愿定安入局,亦在此理。定安看着谢司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一些:“你同我讲这些话,你难得不怕我不答应?我既为儿臣,不可能放任不管。”“定安。”谢司白轻笑一声,“我既然问你,便是十成的把握,纵然你不应也是应。”定安气结:“你……”“我给过你机会。”谢司白稍敛了笑,“若你当初肯听我的话,执意不如此局,就不必有朝一日面临今天的是非。”“你讲得好听,假仁假义罢了,就算当日不入,总会有这样一天。”定安定定望着他,“到时一朝醒来与你相处两地成了对立,你要我何以自处。”谢司白蹙了下眉,没有回答。定安眼眶微红,她忙撇开眼,可越不想哭,就越忍不住落下泪来。谢司白当年收她为徒,初心不正,拿她当棋子看,又何必顾她死活。后来心意变了,他一而再再而三逼着自己松手,也是想要放她一条生路。这本来就是不可解的死局。“若你当时肯听我的话,就此离去,到了今朝,也只是我与皇上之间的事,无论输赢,你都安然无恙。”谢司白垂眸,“青云轩散去,没有人会知道你同我曾经的瓜葛,连同过往,也一并不存在。”定安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他这样说,也就表明“成王”的机会小,“败寇”的几率大。他是明知自己很可能赢不了,所以才干脆不要她也一道以卵击石。定安不想他再讲下去,再讲也是徒惹伤心罢了。她擦干眼泪,起身背向谢司白,声音冷下来:“为何今日要与我讲这些。”谢司白道:“我怕再晚些,就没有机会了。”林家既除,图穷匕见,他与永平帝的矛盾也将摊开来摆上台面,这些话他本该在来京的路上就言明,硬生生一直拖到今日。定安逼着自己不要心软:“如果我今天不应,你当如何?”“如果你今天不应,我起初就不会提。”这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你……欺人太甚。”定安忍不住了,她转回身,气得想打他,却又下不了手。定安只好面色冷厉地看向他,咄咄逼人:“我不应,你会不会杀了我?”“不会。”定安笑了,眼中却是凄楚:“留着我,你难道不怕我去告密?令你苦心谋划十几年的一切,全部付之一炬?”谢司白并不退却,他亦回视她:“你会这样做吗?”定安语塞,答不出来。谢司白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他眼中神色是那样让人分辨不清:“所以我也不会,我也舍不得。”定安心头宛若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道。她又忍不住想哭了。“你从前总是骗我,总是不肯同我讲实话,临了了轻飘飘一句带过,就叫我信你?”谢司白皱眉:“定安。”定安挥开他的手,看也不看从他身边逃走,像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同他在一起似的。谢司白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离开,并没有追上前。回到房中,定安将门闩掩上,脑子里仍旧是一片空白。她同永平帝其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她母妃是被他害死的,她外家也是被他下令株连九族,不曾留过一个活口,更遑论他就将她自小遗忘在含章殿,若不是得谢司白出手相救,怕是当年那一场大病就要了她性命。况且她又不是肯乖乖信奉纲常伦理之人,所以谢司白的话并不对,这不是选一选二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