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气的或许还是那句“也一并不存在”。这念头他打了很久,当初就说,离了他离了青云轩,要她做回她的十六帝姬,来日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她只以为他不想让她跟着犯险,却不想他一早是不需要她的。定安心乱如麻,她趴在床沿上哭了好一会儿,哭完了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想一想。母妃去时她尚且年幼,但她说过的每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母妃要她去找谢司白,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又或者说她要的就是今日?从前陈妃风华绝代的模样定安没有见识过,她印象中的母妃自始自终都病恹恹,古井无波,仿佛无爱无恨。可她真的没有恨了吗?若真的没有,又何必要将她推到这一步。定安多想能亲自问问她母妃,可惜已是无法。她恨只恨自己当年懵懂,竟是一分一毫也不曾察觉出母妃真正的心意。寒食之时母妃总爱上阁楼看雨,她看的是雨,是层层宫墙,还是其他?窗外天明至天黑,定安哭累了也想累了,她起身推开门,原想要绿芜替自己倒些茶水来,却不想谢司白还侯在外头。定安愣了一愣,因为哭得太久,她声音也有些嘶哑:“你怎么还没走?”青云轩事务繁多,几乎是停不了手,谢司白在外面等她一下午,浪费的时间又要另寻其他时候找补,得不偿失。“饿了吗?”谢司白问她。定安摇了摇头,低着眼,并不是很想看他。谢司白道:“你若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先离开。”定安听了这话,反倒心软起来,她低声道:“不必。”谢司白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定安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说了那么多,筹谋在你,决断在你,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你虽是我先生,可这事的干系,倒也不是这样简单。”“你想如何?”“我有话问你。”定安终于肯抬眼看他,她眸中神色复杂,“你要诚实答我。”谢司白颔首:“好。”“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定安道,“还像从前一样将我推回去不好吗?根本不必告诉我这件事,我本意在林家,既然林家要倒,就此做个了断不行吗?”谢司白稍一顿,静静望向她:“要听真话?”定安点头。谢司白目光沉静:“从前想为了你好,现在不想了,现在只想为了我好。”定安怔住,差点反应不过来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谢司白眉眼间已染上些许无可奈何的笑意:“我原以为我放得下,但是定安,我放不下。”定安紧咬着嘴唇,却还是不争气地抽噎起来。“行宫之中,任凭你胡来就胡来,可是我放不下。你与林璟来往,左不过断了你的念想就好,可是我舍不得。南行之事你以身涉险,我一想到若当初少算一步,你或许已不在人世,就寝食难安。”谢司白望着定安,“定安,不是我不肯,是我做不到。”谢司白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不曾这般开诚布公。定安一直以为舍不了断不开的只有自己。原来不是。她心下又酸又涩,简直一碰就要流泪。原来温柔也是刀,并且刀刀致命。谢司白摸摸她的头,将她轻轻抱在怀中,索性一气儿将话都说尽了:“在行宫你曾问我是不是紧张你,没错,我是在紧张,我拿你比我的命还重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心里是欢喜的,但我不能说,我怕说了,我以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你不会知道,要我推开你,比你在我身上捅十刀更难。”第96章 、96怪不得他不轻易说这话, 一说了, 根本令人无从招架。定安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谢司白放缓了声音, 下颌抵在她的发间:“赌上命的事, 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若想清楚了要见我, 就让秋韵找我来,可好?”定安点点头,赖在他怀中好一会儿, 才稍稍松开手。*景阳宫中,烛火跃动。静妃不让人点灯,就着烛光的影儿, 她呆望着墙壁,听到风吹窗沿的声音方才回神, 轻轻问了句:“几时了?”“将亥时……”素心语气尤为小心翼翼, “……娘娘不如早点歇下吧。”静妃拾起手边的白底青花瓶砸了出去, 宫女们跪成一片, 任凭砸到身上, 竟是躲也不敢躲。“一个个没用的东西,养着你们做什么用?给我滚, 都滚!”静妃厉声责骂, 宫女们纷纷退出去,只剩素心一个,留在最后将门掩上, 让静妃好好清静清静。曾几何时景阳宫是显贵的地界,人人都钻尖了脑袋想进去谋一份差事,只要是景阳宫出来的,哪一个不是仗着人势趾高气昂,自觉高人一等。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已然天翻地覆,直叫三十南河东三十年河西。永平帝此次回宫,阖宫上下都见了个遍,却迟迟不曾踏入景阳宫半步,即便静妃搬出宸婕妤小产的名头,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不仅如此,永平帝还暗地里下了禁足令,凡是景阳宫的人,无事不得私自外出,宫外的来信更是由着青云轩把关,放不进丝毫风声。静妃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像是要出事,可她同宫外断了联系,根本无从获知发生了什么,就如同被人蒙着眼堵着耳,禹禹独行在黑暗里。“陛下今晚上去了哪一处?”静妃托着头,闷声问道。素心替静妃打着扇子,轻声回道:“听说去了王才人那儿。”“王才人?”静妃抬起头来,“哪个王才人?”素心不敢多言,静妃却是火气又窜上来。她是自欺欺人,哪能不知道那王才人是谁。昔日静妃在宫中势如中天,除了小小一个颖嫔冒出过头来,几乎不曾遇着势均力敌的对手,宫中眼明的低位妃嫔,全都巴巴地依附于她身边,卖弄乖巧,做小伏低,为了哄她开心无所不用其极,王才人也正是其中之一。“作弄的小贱.人,得了势,倒忘了谁才是她巴结的主子!”静妃又砸了一对镶金玉镯,“本宫稍一松懈,就一个个冒出头来,平日怎么不见得这样不安分!可见都是做出来哄我的。”素心紧抿着唇低头不语。静妃在气头上,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没理也要占理。景阳宫因着十六帝姬闭门好些日子,这些妃嫔哪个敢上赶着触霉头,虽然照着眼前的架势开了门也不一定会有人来,但不该是这么个说法。而这王才人就更冤了,她入宫多年,不得帝宠,凑在静妃身边勉强算条活路,早没有多少争宠的心思。今晚永平帝起兴去她那儿,久旱逢甘露,是难得的好事,可怜人一个罢了,哪里有静妃说得那样不堪。讲来讲去,怨这个怨那个,归根到底还是不安作祟。静妃被暗着禁足;九皇子赵承被召去背书,背的不过关,永平帝罚他在国礼院禁闭两月,不得外出;连最受宠爱的清嘉也不例外,今天上午因为不满她父皇对静妃的冷落撒了几句娇,就被永平帝当着宫人的面狠狠训斥一番,她一回景阳宫就躲进了偏殿,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静妃骂完了王才人又骂到了德妃头上,骂完德妃又指桑骂槐起邵皇后,眼见着再骂要骂到永平帝头上,素心赶忙出言制止。“娘娘慎言。”素心说着,压低了声音,“今日的景阳宫才不胜往日,外头那些人,保不准哪个吃里扒外要给自己谋条出路,您这话出口,隔墙有耳被人利用了去,才是真真‘过不去了’。”静妃被这么一说终于冷静下来。她扶着额,厉色褪去,显露出疲态。有时候想想,她争了这么多年,要强了这么多年,临了,究竟为的是什么。“素心。”静妃语气低落下来,“我头疼得紧。”“是不是头风又犯了?”素心停了扇子,替静妃揉起穴位,“奴婢寻御医来看看。”“那倒不用。”静妃有气无力的,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还没那么重,死不了人的。”素心不说话了。“本宫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好的也尝过,坏的也尝过,当年为了他能顺顺利利登基,我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的性命。”静妃重又望向那烛火,神色是无限的凄艾,“你说这些,陛下是不是已经全都忘了?”静妃这样一个人,是打落牙齿都要往肚里吞,无论内里如何,在外人面前气势绝不肯落下乘,也只有在陪伴她多年的素心面前,她才会有这样一面。素心听着不禁鼻酸:“都会过去的,娘娘保重身子要紧。”“不,素心,你不懂。”静妃看那烛光看得眼睛泛涩,“他心有多狠,我比你清楚。当年那样爱的一个人,不也是说弃就弃了?放她在宫里自生自灭,连个帮衬的人都不肯留。他可也是宫中在长大的,难道会不知其间的凶险?我才是错了,我一直以为陈妃是陈妃,陛下永远不会这样待我,可是谁料着,真就到了这一天。”“娘娘……”“都是报应吧。”静妃眼中像是笼了一层雾,“她陈妃还是回来报仇了。”“您别净想这些有的没的。”素心安慰她,“指不定陛下过两日就来了,况且还有大将军在外照料,想必坏也坏不到那儿去。”静妃摇摇头,满心满意地深感疲惫。她清楚永平帝的手段,真要论起来,可能远比她所想还要糟糕。他当年既舍得了陈妃,今日还有什么是割不断丢不掉的,怕只怕不仅是她,整个林家,甚至承儿,清嘉,也难逃一劫。“我累了。”静妃道,“等我歇下你就去悠歌那儿看看,若她身子好些了,明天带她去看看皇上。陛下不想见我,也许还是肯见她的。”素心应下,她从满地的碎瓷片中清开条道,扶着静妃去歇息。“清嘉呢?”素心不想雪上加霜,故瞒去实情不报,只道:“刚才让人伺候殿下用了膳,许是歇下了吧。毕竟年纪小,也气不了多久。”静妃嗯了一声,心灰意冷的,不再多言。与萧条冷落的景阳宫不同,坤宁宫内则一派的喜气,邵皇后更是春风得意,跟静妃的境况俨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永平帝此次南返回宫,待邵皇后恩遇有加,是几年不曾有过的好脸色,光是一个月就在坤宁宫驻留七八次,与从前比,恰如枯木逢春,重温旧梦。不过邵皇后高兴归高兴,脑子还是在的,她当然不会以为永平帝宠信与她无缘无故,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怕是永平帝即将要重用邵家了。邵皇后被静妃压在上面多年,林家邵家虽同为外戚,待遇却是千差万别。林家事事好出头,林咸受尽帝恩,自来高过朝中众大臣一头,而邵家则低调得多,邵仪更是韬光养晦,在永平帝上位没多久就机警地退出权力中心,不问世事多年,朝廷中人提起二者,语气都大不相同。林咸恃宠而骄,不成体统,邵仪则高风亮节,雅人深致,殊不知他当年曾有的作为。邵皇后自坐上这个后位就没有一天活得舒心过。论感情,她比不过陈妃,论权势,她比不上静妃。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觉醒来,就从这高顶坠落。但诚如父兄和姑母所说的,要等,要耐心地等,终于还是让她等来了这一天。皇上待静妃的冷淡与待邵皇后的亲近宫里人自是全部看在眼中。不仅如此,连邵皇后膝下的十三帝姬与八皇子也深得圣心。永平帝甚至召了十三帝姬与驸马进宫,会同八皇子赵衷一起赴了家宴,一家子其乐融融,外人看着也不禁心生艳羡。这是从前不曾有,其后也未必有的好日子。因而听闻永平帝去了王才人那儿,邵皇后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白露卸去头钗,镜中人到底不负年少,细细看去又添了几道皱纹。邵皇后摸着自己的脸,大为感慨:“论相貌,我自来比不得静妃,与陈妃更是差得远,论宠爱,三人之中我也是排在后头的,谁能想到,最漂亮的那个最先去了,最快意的那个也将要没了,独留我忍辱负重这些年,竟是笑到了最后。”白露用犀角梳替邵皇后梳着长发,眉眼间也不免带了笑意:“所以说,娘娘到底还是最有福的一个。”邵皇后笑了笑,眸中有片刻的恍惚:“有没有福在其次,若真的该我邵家夺大势,这后半生,我便是安安稳稳的能多松几口气。”第97章 、97永平帝对立储一事, 态度向来微妙。早年间还可以用年岁尚小不宜过早决断来推托, 如今皇子们一个个大了起来,接连行过冠礼移居宫外, 年长些的甚至都接了闲差散职过活, 永平帝却仍是迟迟不肯立太子监国。八皇子赵衷品学兼优,又因着外家邵家, 在朝堂中向来声誉极高。可就因着永平帝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几年来异心渐起,暗地里另寻高枝支持九皇子的人多起来, 朝中暗潮汹涌,党派之争接连不休,平白为此连累不少能人志士。现下永平帝对赵衷赵承两兄弟截然不同的态度, 基本上已表明圣心,若邵家又得重用, 局势几乎再无逆转的可能性。邵皇后抚着匣中镶金红宝石凤钗, 喃喃自语:“这宫中, 最靠不住的就是恩宠。今天把你宠上高位, 明儿就能把你捧杀下位, 我横竖早就不想着让他垂怜于我,只要衷儿能顺顺利利继位, 本宫便是别无所求。”白露道:“娘娘宽心。众皇子之中, 自来咱们八皇子最是天资卓绝,国礼院的夫子都夸,就数着八皇子功课最好, 也最是听话。且陛下对八皇子的宠爱亦是独一份,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日国丈爷再得了陛下厚待,那又是喜上加喜的大好事。哪还有什么不顺利呢?”“你这个嘴,和擦了蜜似的,净会拣好听的说。”邵皇后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想什么,不说而已,白露却知道得明明白白。白露笑道:“事实而已,哪里能光拣好听的说,娘娘讲得奴婢好像那戏里专门抹脸子不做好的小人似的。”邵皇后被她这俏皮话逗笑了。她将凤钗取出,没放回匣中,只搁到几上:“这套首饰赏你了,明儿让人重打几套来,还有过夏的衣裳也新制几身。”说着,邵皇后重新看向镜中,“本宫也是好几年不曾好好打扮过了吧。”“娘娘正是好年纪呢,想开了,多打扮打扮是好事。”邵皇后想起什么:“熙宁明天是不是要进宫?”“递了帖子,正是明日。”“也顺带着替她打一套罢。”邵皇后道,“这孩子成了婚就再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那宋家的孩子虽然宠她,可谁家的夫婿不希望娘子为自己打扮打扮的,他们如今是感情好,不理会这些,过个三年五载的,你看他变不变心。”白露不以为然:“殿下天生丽质,且年岁尚小,不计较罢了。娘娘您可莫要忘了,殿下的美貌当年可是名冠京城,哪能就轻易被人比了过去。”她说着这话,与邵皇后不约而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人。十六帝姬定安。定安承了她母后的美貌,那才真真该是名冠京中的美人,这点断不可否认。有时邵皇后看着她那张脸,心里都会无端端泛起些酸涩来,这副心境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年,陈妃美得令她自惭形秽,陈妃日日笑靥如花,她便夜夜不得安眠,甚至一度一举一动都不觉照着她来,可那模样落在永平帝眼中,却只是个东施效颦,徒惹人发笑而已。“你说起这个,我倒想着了十六。”邵皇后垂着眼帘,唇边却有淡淡的,几不可闻的笑,“十六那孩子,同她母妃一样,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也福薄命短的。所以生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自古是红颜多薄命,若她能隐一隐风头,不至于如此。”定安遇难的消息刚传回宫里时,邵皇后就觉得事有蹊跷。直至永平帝返京,对静妃态度大为不同,她才想明白。这定然是静妃终于按捺不住对定安出了手,被人查出来,才因而触犯龙颜。静妃蠢得恰到好处,不仅替她除了心头之患,还将自己搭了进去。邵皇后轻轻松松便是一举两得,坐收渔翁之利。可见邵太后当年的先见之明。若不是她将定安救出含章殿,也轮不着今天这一出。想着,邵皇后面上的笑容怎么掩也掩不掉。“前些天让人抄的佛经抄好了吗?”邵皇后抬眼问道。“才抄好,明日再整一整,就齐全了。”邵皇后嗯了一声,摸着手腕上的菩提念珠:“那就好。明日送来,我且亲自给皇上拿去。”*晌午的日头真好,虽将六月,阳光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暖融融的。肩舆路过国礼院门口,熙宁老远瞧见了迎着日头在踢毽玩的两三人,忙叫停了宫人。碧春扶她下来,熙宁问道:“那个面善的,是淑月妹妹吗?”淑月是永平帝第二十六女,她娘亲是个位份不高的才人,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了,皇后将她养在德妃一处,因着德妃时常来坤宁宫走动,熙宁倒同淑月有些来往。正想着,淑月也看到了熙宁,她扔下毽子跑过来,面带笑容,羞嗒嗒唤她:“十三姐姐。”熙宁摸摸小姑娘的头:“怎么在这里踢毽子玩?”小姑娘也就六七岁的年纪,掉了颗门牙,说话时漏风,只好抿着唇,害羞道:“夫子要我出来休息,一会儿还得进去上课。”熙宁瞧着她这模样,心里没由来地难受起来。她抬手替淑月理了理头发,想起的却是往事。淑月很像当年的定安。那时定安也只有七八岁,同淑月一般,不大受宠,总被旁人怠慢,因而养出一副怯弱害羞的性子。熙宁初时待定安好,是有怜悯的原因在,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她变了定安也变了。定安不再唯唯诺诺,一日又一日比她出落得更能拿主意,她们的情谊自然也一并不同起来。要说哪一日开始的,熙宁已记不清,总归是她大婚那天起,彻彻底底同她离了心。现在定安生死不明,她自接到消息,面上不显,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感伤。可若扪心自问,感伤下头或许还藏着一层,那一层是不能被人看到的,碰也不得碰的隐秘。她与林璟已无可能。定安亦是。定安不在了,这唯有的好处是,定安不必与她争了。不争,就不撕破脸面,从前共度的时日仍然是好的,就能带着美好的记忆度过后半生。她能想起来的,就不再是林璟提起定安时不经意的笑容和他佩戴在身边片刻不离的荷包。这心思阴暗到连熙宁自己都忍受不了。她竭力不在人前表露出悲伤,是不想被人提起,不提起就可以假装自己从未有过这样见不得光的念头。熙宁看着小淑月,稍晃了神,直听见碧春唤了她一声殿下,她方觉失态。熙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捏捏淑月肉嘟嘟的脸颊:“你去玩吧,我不打扰你了。”淑月乖乖应了声,看了她几下,才是转身跑回去。熙宁微眯着眼,在后头一路目送她跑远了,方敛起视线。碧春看她这样精神恍惚,略有些忧心:“殿下。”“无事。”熙宁面色如常,“只是觉得那孩子和定安小时候有些相似罢了,不过离近了看,倒也不相同。”碧春劝道:“奴婢知道您同十六殿下关系好,不过事情发生已有一段日子,您迟迟走不出来……只是徒惹娘娘担心罢了。”“母后才不会担心我。”熙宁扯了下嘴角,说不上算不算是笑容,“她如今高兴还来不及呢。”碧春还想说什么,熙宁先打断她:“这处离坤宁宫也不远了,不必乘撵,走着过去吧。”碧春不敢不应好,安顿了宫人,跟着熙宁慢步在宫道。从前这路她走了无数遍,小时淘气起来,牵着定安满后宫闲逛,没有一处的地砖不曾被她们踩过,仔细算起来,同她相处时间最多的,不是兄长不是林璟也不是林祁,反而是定安。熙宁瞥见墙头斜倚出的花枝,不觉轻声道:“若她还在,过两年也该嫁人了。”碧春听着难过,这次没再出口相劝。到了坤宁宫外,熙宁稍一停顿,整理好心神,进去时俨然换了个人一般。邵皇后早等着她了,一来就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路上受累了。”熙宁笑道:“乘着马车,天又不热,如何能累到我去。”“你呀,将什么话都要同我使绊子,就是不肯让母后舒心是不是?”邵皇后笑着打趣。当初熙宁不想嫁人,母女俩曾为此针锋相对过好一阵子,后来熙宁终于嫁给了邵皇后千挑万选出的“如意夫君”,两人间的矛盾才稍稍和缓。“母后让我进宫,可有事要讲?”“你是我女儿,没有正经事,我还不能叫你进宫陪陪我?”邵皇后含笑瞥她一眼,叫白露将新上的庐山云雾沏一盏来。“我在自己府中也是忙的,哪里得清闲,您若没事,往后还是少叫我进里头来为好。”熙宁讲起这话毫不客气。邵皇后又气又笑:“你这小白眼狼,真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没多久就连母后也不认了?”熙宁笑笑,不同她瞎侃了。她接过白露递来的白底青花茶盏,目光不小心瞥见被镇纸压在红木案几上的几叠纸张,笑容微微一滞。“这是什么?”熙宁问道。邵皇后抿了口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眼,懒洋洋地笑起,眼中却带着淡漠的冷意:“能是什么,给你十六妹妹抄的经书,一会儿得送去你父皇那里。”第98章 、98熙宁怔怔盯着, 片刻才回过神来:“不是说还没有定论吗?父皇尚在黎州留了人手, 说不定哪一天就找到了……”邵皇后轻笑一声:“这话也就听一听响儿。这么些天没有消息,你父皇都放弃了, 不过迟早的事, 早做打算也是好的。”熙宁蹙了下眉,移开眼。心里翻江倒海, 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邵皇后执起熙宁的手:“不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近日从医署那儿得来一道方子,你成婚已快有半年多, 还迟迟不见有动静,太医说这方子有奇效,你拿回去用用看, 再不济也好补身子用。”熙宁心烦意乱:“我又不着急。”“岂是你不着急就能不着急的。”邵皇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生儿育女, 传宗接代, 乃为人妇的本分。是我不好, 将你素日宠得没个王法, 惯会自己拿主意, 这两年才越发没边去了。”邵皇后说着又像从前一样数落起熙宁来。熙宁懒怠同她争扯这些,索性闭口不言。邵皇后以为熙宁是肯听劝, 兀自笑了笑, 让白露将方子和一早由着太医院抓好的药拿过来,递给碧春带去。熙宁看这大包小包的,着实不耐:“你给我方子就好了, 府中自有药方在,何必这么齐全。”邵皇后不以为意:“你府里的再好,哪能和宫中的相提并论。”熙宁撇撇嘴,强忍着不同她争辩。“这些日子宫里诸多事端烦扰,往后几天我可能都见不得你,你且顾好自己,府中的事务倒在其次,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邵皇后细细叮嘱她,“冠儿那边你也留心着,他是闲职,不当差的时日多,你且顾着他,现下你们才成婚不久,所以还不觉着厉害,等日后抓不住了,才要你为之心烦,倒不如未雨绸缪些。”熙宁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总不往心里去。她在坤宁宫待了不多长时候,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邵皇后还有旁的事要处理,也不挽留,母女俩就此散去。*“公子。”春日眉梢带笑,喜滋滋地邀功,“又拦住两个。”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皆是动荡不安。静妃被围困的久了,一日日急起来,慌不择路,屡屡派自己宫里的人乔装打扮,想出宫递信,奈何青云轩早把控了内外,几次三番把她的人拦下,偌大皇宫,任凭一只鸽子也飞不出分毫。谢司白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停住笔,头也不抬:“将人收着,不必送回去。”被网罗住的兽,越挣扎越束缚得紧。静妃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越是沉不住气,便越是上赶着将把柄送往谢司白手中。“宫外那位林大人也一直发帖求着见公子一面。”说着春日忍不住想笑,“可见是真的急了。”谢司白扫他一眼,春日这才稍稍收敛些,领了命,只身退下。秋韵进来时刚巧遇见他,进了书房道:“春日又捅什么篓子了?怎么见他苦着张脸。”“许是怕我罚他抄经。”谢司白淡淡道。“他也是太得意忘形了点。”秋韵啧啧,不仅不见同情,反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春日这性子,自来大大咧咧无所掩饰,这一点若放在寻常人家,相处起来不累,自是好的。但偏在宫中这么个风诡云谲的地方,若不是谢司白常常拘着他,还不知要犯下多少大过。谢司白没心情同他讲这些,他见秋韵来,搁下笔,问道:“有什么事?”秋韵明白自家公子真正想问的是“定安有什么事”。他笑眯眯,故意道:“我一切安好,公子不必替我烦忧。”谢司白似笑非笑:“定安让你这么说的?”“怎么公子话里话外的总只能看到小殿下。”秋韵笑道,“我不过是与小殿下相处久了,沾染些她的脾气罢了。公子觉着如何?这语气模仿得像不像?”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倒真有些像定安同谢司白闹别扭时所讲的。谢司白四两拨千斤地回他:“我觉着得意忘形的不光春日一人。”秋韵:“……”秋韵不敢与他胡闹了,絮絮禀起定安这些日子的动向:“院里一切都好,这几日殿下来了兴致,同绿芜学着做了些花样子玩,人少的时候我还带她上街去逛了逛,不过作男装打扮,一套齐全的,就是公子你见了都不一定认得出。”秋韵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他打量着谢司白,却见他并没有往下问的打算。“公子不想问什么了吗?”秋韵道。谢司白觑他:“还问什么?”罢了罢了。他家公子这性格,若真能被他看出些什么来才是稀奇。怕被报复,秋韵终于放弃要谢司白表露心迹的念头,老老实实道:“殿下想见你一面。”谢司白知道这是要告诉他答案了。自幼被训练得波澜不惊的心间难得泛起几丝涟漪。谢司白微垂下眼,隐去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他与永平帝反目成仇的时日相隔无几,挑在这个时候和她讲那些,怕就是日后再提,反成了仇人。定安如何抉择他不多在意,反正无论她选择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走。“好。”沉默半晌,谢司白方道,“若是得空,今晚我就去见她。”*没等到天黑,将傍晚时分,谢司白搁置起手头的公文,便是出宫来见定安。他到时定安正与绿芜坐在院中乘凉,石几上放着两盒市面上新买的簪花,有纱制的,绢制的,绫制的,花样子虽比不得宫中齐全精巧,胜在惊奇,两人互相比来比去,玩得不亦乐乎。谢司白很少见到定安这么开心的样子。他停在庑廊下,静静看着她笑语盈盈的模样,心下几分恻然。定安才刚及笄不久,大魏女子历来嫁得晚,这本该是她最快意的一段时日,却硬生生被卷入永无休止的斗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