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摇了摇头:“臣妾不知。”永平帝背着手,面色阴晴不定,底下人一个个屏气凝神谨小慎微,不敢搅扰。失心疯这样的事,小了说有辱个人名节,大了讲亦是整个皇室的耻辱,不利民心归顺社稷安稳。先头出了个清嘉,未免风声传出去,永平帝已是派人极力压制,若再出个定安,近年又连逢灾荒战乱,御史台的那帮子老臣不定又要拿出什么名头来向他施压。永平帝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兴致再陪徐湘母女。从长乐宫出来,御撵行到一半,永平帝喊了停。宫人近前来,永平帝抚着手上的扳指,神情沉郁:“去坤宁宫。”宫人正要应,永平帝却又改了主意,挥手道:“慢着……还是先往一趟含章殿。”那宫人怔了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陈妃殁后,永平帝便再不曾踏足含章殿,即便是见定安,也多在皇后和太后那处。“还愣着做什么。”永平帝冷了脸。宫人忙忙应是,命人调头往含章殿的方向去。含章殿大门紧闭,宫人上前禀了,守门的亦是从不曾见过帝驾亲来,手忙脚乱正要派人进殿通报一声,永平帝下了御撵,抬手止道:“不必通报,朕去看看她就好。”不及宫人在前引路,永平帝便只身往正殿去。含章殿虽前段时间稍加修缮,但早与当年陈妃恩宠盛极时不可同日而语,相比那时,还是要萧条零落些许,眼看着这些情状,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往再度被清晰唤醒,不可言状的悲戚涌上心头,一步步走过的皆是昔年之景。将近内殿,迎面遇上端着托盏的绿芜。绿芜见永平帝来,略一惊,忙要行礼。永平帝认出她是定安身边的大宫女,免了她礼数。“定安近来如何?”永平帝开门见山问道。“殿下……殿下她……”绿芜面色游移不定,不知如何作答。永平帝心里一沉,大约是有了成算。他不再言语,只是满目颓然。院子里的花树稀稀落落都败光了,风卷起没来得及清扫的枯枝残叶,不至深秋,却已见得深秋的凄清。永平帝停在这庑廊下,凝眸看向院中,犹记当年在此处架起的秋千架,如今是空落落,连同坐在上面的人也早一同消失了。若她九泉之下获知定安现在的情形,又会作何感想。半晌永平帝收回视线,重又问绿芜:“定安在哪儿?”“殿下现在倚香楼歇着。”永平帝寂然许久的神色一动:“倚香楼?”“对。”绿芜低头应道,“倚香楼。”第114章 、114这三个字永平帝已是多年没听到过。那还是他当年初入宫时为陈妃锻造的楼阁。陈妃不喜奢华, 不比静妃那处金碧堂皇, 偏爱素雅清新。为了替倚香楼找个好地方,永平帝下了不少工夫, 兜兜转转许久, 才定在含章殿。倚香楼上的景致极佳,四季不同色, 又是冬暖夏凉,夜里观星,白日观园。可以说芳园的风景, 最开始是为了含章殿而置办的。永平帝微敛心思,将宫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入楼中。阁楼经年失修, 丝毫不见当年风采,木楼梯踏上去, 咯吱咯吱直作响。定安在二楼。窗子没开, 光线昏暗, 定安背对着永平帝, 他看得不是很真切, 只见她身上穿着月蓝绿萼刺绣长裙,发饰清简, 仅簪着一支金步摇, 身形气质俨然像极一人,虽早知她肖母,这样一打扮, 更是足以以假乱真。此情此景此人,俨然一跃回到从前,永平帝心头大恸,他身体近来本就不是很安泰,更是心口泛疼。永平帝手抚着胸口,半晌待稳住心神,方道:“定安?”定安却没有回头,她专注着手上的绷子,一言不发,仿佛那才是至关紧要的东西。永平帝蹙了眉,他走到定安身边。定安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她抬头,晃见是他,笑了起来。“陛下怎么来了。”不仅是神态,连说话的语调都与往日不同。永平帝一惊,紧盯着她:“你叫我什么?”定安奇怪地看他一眼,遂敛眸,扬着手里的绷子给他看,笑吟吟道:“陛下觉得,臣妾的绣工近日可有精进?”陈妃!连猜都不用猜,这说话间的一举一动,拿捏分寸,丝毫不差,是陈妃昔时的模样。永平帝气血上涌,他腾的一下攥住定安的手腕,厉声呵责:“不准胡闹了!若是不满意你母后给你张罗的亲事,告诉父皇便是,又何至如此!”定安却是蹙了眉:“陛下在讲什么?臣妾一句都听不懂。”永平帝听不下去了,他想要把定安叫醒似的,捏着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定安!”定安痛得嘶了一声,她微闭了眼,再睁开,又是另一番神色。“致君。”定安笑着抓住他衣袖,口中念的是他昔年间的小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他阿娘去世后便只剩下陈妃一个,连邵太后都不曾记得他有过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致君,我的簪子呢?”定安推开他,衣裙宽大,她稍提起裙摆,满地找着什么。永平帝已经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他怔愣愣看着行迹怪异的女儿,一时不得其法:“你在找什么簪子?”“瑶池宴,太妃娘娘赏我的。”她笑起来,笑声似银铃一样清脆,那模样明显不是定安惯常的样子,“后来丢了,还是你替我寻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永平帝的手微微发颤,眼眶也泛了红:“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你母妃讲给你的?”定安照旧是一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的奇怪神情,她满地地找,可却到处找不到,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焦虑起来:“我的簪子,我的簪子哪里去了?”“定安,定安!”叫了几声,见定安并不理会,永平帝心一横,还是念出那个尘封多年仿似咒语的名字,“阿朝。”定安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永平帝,面上的笑容消失无踪,眼眸空空荡荡,像鬼魅一般深不见底。阿朝。是她母妃的小名。“我想起来了,那簪子,陛下赏给周嫔是不是?”定安垂下眸,神情陡然间变得落寞,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榻上,呓语似的喃喃道,“周嫔,周嫔她害得臣妾好苦啊。可我知道,是陛下指使她的,是陛下要她给臣妾端了落胎药。还有陈家,陈家也没了,臣妾的阿弟还那样小,陛下怎么忍心要了他的命……”她絮絮叨叨,语中森然,历数出来的桩桩件件却都是当年真切发生过的事。永平帝脸色煞白,仿佛见鬼一样盯住她。他终于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定安而是陈妃。周嫔早几年就离了世,还能知晓这些细节与内情的,仅有陈妃一人。永平帝当下再撑不住,他转身下了阁楼,幸好身后的人不曾追上来。倚香楼外候着的宫人见永平帝出来,忙是跪成一片。永平帝面色阴郁,眼见着心情十分不佳,他看向跪在当头的绿芜,声音低沉,细听能听出几分痛心:“她怎么成了这副样子?”绿芜微微颤栗,扣着首,不敢抬头:“奴婢,奴婢不知。”“你进来,朕有话问你。”永平帝沉声下令。绿芜紧张地起身,跟在永平帝身后进了偏殿,院子里跪着的人没得赦令,皆不敢起。“她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偏殿内,永平帝斥退旁人,仅留下绿芜在。“也就近几日的事。”“大胆!”永平帝恼怒,“乐昭仪都说你们殿下有好一阵子不对劲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奴婢不敢有所隐瞒。”绿芜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语速也不觉加快,“殿下她这样确实是近几日的事,前些天虽有时也会发作,但片刻就好了,且一两日不见一次,不像现在这般……”“她第一次发作是在何时?”“刚回宫不多久,具体的奴婢也不记得,大约是在千秋宴前后。”“为何不上报给皇后?”绿芜苦着张脸:“奴婢报了的,可皇后娘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派了太医署的人来看。院判给殿下开了几道方子,却是没一道见效。”报自然是报了的,只是不详细,邵皇后也不当回事。太医署皆有方子可循,就算永平帝派人去查,也难以查出她话中漏洞。永平帝紧抿着唇,神色晦明难辨。定安这根本就不是病症,喝药当然没有用。“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见过你们殿下?”绿芜摇摇头:“殿下生病后就不大爱出去了,素日里和各宫娘娘没什么交际,仅有昭仪娘娘来过一二次。”永平帝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定下主意:“这事万不可再张扬。即日起,含章殿的人不得踏出殿门一步,若有殿里的人多嘴出去乱讲,朕唯你是问。”绿芜一连叠声应了是。多待一刻都是折磨。永平帝起身离去,走前将对绿芜讲的话又当着众人面重复一遍,讲得更严重些,无外乎今日之事见到的没见到的,任凭是谁胆敢往外流传出一句,即刻杖毙。含章殿内气氛肃穆,宫人各个噤若寒蝉。永平帝又朝着倚香楼望去一眼,心绪波动。他对着绿芜叮嘱:“好生照顾她。”离开含章殿,永平帝没什么精力去见邵皇后,直接回了乾清宫。进到内殿,永平帝霎时像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身子,疲惫不堪。他挥退所有宫人,只一人临窗坐下。鬼神之说在这寂然深宫并不少见,冷宫之中犹然听闻,不过多半是人心作祟蛊惑出的邪见,确有其事的寥寥无几,永平帝亲历过两桩。一件是先皇时宫中旧闻,闹得不小,具言是厉鬼回来索命,事发后宫人们讳莫如深,殿宇也被黄符贴起,再不复启用,直荒废至今,仍不见定论。而另一件就是定安。当真是阿朝回来了吗?永平帝就此事思虑过度,当夜便心疾发作,大病一场。邵皇后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她前去乾清宫侍疾,太医署下了方子,殿内昼夜灯火通明,里外全是奔波忙碌的宫人。邵皇后到底在位多年,很快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操持起前朝后宫的诸多事项。她封锁了永平帝病重的消息,对外只说是稍感风寒之症,需要静养,对内则安抚一众妃嫔,只准许妃位的几个前来侍奉。等一切安排妥当,邵皇后终于得空歇一歇。她手托着额头,无不疲倦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就病得这样重了?我让你去查,可有查出什么眉目来?”白露回道:“听闻陛下那日先去看了乐昭仪,自长乐宫出来还好好的,后又往含章殿瞧了十六帝姬,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含章殿?”邵皇后神色微动,“他去了含章殿?”“正是。”邵皇后攥紧了手,面上阴晴不定,咬牙切齿道:“准是那丫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白露垂首不语。“问过了吗?”邵皇后接着道,“殿里人如何说?”白露摇头:“陛下责令含章殿的人不得外传一个字,奴婢打听不出来。”邵皇后沉思片刻。这毕竟是永平帝的旨意,若是硬要追问,永平帝醒来知道,定会怪罪于她,实属不算良策。她抚着手腕上的碧玺佛珠,面无表情:“含章殿下不去手,就往长乐宫去。陛下病前只见过她们两个,乐昭仪定然是清楚什么内情。”这一点白露早想到了:“奴婢已派人去过,长乐宫自来与含章殿同仇敌忾,知道内情的嘴严实,不知道内情的给得再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糊涂!”邵皇后蹙眉打断她,“你当如今还是静妃在的时候吗?问个人而已,何须这样小心谨慎。事关圣上安危,这样的大事,凭你用什么手段不可。”前些年被静妃隐隐压着一头,坤宁宫做事自来以稳妥为主,白露习以为常,都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得了这话再做事就容易多了。白露忙是应声,恭身退下。第115章 、115自乾坤宫出来, 白露又去了长乐宫一趟, 这次说是奉娘娘旨意,未免病气过给帝姬, 强行要将真如接去坤宁宫暂住。永平帝自她这里出来不多久就染了病, 这说辞放到外面也没人敢乱讲,即便传出去, 反倒会觉得是徐湘不知好歹,不识中宫体恤。徐湘气得落了几场泪,奈何邵皇后的旨意, 拦也拦不住,她哀求让乳母跟着一道去,白露不肯, 只命人将小帝姬抱走。真如像是感受到什么,啼哭不止, 直把徐湘这个做母亲的心都哭碎了。终于眼看着她被抱出了殿, 白露方笑道:“乐昭仪不必动气, 事关圣上龙体安泰, 娘娘不能不无所考量。若昭仪娘娘想通了, 愿意把知道的讲出来,帝姬定当安然无恙送回长乐宫。”徐湘红着眼, 冷冷看她:“陛下尚不过是身体欠安, 娘娘便这般急不可耐处置起我,愈加之词何患无罪,我便是清白, 娘娘怕也不能信。”“是不是清白,只有昭仪自己心里有数。”白露敛容,朝着她敷衍地屈了屈膝,“时候不早,留给昭仪的时间不多,望好生想一想,若真等娘娘动了气,可就不止是今日所为。”白露说罢便是转身离开。徐湘万念俱灰地跌坐在椅榻上,面色映在灯火中,神色难辨。含烟过来扶她,被徐湘抬手制止:“定安说得没错,入了这处,保不住自己,更遑论能让身边人安安稳稳活下来。今日皇上还没死,她已经敢做到这份上,来日若真要八皇子继承大统,她成了太后,不定要把咱们往死里治。”“娘娘……”“我知道她就是恨我,纵我什么都不做,她还是恨。”徐湘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眸中的懦弱尽数褪去,只剩下坚定,她咬着牙道,“含烟,再没有其他法子了。这里是皇宫,我又承着个宠妃的名头,本就是众矢之的。以前我一心以为只要我肯忍,什么都过得去,可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我既坐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了不争不行,若不争,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含烟将脸枕在徐湘腿上,抱着她哭:“娘娘现在明白这个理也不晚。”徐湘拍拍她的头,面色寂然,不再言语。*永平帝几日不曾醒来,太医署来回换了好几拨人,均不见效。永平帝前些年沉迷炼丹房事,身子早有亏空,如今是诱发之症,将以往的问题一连拖泥带水全带了出来,甚为棘手。邵皇后传密令给宫外的赵衷,要他以防万一早做打算,南方战乱未平,这关头,不能再起乱子,否则一个不小心社稷不稳,铸成大错。除此之外,趁这个机会,邵皇后亦着手整顿起宫廷内务,重点惩治对象就是以徐湘为首的一干往日受宠妃嫔,下得名头不小,直言媚.惑主上之罪责,不知劝诫收敛,才致使现今局面。宫嫔中禁足的禁足,罚俸的罚俸,有些仗着平日的恩宠,不满此番对待,出言顶撞了一二句,竟是被送进掖庭闭门悔过。整个后宫俨然由着邵皇后一手遮天,清点了几遭下来,终于没人敢再言异议。邵皇后被静妃压着多年,还是头一次这样扬眉吐气。她抚着手上的翡翠玉镯,眸子低垂,轻声呢喃:“怪不得静妃快没了命也始终放不下。”大权在握的感觉竟这样好。“宫里那些小人,早该好好整治,娘娘前些年也是太过仁慈,放着她们将宫中惑乱得乌烟瘴气。”白露一面给邵皇后捶着腿,一面道。邵皇后冷哼一声,目光投向长几上放着的景泰蓝瓷瓶:“本宫这个后位,自来坐得憋屈。早些年陈妃压着一头,后来是静妃,遇事姑母也总爱叫我忍让。这些年我处处周旋,为各宫调停,是一天的安生日子也没有过。我倒是无谓,可来年我儿继位,下面这些人,也是该好好管教才行,免得起了异心,个个都仗着帝宠目中无人。”“娘娘所言极是。”邵皇后闭目,轻揉了揉额角:“长乐宫如何了?”“这几日扣了她们膳食,可乐昭仪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邵皇后睁眼,眸中冷意凛然:“她倒是个有骨气的。既然如此,就把她身边人一个个发落了去,看她还能嘴硬到何时。”时至今日,永平帝的情况不见好,邵皇后早转了心思,对害他至此的原因并不多在意。之所以和徐湘过不去,说到底还是不忿她受到过的宠爱。她得不到的东西,已经不想求了,可自己不求是一回事,不容许其他人得到,又是一回事。白露应了是,又问:“那真如帝姬……”邵皇后端起碧玉荷花纹茶盏呷了口:“先留在坤宁宫,横竖死不了,怕什么。”白露诺诺收声。邵皇后摩挲着盏壁:“几时了?”“快上灯了。”邵皇后掀了掀眼皮,嗯了一声,把手递给白露,要她扶着自己站起:“该去乾清宫了。”乾清宫内是德妃在留着侍疾,邵皇后到时太医署刚好送了药来。德妃将填漆攒盒放下,向着邵皇后行礼,邵皇后略略提过几句,让她先回去了。送走雍和宫的人,白露打开攒盒,端出一青花西番莲纹盖碗,药的温度适宜,白露正要上前喂给永平帝,邵皇后却插了手。“本宫来吧。”“娘娘……”“放着。”邵皇后面上神色不咸不淡的,“侍疾这回事,我做的要比你惯。”白露只得依言将盖碗放在漆盘上。邵皇后褪去腕上的繁饰,敛起衣袖,坐在床榻前,一勺一勺动作轻柔地将汤药喂给永平帝。病中的人还不清醒,面容稍有些浮肿,不见平日里的帝王威仪,终于看到几分苍老憔悴。邵皇后恍然发现,原来不光女子会老,男子也会。“你们先出去,本宫想同皇上待一会儿。”待其余人等退下,房中仅剩他们二人,邵皇后细看着永平帝面庞。多年不知节制的生活早将他面目改变,眼前人已非昨日那个凤表龙姿的翩翩公子。可也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属于她一人。邵皇后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她视线落在手中的汤药上,若不是怕牵连到邵家和赵衷,她连就此杀了他的心思都有。“就像这样静静待在一起,什么事都不为的日子,已是长久没有过了吧。”邵皇后一边喂着药,一边絮絮开口,“臣妾在这后位坐得太久,陛下眼中,也只当臣妾是打理六宫繁务的皇后而已,出了事才会想起我,有所求才会来坤宁宫。你可也记得当年,我初初见你时,还并非现在的模样。”病榻上的人自然不会给她回答。邵皇后也并不计较这个,她将最后一口喂下,用帕子替他擦擦嘴,将盖碗放在一边,神色犹然从怀念转为冷寂。“陈妃不在了,静妃也被囚.禁在冷宫。如今终是只剩你我。”她伸手抚过他面容,不知是爱是恨,慢慢地她俯下身,枕在他胸膛,听着其中跳动,“我也算,得到了我想要的罢。”依旧是无人应答。邵皇后就这样闭目安静了好一阵,方才起身放开他。永平帝迟迟不见好转,就在邵皇后习以为常,打算另做准备的时候,又一日上灯时分,他终于醒了过来。刚好又轮到邵皇后侍疾,她见病榻上的人睁开了眼,尤为不可置信,忙扑上前:“陛下!”永平帝眼珠子微微动了动,抬起手,还不怎么能使得上力气。邵皇后忙让去请太医来,听闻永平帝醒了,侯在外头的医署官员大喜。几位院判替着永平帝略一诊脉,这些天来负在心头的重担瞬间卸下,忙忙跪成一片:“吾皇致福!”邵皇后忙问:“如何了?”“陛下已无性命之虞,调养几日,方可复原。”邵皇后激动得红了眼眶,她用帕子擦擦眼角:“太好了。”太医署开了新的方子煎制,又嘱咐人准备几道易克化的吃食。殿里人各去忙各的,只有邵皇后留下来陪在永平帝身侧,希望他恢复神智时能第一个见到自己。永平帝虽无大碍,但身体尚虚,很快合上眼又睡了过去,梦中他嘴唇翕张,依稀在念着什么。邵皇后原是握着他的手,见此情状微微一怔。她俯近了去听,尽管声音轻微,却绝不容听错。他分明是在喊“阿朝”。邵皇后面上的笑容凝滞,宛如当头一棒,魂飞魄散。她攥紧了手,用力之大,连骨节也泛出清白。多年来被压抑在心底的不甘涌上心间。旋即她含泪笑起,似讽刺似嘲弄:“阿朝,阿朝。”阿朝。那是陈妃的小名。“她死了多年,你记挂的却还是她。”邵皇后攥着永平帝的手,红着眼,无不咬牙切齿,“陛下睁眼看一看,看一看如今在你身边的是谁,不是陈妃不是静妃,是臣妾,是臣妾啊!”第116章 、116“娘娘!”白露拿了攒盒进来, 见邵皇后的样子, 心里突突吓了一跳。邵皇后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床边,白露赶忙将她扶起:“陛下才将好些, 娘娘可要体恤着自己的身子, 万不能再出事了。”邵皇后不作声,半晌才厌倦地抬了抬手:“白露, 扶本宫回去罢。”“娘娘……”邵皇后摇摇头,也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心如死灰。她坐在这个位置十几载, 不准哭不准闹,要端庄大方,要处事得体, 不能像静妃那样凭着性子乱来,更别提陈妃。当然皇上也不会允许她像陈妃。她只能是皇后。白露命人去叫德妃来侍疾后, 扶着邵皇后暂回了坤宁宫。白露不知邵皇后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十分不寻常, 邵皇后是个惯会隐忍的人, 哪怕是在千秋宴上被定安当众落了面子, 也能忍得下。能这样触动她的事,恐怕只有一件。陈妃。这是旧年隐伤, 活着一天受着一天, 是劝解不来的。白露替着邵皇后除去发簪,让人打了热水。“娘娘还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作何。”白露是当真心疼邵皇后,还是忍不住出言劝诫, “终于是熬出头了,等来年咱们八皇子继位,那才是风头无两的大事。”这些话邵皇后何尝不知。她手扶着额头,低声道:“你不曾经过当年,有些事是不知道罢了。”白露暗叹一声,不再多言。另一边永平帝好转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内外,这一夜无眠的人不计其数。永平帝此一遭也算是半个身子进过鬼门关。第二日他甫一醒来,头件事就是召谢小国师入内寝觐见。旁人只道那位青云轩小国师是天子近臣,颇为眼热,却没人能想到,永平帝屏退内侍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定安,不能留了。”谢司白眉头都不皱一下,神色平静如常:“陛下此为何意?”永平帝尚且虚弱,他靠在引枕上,勉力和他说话:“若是你师父在,就好了。”谢司白虽挂着个国师的名头,与谢赞却是不能相比。谢赞乃一方奇人,天文地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样不精无样不通。相形之下,谢司白不过是他扶植出替自己做事的一件杀器。谢司白垂眸:“不能替陛下解忧,实臣之罪过。”永平帝有气无力地抬抬手,免了他礼数。谢司白不入官制,是他内臣,当着他的面,永平帝也不必顾忌许多。他将当日在含章殿所见简短告知给谢司白,而后道:“朕并不信这鬼神之事,可她说那些,是只有陈妃与朕才知晓的。她母妃去时她年纪尚小,陈妃断然不会与她讲这些,就算讲了,以她当时心性,不见得能等到今日。”最关键的是,没有道理。定安在这后宫之中孑然一身,没了外家,自也不会有前朝纠葛,她能依靠的,仅是他这个父皇的宠信,没理由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那就只剩一个解释。当真是陈妃回来了。永平帝甚至认为自己一病不起也有其中缘故,全然不想是他平日的作为才至身体亏空如此。他喘着一口气:“这桩丑闻见不得光,若你也无法,朕纵是不舍,也不能不就此弃了她。”谢司白微垂着头,熠熠灯火照见他周身:“陛下意欲为何?”“至少先把她送出宫去,找个辟邪的地方,若还不得法……”永平帝蹙起眉,隐去后面的话。谢司白会意。永平帝这时才看向他:“昭明可觉得朕太无情?”谢司白语气淡漠,不见情绪起伏:“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永平帝很满意他这个答案,他叹了口气,视线滑落到案台上的紫铜瑞兽吉祥纹样香炉:“这样神鬼之事若是传出去,未免招来非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更要惹得天下不安。朕是天子,且要为黎民百姓考虑。”这不光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说辞,一直以来,永平帝都是这样觉得的。他为了天下安定离弃阿朝,一如今日为了天下安定离弃定安。均是不得已。吩咐完要紧的事,永平帝精神头也泄了,他微阖上眼,谢司白行过礼,方是退出内寝。庑廊下宫灯绵延照亮前路,风不止,喧嚣在夜色中。秋韵侯在外头,见谢司白出来时面无表情,不敢多言,直等回了青云轩的地界,他才追问:“陛下可有提小殿下的事?”谢司白嗯了一声,眸中之色陡然冷寂。秋韵见状心知不好:“总不会……”谢司白敛起暗色,仿似目下无尘:“无论如何,也算得偿所愿。”这本就是定安一开始的目的所在。可真这样轻轻松松地达成,多少让人觉得不是滋味。“这件事不必告给她了。”谢司白道。秋韵知道谢司白是怕定安听了伤心,遂点头应下。安排她出宫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消息传到含章殿,连定安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秋韵传的话是陛下要她出宫休养,但定安明白这话里定然隐藏了实情。宫里疯的又不止她这一个,永平帝尚且能善待清嘉,为她谋一门亲事嫁出去,待她却是这样当机立断,到底是怕她,还是怕面对她身后的人。总还是心中有愧。定安懒洋洋瞥了眼纸笺,随手搁到一旁,没有说话,自顾自给怀里的黑猫顺着毛。这猫是不久前秋韵偷偷抱进来的,毛发光泽极好,有双绿琉璃一般的眼睛,显得颇有几分的诡谲怪异。绿芜跟在定安身边多时,早熟知她外冷内热的性子,别看她面上不介意,多少还是会有些难过,故意哄她道:“等咱们离了这处,殿下想好了要去哪儿玩?”定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转移话题的本领可不算高明。”绿芜讪讪:“殿下看出来了吗?”定安笑起来,眼中却没多少笑意,她转头看向窗外:“你倒不必担心我,我自小就不受宠,如今得到的,也都是先生替我筹谋来的,再还回去也不心疼。”“殿下能这样想就好。”定安不语,她看向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良久又轻轻呢喃一句:“只是她这一辈子在乎过的,究竟值不值得。”绿芜没听清:“殿下?”定安摇了摇头。*在太医署的精心调理下,永平帝渐渐恢复了元气。近日来总是德妃在身边侍疾,不见邵皇后。能下床走动后,德妃扶着永平帝起身,他这才想起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皇后?”德妃回道:“陛下病后娘娘忙着操持内外之事,身心俱疲,闻得陛下大安后,她自己却是病下了,现如今也是起不来身,留在坤宁宫养病。”永平帝听得大为感动:“有劳她了。她身边可有人照应?”“有贤妃妹妹在,想来不成问题。”